第3章 故人歸03
第003章 故人歸03
婢女萄紅實是不明白李姑娘哪裏觸怒了亓家主,自家主醉酒那日後她們便被鎖在這處,半步都不許踏出。
這便罷了,她原想向送吃食的奴仆打探口風,卻被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她略帶煩悶地與李姑娘說了,姑娘只是揉了揉眉心,說,莫怪他們,說與不說由不得他們。
可這事蹊跷得很。雖則李姑娘偶爾會被禁足,可不問緣由一點風聲都不露,四年來屬實是頭一回。
萄紅是李月參的貼身婢女,* 姑娘不惱,她卻不能不上心,這晚往外走,仍看到那兩刀妖不動如山矗立在前,忍不住出言刺了幾句,對方神情未有一絲松動,一分餘光都不願施舍于她。
做刀妖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聽命于家主,又蔑視于奴仆。
萄紅也知自己人微言輕,見狀便往回走,忽的一陣陰風從耳旁穿過,耳垂仿佛浸了冰水一般,有種冷重的混沌感,她腳步一滞,撐大了眼睛,呼吸都停了——
面前一雙極美又極冷的眼睛,微微下垂,居高臨下地盯着她,那眼睛清淩淩的有種冬日湖泊的冷淨感。
瞬息間冰封的湖面碎裂開來,底下的陰鸷戾氣齊齊翻湧上來,湖泊之上隐隐騰起一陣血霧。
不是幻覺。
萄紅真的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你……”
單薄的一個字将将吐出,那人伸出手指,指尖點了下她的眉心,一種鑽心剜骨般的痛楚從眉心飛快地傳入四肢百骸,她難以忍受,竟是直接痛暈了過去。
春宴本想冷眼旁觀她摔在地上,那處正好有塊石頭,不偏不倚要磕在她後腦勺上,但又怕落地的聲響驚動了裏面的人,于是蹙着眉頭念了咒,把這小小婢女輕飄飄地送到了後院的那口廢井裏。
底下沒水,就讓她安安靜靜地在那待上一晚吧。
屋內的李月參犯了頭疼,自然沒有注意到院子裏悄然發生的事情,只是合了書頁,準備沐浴一下早早休息,于是稍提了音量喚道:“萄紅?”
燭火輕輕晃動了一下,她的影子在牆壁上随之躍動,很快又映出了第二個影子。
李月參看着進來的婢女,一時怔住,良久無言。
她一直都知道亓明烽是照着春宴的模樣教的萄紅,萄紅有悟性,學的也快,四年下來将春宴的姿态學了個七七八八,只是這一次,太像了。
彎曲的脊背,微微下垂的眼睫,萬分恭敬的神情,不卑不亢的模樣,只消立在那裏,不發一語,就成了一道難以忽視的風景。
就連她,都在恍惚間以為真的看到了春宴,直到對方擡起頭輕聲應了一句,她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微微笑道:“出落得愈發有致了,倒是讓我晃了眼。”
躍動的燭火映照着萄紅的面容明明滅滅,她聲音清澈又平靜道:“姑娘謬贊了。”
李月參起了身,道:“備熱水,我今日想早點休息。”
“是。”
萄紅備好熱水,李月參走到繡花屏風之後,剛準備擡手解開自己的外衣,就見萄紅一聲不吭地來到她面前。
卷翹的睫毛落下,蓋住萄紅漆黑的瞳孔,看不清眼底的情緒,只是動作熟稔地用那幾根蔥白的水靈靈的手指,解開她的衣扣。
不知是否無意,那手指蹭過她柔軟的脖頸,帶來一陣涼意,和一點細膩的觸感。
李月參被她這自然而然的動作唬住了,而後才皺眉,按住她的手,聲音清清冷冷:“我記得我曾跟你說過,我不喜旁人近身,哪怕是我的貼身婢女。”
李姑娘有許多規矩,阖府上下都知道。
譬如,不喜人近身。
譬如,晚燈只有一個人能滅。
譬如,春天的宴會一并推拒。
萄紅仍是平平靜靜的,後退兩步,弓下身子,說道:“是奴婢逾矩了,請姑娘責罰。”
李月參多看了她兩眼,沒再出言,而是背過身一層一層解開自己的衣服。
衣料互相摩挲發出細微旖旎的聲音,落在地上有種厚重感,激起某人心上滿天的塵埃。
萄紅退到了屏風後,身影綽綽,聽着裏間水花四起的聲音,無邊的煩躁與蠢蠢欲動在體內喧嚣,她咽了咽,眼神渙散開來。
“你方才……讓我想到一個人。”
萄紅垂落在身側的手指輕微地顫動,她問:“姑娘說的是何人?”
“是了,自從她失蹤後,亓明烽不許任何人提到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李月參看着随着她動作而泛起陣陣漣漪的水面,嗓音在霧氣裏有種濕潤感。
“她名春宴,比你早入府許多年,曾是我的貼身婢女。她的容貌美豔絕秀,男人看她如看一朵嬌豔欲滴的花,但我深知容花易敗,我想教她一點別的,一點可以讓她在男人垂涎的目光中有底氣地活着的東西,可我還沒來得及教,她就……”
見她尾音隐沒下去,萄紅順着說:“是褚山一戰罷。”
褚山一戰不是什麽秘密,但知道內情的不多。
李月參當她猜中,知她悟性好,點頭說道:“他們都說春宴已死,可我沒能找到她的屍首,我不認,他們為了讓我死心都在拿謊話诓我。”
沉浸在回憶裏的李月參沒發覺萄紅再出聲時帶了點奇異的沙啞。
“所以,您就把我調.教成她的模樣,變成她的影子,好讓您時時刻刻地透過我,看見她。”
李月參回神,覺得這話有些辛辣的刺意,溫聲說:“那不是我的執念,我沒有把你當成任何一個人,‘萄紅’二字怎麽寫也與‘春宴’并不相似,希望你能明白。”
她的本意是想安撫萄紅,不想她自認為春宴的替身,被剝奪存在的價值,誰知這一番話反使得屏風後的萄紅紅了眼,微微仰起頭,露出纖細的脖頸,咬着牙,恨恨地要把每個字都拆開來咬碎吞進肚中。
當春宴看到萄紅的時候,她以為她被李姑娘抛棄了,随便找了個相似的人放在身邊,便假模假樣地把日子過下去,還如從前一般。
可是現今聽到她否認,說這不是她的執念,她沒有把萄紅當做春宴的影子,她卻也開懷不起來。
本以為前方追逐的人于風雪中向她伸來的手,忽的拉住了另外一個人,把她獨留在漫天鵝毛中,不回頭地離開。
她的眼裏現出一絲瘋狂到扭曲的執拗。
屏風後再沒有話語,李月參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深深吐出一口氣。
今晚她早早地躺上了床,許是喝多了藥水,連身子都苦了起來,這床夜夜撐着她的身子,竟也彌漫着一股濃重又苦澀的藥味。
她閉着眼,一片黑暗中躍動着一小塊模模糊糊的暗橘色影子。
今夜也無人為她滅燈。
寂寂的風在外頭嗚咽地吹着,忽聽得外面一人細微的聲響,那吵人的風聲就停住了,安安靜靜的,也把一直穿過她心口的那陣風給擋下了。
總覺得萄紅做事要比之前細膩一些。
她想着,慢慢沉入夢鄉。
不知何時,李月參陡然從噩夢中驚醒,呼吸已然全亂,胸脯微微起伏,背上浸濕了一大片。
茫然之中她下意識地側過頭,想尋找漆黑的屋裏那點唯一的光亮,只有看到那點燭火,她才能安心。
然而,燈滅了。
地上鋪着一層盈盈的月光,淌着水,溫溫潤潤,冷冷清清。
床沿上坐着一個黑影。
李月參皺眉,想撐起身,話先出了口:“萄紅?怎麽把燈滅了?”
那黑影卻沒應聲,傾身靠近了她,驀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
她沒力使,歪着跌了下去,對方反應迅速地伸出另一只手抱住了她,順勢将她輕輕放倒在床上,整個上半身都壓了下去,竟是頃刻間就把她牢牢地按在了床上,大片的黑影都籠了上來。
李月參立刻冷了聲,道:“你是誰?”
對方用的勁不小,但沒有弄疼她,只是箍着她,讓她反抗不得。
只聽那人輕笑一聲,幾乎是貼在她的耳邊,對着她的耳朵輕輕吹氣,用氣音說道:
“真令奴婢傷心吶李姑娘,不認得奴婢就罷了,還叫了別的名字。”
這聲一出,原本還在隐隐掙紮的李月參停下了動作,半晌,才道:“……春宴?”
語氣還有幾分茫然和得到确認之前仍不敢相信的小心翼翼。
“奴婢在。”
那人說話間吐出的氣息軟軟撩着李月參的耳廓,霧蒙蒙的水意,讓她有些不舒服,她下意識地偏過頭,抿了下唇,說道:“你先讓我起來,我同你好好聊聊。”
她有許多話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欺負,為什麽現在才回來找她。
“那不行。”春宴彎着眼眸,與她貼得極近,只要再湊近幾分,她的紅唇就會貼上她的臉頰,“奴婢若松開您,您又丢下我跑了怎麽辦。”
李月參一怔,褚山一戰的畫面翻湧上來,她聽出了春宴話裏的怨怼和怒意,還有難以訴說的委屈。
那顫顫的尾音撥了下她心裏的弦,她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緒,出聲依舊平和:“我不會丢下你,你先……坐正了。”
曾經的春宴一言一行都極為規範,從不逾矩,安安靜靜,現在這個春宴從第一句話就貼得很近,灼熱的呼吸噴拂着她,大半個影子都沉沉地壓着她,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和掌控欲。
這樣的春宴,她并不熟悉,同時感到一陣不安,于是掐了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不知為何,她竟生出不能惹怒春宴的念頭。
原先的春宴別說生氣了,重話都沒說過一句,永遠是恭敬的模樣。
春宴并沒有坐正。
李月參的唇上忽的一壓。
指尖輕輕按在了她的唇片上,她猛地屏息,那指尖仿佛揉撚着嬌嫩的花瓣一樣,一寸一寸摩挲着她的唇,翻來覆去,往來反複。
身上的人再開口時,語氣有着無限的旖旎和缱绻,宛若嘆息一般:
“李姑娘的唇涼得狠,需要奴婢幫您暖一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