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人歸04

第004章 故人歸04

李月參的眼睛受過傷,夜不能視,即便清輝落滿地,也只能辨認出黑影,再細細去看卻不能夠了。

是以她并不能看見春宴說出那句令她心悸的話時是什麽神情,也就錯過了春宴眼底那如藤蔓瘋長的執念和癡迷。

指尖在她的唇上緩慢游走,仿佛在為她抹上口脂。

“……你是對我有所怨怼嗎?”

李月參偏過頭,指尖如水痕順着劃過她的臉頰,落在她的耳垂上,她語氣平靜,視線落在地上的月色小池塘。

“所以這般作賤我?”

那帶着旖旎氣息的手指頃刻僵住了,一同定住的還有春宴眼中的酸楚。

李月參察覺到她的異樣,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再出言時放柔了語調,意在安撫:

“我知道現在說一句對不起,有些遲了,但總歸是欠了你的。抛下你并不是我本意,可終究害你受了四年苦,這四年你過得還好嗎?”

春宴靜靜的,緘默不語。

四年前褚山一戰亓家其他的大妖布下埋伏,逼得亓明烽耗盡妖力躲進了山洞中,一同躲藏的還有李月參和春宴。

李月參是天生的底子虛,一場混戰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太久,她甘做誘餌欲引開敵方,給亓家主留下充足的恢複妖力的時間。

只是亓明烽自诩情深,堅決不肯,于是這誘餌的活計就落到了春宴的頭上。

那時春宴因李月參的虛弱焦心不已,不曾察覺亓明烽晦暗的眼神。

他告訴她,他已取得刀妖軍的聯絡,只是山洞位置隐秘,他要留下來照顧李月參,需要她為刀妖軍引路,她自然一口應下,匆匆就出了山洞,往西邊去。

來的不是亓明烽的刀妖軍,是獰笑着将她捆住的敵方。

彼時,她仍沒有意識到這是亓明烽有意為之,只當是自己運氣不好,撞上了搜尋的他們。

他們讓她說出亓明烽的藏身之處,她不會說的,鋒利的寒刃砍進骨肉的鑽心痛楚比不上想到李月參被他們抓住淪落成魅妖的恐慌,那是她的李姑娘啊,孤高皎潔如天上月,怎麽能被這些畜牲玩弄。

每被砍一次,她就在心裏默數一次,當她終于承受不住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裏的時候,她已經數到了兩萬一千三百二十二,她撐了四個時辰,四個時辰足夠亓明烽恢複妖力護住李姑娘了。

然而,他們早就找到了亓明烽藏身的山洞,就在她被抓的半個時辰之後,只是那裏空無一人,他們折磨她的時候問的那句“亓明烽到底在哪裏”不是指那個山洞,而是新的藏身之處。

至此,春宴才意識到,她被當做誘餌,抛棄了。

滔天的恨意席卷她的五髒六腑,她在這種痛苦中艱難地活下來,她要回到雁城,回到亓家,回到李月參的身邊,問她,她被當做棄子一事,她知不知情,同意了嗎,離開山洞的時候有沒有想到她,有沒有擔憂她回來找不到他們怎麽辦。

——其實,她是知道答案的。

她只是需要一個念頭,讓她活下去罷了。

“我過得不好,很不好。”春宴收回手,眉目隐在暗處看不真切,語氣卻莫名慵懶,調笑一般。

“這是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但我并不打算長話短說,我要把我受過的折磨,經歷的痛苦,遭遇的絕望,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您,我離開了您多少天,您就要聽我說多少天,直到您真真切切地明白,我現在是個什麽模樣。”

她的語調太過缱绻,好似說情話,內容卻令李月參皺起眉頭,她想起身點亮燭火,想看看春宴的眼睛。

只是念頭剛起,就見那黑影窈窈晃到了床頭,居高臨下地對着她說:“李姑娘一向淺眠,今夜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明天我會派人來尋您,請您懷着與我相同的期待去見我。”

“春宴,等等……”

沒了禁锢,李月參匆忙起身,忽感一陣暖風拂過她的面頰,如女子柔軟的手臂籠住她,而後從縫隙中飄出,屋裏寂靜無聲,再沒了那個人的氣息。

她推開門,頭頂明月皎潔無暇,難得的圓月,沒有一絲殘缺。

在一片寒意中站了片刻,她喚道:“萄紅?”

無人應聲。

而後,李月參在廢井裏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萄紅,幸好沒什麽大礙,只是魇住了。

她将她喚醒。

這吹了大半夜冷風的小婢女還記得自己的禮數和她的規矩,主動退了幾寸,退到平常她習慣的距離,垂着腦袋向她認錯,說自己好像放了什麽奇怪的人進來。

“不是奇怪的人。”李月參盯着跳躍的燭火,輕聲說,“是故人。”

萄紅莫名想起了昏倒前看見的那雙眼睛。

次日,李月參沒像平常一樣臨窗讀書,而是穿過院落,走向奉命看管她的那兩個刀妖,在對方驚愕的目光中,橫起匕首抵在喉前,眉目溫和,從容道:“去告訴你們的主上,我要見他。”

府中所有的人都知道亓家主有多重視這位來歷不明的李姑娘,他們根本不敢大意,其中一人立刻去了正廳。

禀明來意後,只見他們一向沉靜冷傲的亓家主瞬間陰了臉色,指節發白,一甩袖子,往清月居那邊去。

“不要拿你的性命開玩笑。”亓明烽語氣嚴厲,他給她匕首是為了讓她有物防身,不是為了拿來威脅他。

光透過窗戶落在黃花梨木桌上,斜斜地灑在她蒼白的手指上,為她的病弱添了一分暖氣。

她并沒有看他,目光落在指尖上,覺得嘴唇有些癢意,不由抿了抿,淡淡道:“不這麽做,想見你一面猶如登天。你造了這籠子來囚我,總得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麽。”

一針見血。

亓明烽不自覺繃直了脊背,直直看向她。

李月參與春宴不同,若說春宴是盛極的花,李月參就是冷極的月,并非說她孤傲冷淡,相反她平常溫和從容,對奴仆婢女也是溫聲細語,偶爾也會笑,所有人都說只要不觸及她的底線,脾氣好的不得了,不像其他主子眼睛長到天上去。

可是與她相處久了就知道,她脾氣好是因為不在意,她好像把自己摘了出去,變成一個旁觀者,一輪空中月,他們無論做什麽都牽動不了她的情緒,她待他們好是出自她的善良,同樣她對他們的疏離也是出自她的本性。

正是這一特質,使得她有種致命的吸引力而不自知,她的清冷她的從容,讓人想要伸手把她拽入泥淖中,看她驚慌看她掙紮看她沉淪,從此她的喜怒哀樂就都屬于他。

然而,有一個人早早地嵌入她的生活,用自己的“死亡”換取了她的愧疚和思念,也牽動了她的情緒。

而這就是亓明烽害怕的。

“三天前你醉酒失控,四年來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春宴失蹤後的第五天。”李月參平靜地念出那個名字,“現在你又突然把我困在這裏,禁止任何人向我透露風聲,想必是想隐瞞春宴回到亓家的消息吧。”

他呼吸亂了一分,沉沉地看她。

李月參絲毫不懼,回望他,陽光下的眼瞳是琥珀色的,說道:“我昨夜想了下,你瞞下此事的原因。除了你那自尊心作祟外,最主要的恐怕是春宴死因并不如你說的那樣,而春宴的到來會戳破你的謊言,變成一道天塹橫亘在我們之間,你已經失去了春宴,不想再失去我。我說得對嗎,亓家主?”

亓明烽感覺自己的血肉被她翻開,被匕首挑斷了裏面的筋骨。

她對很多事都不在意,可是當她真的注意到時,他的那些心思念頭一下子全都暴露在烈日之下,無處躲藏。

“你曾告訴我,春宴聽到了外面搜查的動靜,決意要去引開那些人,讓我們趁機尋找新的藏身之處,等我們恢複妖力,再去尋她。那時我已陷入昏迷,連她什麽時候出去的都不清楚,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李月參擡眸,沒什麽情緒道,“彼時我因春宴失蹤亂了心神,沒去細究你的說法,現在我想再問一遍亓家主——”

清晨的溫度還沒有上來,寒意一陣陣地往他袖子裏鑽。

“當時,春宴是否是主動且自願充當誘餌,引開那些人,等我們回去救她?”

亓明烽在她的逼問中,想起了昨天他告訴春宴,李月參不知去向時,春宴笑得花枝亂顫的模樣,春宴什麽都明白,她在笑他的徒勞無功。

“她是自願的。”

嗓音有些啞,但他如此堅信。

因為他知道,四年前的春宴愛慕着他,她被那些蠢貨抓住一定不會輕易吐露他的位置,她的存在會分散那些刀妖的注意力,給了他轉移的時間。

所以,她是自願的,若非自願,她被抓的瞬間就背叛他了,他不可能有機會離開那個山洞。

亓明烽試圖握住李月參的手,被對方及時抽走,他沉着眼,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讓你見她,是因為我害怕你會被她所傷。我知道你在乎她,若是讓你看見她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你一定會失望,并且自責。”

“春宴她……不複純良無辜,變得陰狠毒辣,我派一婢女幫她破開竹林迷陣,她卻不顧對方求饒将其殘忍殺害。她現在是杜家的刀,刀尖對準的有可能是我,有可能是你,我只是想護你安危,不願你沾染上半分危險。”

他的這番說辭,李月參有沒有信,他并不清楚。

他離開清月居的時候回頭望過一眼,李月參還在窗邊一動不動,垂着眼睫,手指輕輕敲擊着木桌,一下,又一下。

回到正廳,亓明烽立刻喚來一名奴仆,讓他将春宴找來,他有舊要敘。

四年過去,物是人非,他一定要弄明白,她的心,和自己的心。

然而回來的奴仆一臉忐忑地告訴他,春宴現在正在玉池那邊沐浴,不見任何人。

亓明烽道:“等她沐浴好,立刻把她帶來。”

清月居。

李月參平和地看着面前這個輕而易舉制住門口那兩個刀妖的婢女,對方收起方才的狠厲,恭恭敬敬地朝她拱手,彎下脊背,說:

“春大人在玉池,請您過去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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