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掩鋒芒01
第012章 掩鋒芒01
李月參被困在亓府的第二十三個年頭,府裏新來了一個婢女,名喚春宴。
只不過是府裏多添了雙筷子,本來也傳不到李月參的耳裏,奈何無論她走到何處,都能聽到那些下人湊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什麽,“春宴”二字就是從他們口中飄出來的。
下人們聊的最多的,便是春宴的美貌,緊跟着就有一聲嘆息,說可惜了這副皮囊,偏偏是這樣的出身。
沒過多久,李月參就在亓明烽的身邊看見了奴仆口中“可惜了”的春宴。
只是輕輕地看了她一眼,李月參便移開了目光。
确實很美,即便她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安靜靜地立在角落裏,那雙眼睛一旦被旁人捕捉到,就會催生出一種危險的侵略感。
太美了,女人心生嫉妒,男人眼露貪婪,她又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婢女,如果不夠聰明,遲早會引來麻煩。
李月參素日裏對下人都是溫和有禮,重話都不說一句,但淡漠疏離的本性使然,她會對向她求助的下人施以援手,卻不會主動去解決他們的麻煩。
畢竟,說到底她不是亓家人,也沒有多餘的精力事事包攬。
李月參在清月居裏過着自己不被打擾的生活,日複一日地看書,練字,寫信給兄長,時光從她的藥碗中,她的筆尖下悄然流走。
只是偶爾的偶爾,她會聽到一些有關那個小婢女的消息,在亓明烽的身邊看見她,安靜得好像不存在。
她與春宴的交集并不多,攏共說過幾句話,幫過一些小忙,再多的就沒有了。
直到她發覺亓明烽對春宴的上心,随意地詢問了一句,亓明烽為自證真心,把春宴調到了她的身邊。
那個時候,離褚山一戰不過四個月。
所以,李月參的印象裏,是沒有白松向她求救的這一段的。
想來,應該是她在休息,門外的刀妖及時地壓住了白松,最終沒能讓她知曉。
但是這次,她因為那場“前世的夢”,提早醒了過來,恰好聽到了白松與他們争執的聲音。
想到前世裏,跪了滿地的奴仆一個接一個顫聲念着罪行的模樣,李月參意識到自己對春宴的不上心,讓她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受了許許多多的苦難和委屈。
她的眼前浮現出春宴揚刀揮落被血濺了半身的畫面,不禁生出懊悔之意。
不該置身事外的,應該早早地就把春宴接過來,放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不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
白松自是不知她此刻的念頭,見她竟然主動問起,雙眼一下就亮了,撲到她腳邊,重重磕了一個頭,提着氣說道:“李姑娘,求您救救春宴吧。春宴被亓明憐亓大人丢進了灼息室,已經一個半時辰了,她、她撐不住的啊!”
四景大陸火息肆虐,看不見摸不着,與空氣互相交織,尤其是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越是往邊緣走,越是難以承受火息帶來的折磨。
長期處于火息中,輕則惡心嘔吐,重則昏迷喪命,無法對火息免疫的小妖只能依靠那些大妖手裏的宥珠茍活。
亓明烽所掌管的雁城,在四景大陸的東面,火息濃郁,而灼息室是專門建造出來懲罰那些犯了錯的妖仆或是刀妖的。
存放于灼息室的宥珠遍布裂痕,僅能發揮一丁點的作用,被丢進灼息室的小妖沒有宥珠的庇佑,只能以己身去硬抗火息的折磨,妖力不夠渾厚的根本撐不住,沒幾個時辰就翻了眼丢了命。
春宴一個端茶倒水的婢女,能有多深厚的妖力呢,能撐一個半時辰已經令衆人驚異了,白松只怕再熬下去,人就熬沒了。
“麻煩你引個路,帶我去見見亓明憐。”李月參示意白松起來,溫聲說道。
白松忙不疊地點頭,引着她前往亓明憐的院落。
李月參對亓明憐的印象并不深刻,只記得她和她兄長的性子一脈相承,都有些孤傲執拗,偶爾亓明憐會來雁城看望兄長,玩上十天半個月的。
來到亓明憐居住的地方,院門口的婢女通傳後請她進去。
亓明憐穿着華麗的深紫色衣裙,層層疊疊的蛟紗如海浪堆積在她的腳邊,她好像被萬千珍寶簇擁起來,露出一個傲然的笑。
額心描下來的梅花為她的冷傲平添了一份說不出的風情。
亓明憐讓人給她奉茶,随即仔細地瞧了她一眼,笑道:“也不是頭一回見李姑娘了,總覺得這次跟以往不太一樣。”
沒等李月參開口,亓明憐又露出恍然的神情,饒有興致地說:“從前你對我客客氣氣,禮數周全的連我都挑不出毛病來,卻對我的示好置之不理,本質是又冷又淡,今日不知怎麽的,倒像是有求于我。”
李月參飲了一小口的茶,露出一個禮數周全的笑來,聲音平和,氣質沉穩:“場面話我就不說了,想必亓大人都聽煩了,我此次來是為了給春宴求個情,她身子薄,一個半時辰足夠了。”
在來的路上,她已經從白松口中得知了前因後果。
亓明憐身邊養着一只灰屏獸,頗合心意,這次來雁城自然也帶了過來。
喂養灰屏獸的任務原本是婢冠梅青的,誰知今日不知怎的,灰屏獸吃了獸料後去了半條命,病怏怏地倒在地上,原來是獸料裏的減黃花被換成了締花,締花帶有毒素,又天生克制灰屏獸,一丁點就讓它倒地不起。
亓明憐本要向梅青問罪,誰知梅青大喊冤枉,說是今日她事務繁忙,讓手底下的婢女春宴去喂養灰屏獸,是以這粗心大意的鍋自然扣在了春宴的頭上。
李月參對這件事有點印象,記得亓明憐曾經确實懲處了一個失職的婢女,只是彼時她對責罰下人一事并不關心,沒想到那個婢女竟是春宴。
亓明憐沒料到李月參坦坦蕩蕩地說了出來,不由又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記得李姑娘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對這些瑣事向來漠不關心的,怎的今日為了一個婢女特地跑到我面前來求情?”
李月參垂眸,平靜無波的視線落在水面上浮着的茶葉上。
“只是看不慣不平之事罷了。”
“不平之事?”亓明憐挑眉,道,“李姑娘的意思是,我罰錯了人?”
李月參不答,只問:“春宴親口承認是自己錯把締花當做減黃花給灰屏獸吃下去的嗎?”
“不承認就是沒做過嗎?”
“如果她不承認,那我相信她,不是她做的。”李月參淡淡說道,“亓大人,這事并非是無意,而是有心。締花與減黃花并不相似,錯認實在奇怪,何況有那麽多花保管在花盒裏,偏偏喂養之人挑中了締花,唯一對灰屏獸産生抑制作用的花料。這說明,此人是有心引起您的怒火,那麽這把火最容易燒到誰的頭上,想必你我都清楚。”
亓明憐定定看了她半晌,驀地笑起來:“我豈不知是有意為之,然而我懲罰一個婢女,還需要什麽理由嗎?我便是看她不順眼,随意打殺了她,你莫非還要罵我心狠手辣?你不會天真地覺得這世間對妖奴有什麽仁慈之道吧。”
李月參道:“你确是可以随意打殺她,只是我竟不知,亓大人甘願做一個妖奴驅使的刀,她讓你殺誰,你便殺誰。”
她面色平靜地說出這番話,亓明憐眼裏卻爬上了幾分陰冷,笑容裏也帶了一絲戾氣。
四目相對,亓明憐先鼓起了掌,說道:“不愧是李姑娘,我終于知道兄長為何對你如此癡迷了。”
李月參沉默不語。
心口處仿佛又泛起一陣鈍痛來。
亓明憐喚來婢女,對她說道:“你跟着她去灼息室吧。”
李月參輕點了下頭,離開前忽然一頓,偏過頭問亓明憐:“亓大人身上的香,從何而來?”
一瞬間,亓明憐沉了臉色,肉眼可見地湧起殺意,她冷聲問道:“李姑娘怎麽突然對我身上的香味感興趣了?”
李月參知道自己若是答錯,只怕下一刻就屍首分離,然而她不見半點慌張,迎着亓明憐毒蛇一般陰狠的目光,從容道:“并非如此,我是對您圖謀之事感興趣,且,我願做您驅使的刀。”
亓明憐一怔。
李月參不再看她,跟着婢女去了灼息室。
離灼息室還有段距離的時候,為李月參引路的婢女便皺起了眉頭,面上的血色逐漸褪去,腳步也跟着虛浮了起來。
為保證雁城裏每一個角落都被宥珠的範圍覆蓋住,哪裏嵌入宥珠,宥珠之間的距離,都是被算好的,灼息室存放的宥珠只能發揮一丁點作用,影響的不僅僅是室內的人,還有靠近的她們。
“你就在此處等候吧。”李月參看那婢女牙齒開始打顫,溫聲說了一句,不待她回答,便提了速度,在她驚詫的目光中,匆匆推開了灼息室的門。
房間的角落裏,蜷縮着一個人。
那是宥珠擺放的位置,大概是受不住了,貼在宥珠的旁邊,企圖讓那一丁點庇佑效果覆蓋在自己身上。
李月參的角度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露出來的肌膚上,遍布細密的汗珠,本該最是知禮節的她,如今卻渾渾噩噩地抓着衣裙的一角,扯出深深的褶皺,每一處褶皺都在昭示着她的痛苦和脆弱。
她的十根手指指縫裏是刺眼的紅,應是承受不住去撓了門,根根骨節青白。
李月參上前一把摟住了春宴,她的力氣并不大,抱起春宴時頗費了一番力氣,然而懷裏的婢女像一張紙,蒼白又單薄,生命力像流沙一般從她的懷裏溜走。
“春宴。”
她蹙着眉,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她好像也忘了禮節,走出了一陣風。
“對不起,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