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掩鋒芒02

第013章 掩鋒芒02

傍晚,亓明烽風塵仆仆地回了城入了府,卻沒在房內看見春宴,心裏奇異地擰了一下。

他沒有深究這種異樣,只把它簡單地歸因于疲倦造就的煩躁,于是對着身邊跟上來的下人們冷聲道:

“她是我的婢女,如今我回了城,她倒是懶怠起來,竟讓我來等她,只怕再過幾日她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尾音有些重,落在那些下人的身上,如山一般,一下把他們壓得擡不起頭,跪在了地上。

“主上息怒,并非是那婢子懈怠,而是她先前惹怒了亓大人,遭了罰,如今怕是正昏迷着,實在沒法過來伺候您啊。”跪在最前面的那人頂着壓力顫顫說道。

遭罰?

亓明烽目光一滞,原本就擰巴的心裏又奇怪地覆上了一層惱怒,道:“她不是最守規矩的嗎,怎的非往明憐面前湊,在我這讨不到好就想換個主子嗎,我看她是自讨苦吃!”

下人們面面相觑,不敢出聲。

他是知道自己妹妹的性格,惹了她,不剝去一層皮根本平息不了事态。

這樣想着,他擡起左臂,拍了拍衣袖上的浮塵,凹陷的雙眼落在陰影裏,一面往外走一面說:“我倒要去看看這蠢笨的婢女又犯了什麽錯。”

為首的奴仆再次開口:“主上,春宴已經被李姑娘帶走了,據說是李姑娘向亓大人求的情,将春宴帶回到了清月居,就在一個時辰前剛請了醫司過去看。”

亓明烽又是一怔,輕棠?她怎麽摻和進來了?她不是一直對亓府的這些瑣事不聞不問嗎?

懷着一絲困惑,亓明烽來到了清月居。

家主回府的消息永遠是最快傳播開的,哪怕是無意關注的李月參也能從外面匆匆忙忙的各處身影看出端倪來,只是這時間太過巧合了些,她前腳才把春宴從灼息室救出來,後腳亓明烽就回了府,前後不過相差一個時辰。

就好像,故意為之。

李月參蹙着眉頭,看了看床上仍舊面無血色的春宴,上前将她露在外頭的手臂輕輕放回了被窩裏。

在守着春宴的這一個時辰,李月參想了許多,想到了重生前的一幕幕,想到了被骨環咒折磨面色蒼白的春宴,與現今躺在這裏的何其相似。

只是四年後的春宴會掩住痛意,只當她不知曉,而四年前的這個春宴,将脆弱袒露,眼角甚而泛着水光,她便清楚自己到底錯過了什麽。

是以,重生後的李月參第一次見到亓明烽,就明确了一點。

亓明烽必須死。

她沒想到這麽多年随意平淡地過下來,自己還能有這般純粹的殺意,以己之火苗去焚燒參天古樹,看似荒謬,幸而她也不是什麽愚笨軟弱之人,就看她和他,哪個能棋高一着罷。

“春宴之事,你去問令妹吧。”李月參偏過臉,似乎多看他一息都嫌費眼,淡淡道,“我從你這要個人,做我的貼身婢女,不難吧?”

準備了一肚子問話的亓明烽沒料到對方是這般疏離的态度,從前就算不親昵,也能稱得上溫和,他一時想不明白這轉變的因果,又被她一句話打了岔,皺眉問道:“你要春宴?”

李月參:“是。”

她很少對他提要求,從前他巴不得她多提些要求,這樣他們之間的牽連糾葛就更深切一些,然而現在他償了願,心中的煩悶卻莫名更盛了一層,竟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而是問道:

“從前我便想支些婢女到你身邊伺候着,你說你習慣了過清淨日子,不想有人打擾,怎麽如今好端端的想要個貼身婢女了?”

李月參這時才淡淡擡眸,琥珀色的眼睛直視着他,明明病弱,氣場卻不萎靡,端坐在那裏,貴氣又冷清。

“從前你恨不能支過來七八個人,如今我只問你要一個,你卻言語回避,怎麽,是舍不得這個小婢女嗎?”

若是換個場合,亓明烽會以為她是吃味了,然而她的神态語氣與吃味實在挂不上邊,倒像是諷刺,有種罕見的咄咄逼人之意。

亓明烽定定地盯着她,半晌才語氣和緩地說道:“你知道的,輕棠,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會說半個不字。你既看中了春宴,就用她吧,若是哪日用的不順手了,我再給你換個更稱心的。”

李月參點了下頭,毫不客氣道:“沒其他事,你便回吧,我想早些休息。”

她明明白白下了逐客令,他也不好觍着臉多呆,只疑心自己近日是不是做了哪件事惹她不快,一面思索一面又匆匆趕往亓明憐住下的地方。

他一走,她感覺屋裏的空氣都清新不少,随後喚來白松,受了對方的道謝後也不急着開口,而是淡淡地俯視着他,面色平靜,瞧不出什麽心思來,開口的第一句話卻讓白松打了個激靈:

“春宴是不是讓你在亓明烽回府後找個機會請他從亓明憐手裏救下她?”

不然解釋不了時間的巧合。

白松叩首,說道:“不敢欺瞞李姑娘,春宴在得知梅青被亓大人叫過去後,便猜出可能有禍,而這禍最終會落在她的頭上,于是她告訴小的,主上過些時辰應該就回府了,她會盡力撐着,若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小的便去找主上請他幫忙。”

李月參蔥白細長的手指輕點着木桌,溫聲問道:“她怎麽能确定,亓明烽會為了一個婢女與自己的妹妹生出龃龉?”

白松想起春宴被帶走前,用那雙極清極美的眼睛注視着自己,薄薄的唇瓣輕輕地吐出一句話。

“別直言讓主上救我,你只需說,春宴卑賤死不足惜,只是不甘連累亓大人成為別有用心之人的棋子,受人驅使,蒙于鼓中。”

白松将她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了李月參,繼而說道:“我雖記下了,可沒想到亓大人會将她丢入灼息室受罰,灼息室大部分時候是為懲治失職或者叛變的刀妖,哪裏是我們這些奴仆能承受的啊,小的慌亂之下自作主張來求李姑娘,多虧了您,她才保住這條命啊。”

李月參微阖眼睑,長長的睫毛蓋住她的眼睛,落下一片淺淺的陰影。

不,前世裏她沒有驚醒過來,也就無從得知春宴落難,更別說救下她,換句話說,彼時春宴切切實實多撐了一個時辰,直到亓明烽回府,她都還活着。

一個婢女,在灼息室是撐不了兩個半時辰的。

如此,反倒解了她的惑。

前世,她能對一個僅在她身邊呆了四個月的婢女上心,看中的哪裏是她的容貌,而是她骨子裏的那種韌勁,雖然安安靜靜地立在身後,卻試圖用另一種方式宣洩自己的不甘。

她掩藏得很好,一度騙過了她,然而,無論是那個褚山一戰被敵軍圍住身陷絕境也要靠搶來的刀砍出一條生路的春宴,還是這個大難臨頭前冷靜部署又硬生生抗過了兩個半時辰的春宴,都在向她訴說着,她與其他妖奴的不同之處。

別人會輕賤她,唯有她自己不會,所以她會偷偷地穩固妖丹,提升妖力,為自己掙得一線生機。

然而,這提升妖力背後所付出的,何其之多,春宴自始至終選擇的路,從來回不得頭。

李月參又讓白松喚來婢冠梅青,仔細地打量她。

前世她對梅青沒什麽記憶點,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她,還是從那些奴仆寫下的罪狀裏知曉她的罪行,罄竹難書,幾乎每一次春宴的受苦,背後都有梅青教唆的影子。

如今終于記下了這張臉,李月參搖了搖頭,無非一個“妒”字。

“梅青,你可知我為什麽把你喚來?”

李月參慢慢走向梅青,背後的燭光哔啵一聲,長長的影子一點點覆蓋住她,将她籠罩在她的陰影中。

她的語氣很平靜,沒有威壓,梅青卻莫名脊背生寒,心下生駭,忍住後退的沖動,埋首回答道:“奴婢愚笨,請李姑娘解惑。”

李月參不答,而是握住了梅青的手腕,不容抗拒地拽了上來,掌心慢慢往上移,輕輕勾起了對方的食指和中指,随後在她驚愕的目光中,微彎脖頸,垂下頭去,嗅着她的指尖。

再擡起頭時,李月參琥珀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着她,語氣清冷:“你說你事務繁忙,讓春宴替你去喂那灰屏獸,那你要如何解釋,你的手指上會有締花的香味?”

那麽多的食料花料混在一起,締花的香味并不濃烈,甚至可以說淡薄,哪怕她用剛沾了這些花料的手湊到鼻子靈敏又善養花卉的大妖面前,對方都未必能從中辨認出締花的香氣,李姑娘是如何聞出的?!

李月參瞧着她大驚失色的模樣,心中已有了定奪,轉身坐了下來,問道:“你之前,是否令春宴赤足踩在火炭之上,又命人以妖力護香,将一炷香的時間拉長到了兩個時辰?”

梅青瞳孔震動。

這件事,她又是怎麽知道的!!

-

春宴夢到了一些往事,見到了一些早已離去之人,睜開眼發覺眼眶濕熱,眼前一片朦胧之景。

她抹了一把眼睛,重又恢複清明,起伏不定的心緒也瞬間冷靜下來,起了身,看向周遭事物。

有個身影似乎是聽到了響動,向她走過來。

她認得這張臉,不常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卻常常出現在她的夢中。

這張臉是神仙的造物,每一處都是恰到好處的精妙,琥珀色的瞳孔總是透着一股置身事外的平靜和冷清,鼻梁挺翹,唇色偏淡,卻不顯虛弱,更添一分禁欲氣息,直叫人想用力揉捏。

這張臉湊過來,她的床前好像被月亮的清輝鋪滿,她下意識地垂目,于是視線從李月參的嘴唇滑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對方凸起的鎖骨上。

“感覺怎麽樣,還難受嗎?”

李月參見她先是怔怔地望她一眼,又垂下視線,率先開口,語氣溫柔。

春宴搖了搖頭,即便是剛醒,也保持着謙卑的姿态,朝李月參恭敬地拜禮,嗓音還有些沙啞,平穩道:“奴婢多謝李姑娘救命之恩。”

李月參看着春宴,眼前又浮現出玉池裏披着輕紗向她展露傷痕的那個模樣,與面前之人重疊在一起,而後幻象褪去,面前這個春宴五官漸漸清晰。

春宴不知她在想什麽,見她遲遲不開口,也就遲遲不擡眸,安靜得仿若不存在,連呼吸都很輕盈。

打破二人之間沉寂氣氛的,是外頭的一聲哭喊。

斷斷續續的,聽着猶為可憐。

“李姑娘……姑娘……春宴已經醒了,對奴婢的懲罰可以……可以停了嗎?”

這聲音春宴再熟悉不過,餘光朝外瞥去,生出些微的驚愕。

李月參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語氣仍舊溫柔,只是淡了些,這份淡薄是對外間那人的。

“春宴曾撐了兩個時辰,你身為婢冠,難道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住嗎?”

短短兩句問話,春宴只思索片刻便摸出了前因後果,不由心中更為驚詫,面上神情卻拿捏得很好,除了剛才的那點異樣,很快又平靜如水,只是唇角忍不住淺淺地翹了起來,不易察覺。

她喜歡聽李姑娘喚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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