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掩鋒芒13

第024章 掩鋒芒13

李姑娘從沒這樣對她笑過,春宴看着這幅畫,有些微的失神。

畫裏的女子唇角微翹,眉眼有種春風拂過的和煦,若是遮住下半張臉,獨獨露出那雙眼睛來,就會發覺每一個細枝末節都漫出溫柔至極的笑意來,淺淡又深刻,好像作畫之人在她的眼裏是最珍視的人,是以她要把自己柔的那一面淋漓盡致地展現。

春宴脊背僵直,片刻後收回眸光,壓下眼睫,同時壓住心裏翻騰的冷意。

亓明烽也配畫她?

她遮掩得及時,亓明烽并未察覺她眼眸裏湧動的陰郁,而是瞧她無動于衷的模樣,忍不住提了聲,壓重語氣再次警告道:“見家主,還不跪下!”

她紋絲未動,雙腿如嵌入鋼釘,只微微垂首,修長白皙的脖頸彎出一絲細小的弧度,偏神态無比恭敬,好似将“謙卑”二字刻在了面上。

不知為何,亓明烽心裏猛地升起一絲怒意,二話不說施展大妖的威壓,源源不斷的妖力從他周身釋放,如巍巍高山一般朝她傾倒崩塌而去。

在這種可怖的壓力下,她瞬間白了臉色,身形單薄,如紙片一般在廳前細微地發着顫。

漸漸的,這種細微顫抖變成了觳觫不止。

終于,像是再難支撐一般,春宴膝蓋彎曲,朝地伏去,額頭觸在冰冷的石磚上,涼意從額頭傳至全身,直抵心髒,在亓明烽看不見的角度,春宴臉上沒有一絲屈辱之色,而是鋪天蓋地的殺意。

“這才跟了輕棠幾天,就把亓府的禮數尊卑忘得一幹二淨。”亓明烽坐回到主位上,細長的影子投射下來,籠罩在她身上,他表情淡漠,冷聲道,“我有話問你,你跪着答話。”

“是。”春宴直起上身,挺直脊背,卻垂着眸子,溫順的模樣。

亓明烽的怒意被她聽話的表現稍稍撫平了些,他屈指支着腦袋,說道:“我斥責過馮川,也從他口中聽了些前因後果,現在,我要聽你說。馮川為什麽把你帶到了鬥獸室?”

春宴答道:“他欲毀奴婢清白,奴婢抵死不從惹怒了他,他便将奴婢帶到了鬥獸室,意圖在生死一線中逼迫奴婢向他求饒。”

明明事關己身,她的語氣卻非常平淡,好像只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那最後怎麽又變成了你們二人之間的争鬥?”

“想來是他惱羞成怒了吧。”春宴很是無辜的樣子,“李姑娘心善,給了奴婢幾件足以保命的法器,他見妖獸威脅不到奴婢,就親自上場,奴婢靠着幾件法器堪堪在他的手裏存活下來。若非您和李姑娘來得及時,恐怕奴婢很快就命喪黃泉。”

她哪裏不知馮川半途上場的原因,左不過是驚懼她的天賦資質,想斷了她的雙翅,把她絞死在鐵籠裏。

既然是這般心思,那麽馮川肯定不會如實告訴亓明烽內情,他只會說是她用了法器,而她正好也想瞞下此事,就順着如此說道。

亓明烽冷冷地看着她,想起三天前他在鬥獸室看到她無知無覺地躺在臺面上時,從心髒處猛然爆發出的酸痛和暴怒,臉色便難看起來。

他竟然,會為了一個卑賤的婢女,産生“把最有用的金刀給廢了”的念頭。

哪怕他當時遏制了這個念頭不至于讓它肆意生長,可他再明白不過,有那樣一個瞬間,他很想把傷痕累累的春宴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裏,想把馮川千刀萬剮讓他體驗痛入骨髓的折磨。

恰恰是這樣的念頭,促使他僅僅口頭訓斥了馮川幾句,暫時性地剝奪了金刀之位。

不該有這樣的念頭的,一個金刀,一個婢女,孰輕孰重,一目了然,他卻出現了這樣的心思,其本身就足夠引起他的驚愕和不安。

她對他的影響,什麽時候這樣大了。

不該是這樣。

絕不可以。

亓明烽越想越驚,再看向春宴時,總覺得她的一舉一動都帶着特殊的意味,他的掙紮他的不安他的焦躁他的惶恐,如絲線一般被她牢牢地纏在手指上,她仿佛帶着得逞的笑,随意撥弄絲線,就能引得他心髒顫動,神思恍惚。

為了将控制權重新奪回,亓明烽揉了揉眉骨,強逼着自己穩住躁動不安的心神,再擡眸時已是寒風肆虐,徹骨涼意。

他居高臨下地盯着她,忽然說:“他雖犯了錯私自将婢女帶入鬥獸室,可究其根本是他對你的一片癡心,即便他被奪了金刀之位,對你也沒有任何怨言,依然出言願意娶你,我瞧着他配你綽綽有餘了,你呢,怎麽想?”

他每說一個字,春宴的眸光就冷一寸,直至最後她低眉垂首,眼底的殺意幾乎要化成實質,從她眼中流淌出來。

她抿着唇,并不答話。

亓明烽這時候的耐性卻不如以往,敲着扶手,淡淡問道:“婢女春宴,答話。”

如山威壓再次朝她壓去,她瘦弱的身子微顫了下,蒼白着臉一字一句地說:“奴婢不願。”

亓明烽并不意外,妖力沒有半分收斂,反而一層層地釋放着,問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怎麽想?”

她擡起頭,灼灼地盯着他,破碎的眸光裏是野草勁風般的韌勁,她說:“奴婢再回答一遍,奴婢不願。”

“膽敢抗令?!”亓明烽被她的目光燙了一下,有幾分慌亂,很快便冷靜下來,一甩袖子,朝門外走去,越過她時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話,“跪在這裏想,什麽時候想明白了,什麽時候起身向我回話。”

身後的動靜一路朝外延伸,最終隐沒在院子外面。

廳裏一個孤單瘦弱的身軀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春宴擡着頭,目視前方,眼神平靜。

那幅畫還攤在桌面上,畫上的女子遙遙地凝望着她,明明是溫柔的眉眼,在那一刻似乎浮起了零星幾點憐惜。

她的李姑娘陪着她呢,她并不懼。

或者說,她從沒有懼過。

哪怕是被那些人追殺,哪怕是以婢女身份入亓府,哪怕是被關進灼息室,她都沒有生出一絲退讓的懼意,這條路太難走了,若非擁有堅韌的意志,她怎麽會選擇義無反顧地踏上去。

如今,李姑娘又給了她希望,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到李姑娘的身邊,讓所有欺辱她們的人都折在她的刀下。

外頭日光漸斜,她的影子慢慢慢慢偏移方位,只有她的背影一刻也不曾軟下去。

不知跪了多久,耳旁響起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春宴。”

她太想她了嗎,竟然出現了幻聽。

很快,春宴便知這不是幻聽,她的視線裏出現了那張令她朝思暮想的臉,對方穿着一身素白的紗裙,未施粉黛,眉眼已是如月皎潔,仿佛蒙着一層清輝,将她與塵世俗人隔開。

她似是匆匆趕來,随意挽起的發髻有些松散,橫插在腦後的銀簪墜着幾顆素淨的珍珠,随着她的動作微微晃動,閃着銀白的光。

春宴怔怔地望着她,喚道:“李姑娘。”

李月參心底微嘆,上前想将春宴扶起來,誰知對方只直直地盯着她,仍是跪在地上不肯起來,她一貫清冷的嗓音夾雜了幾分莫名的悔意:“我從亓明烽那過來的,他不再逼着你嫁給馮川了,你先起來吧。”

春宴用了幾分力氣,牢牢地釘在地上,神情難辨。

李月參只當她是被亓明烽傷透了心,一時緩不過來,任誰被自己暗戀的人推給另一個意圖強迫自己的人,都不會釋懷的。

見她執拗,李月參便收回了手,立在她的身邊,輕輕問道:“春宴,你還喜歡他嗎?”

春宴垂下眼睫,半晌,直視前方,遙遙望向某處,在遠之又遠的地方,慢慢凝聚出一個人影。

那人比之李姑娘還要孱弱,面上總是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幹裂,弱柳扶風,偏偏那雙眼睛清亮,回望她時,帶着明顯的寵溺的笑意。

“李姑娘,您知道我阿姊是怎麽死的嗎?”

沒等李月參回答,春宴始終如一地望着那處,輕聲說,像是怕吓到那處的人:“她是被人捉去,殘害致死的。我找到她的時候,她衣不蔽體,全身上下遍布紫痕,被人丢棄在牆根處的稻草堆上,周圍圍了一圈的人,對着她指指點點,不知內情便罵她是不知羞恥任人蹂躏。”

“我阿姊久卧病床,不願把病氣渡給別人,是以很少出門,更別說與人結仇,而若是街坊鄰裏有事相求,她能幫的便幫了。即使如此,他們仍惡語相加,沒有一個人上前為她蓋一件衣服。”

春宴說着,眼裏浮現淚光,而她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沒有一絲起伏。

“正因在病中,阿姊更在乎自身的言行舉止,在她的臉上永遠看不到驚慌失措等神情,然而她躺在那裏的時候雙目圓睜,張着嘴,滿面驚恐,每一處都在訴說着她的無力和絕望,阿姊以她最讨厭的神情死去了。”

春宴永遠忘不了那一幕。

她找了阿姊一個晚上,在天際泛白之時,看到一群人圍着一處吵吵嚷嚷,她莫名心悸,壓不住的心慌,伴随着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她扒開人群,一眼便瞧見了稻草堆上那個熟悉的面孔。

周圍不堪入耳的聲音如蛆蟲一般扭動着鑽入她的耳朵,她想砍下自己的耳朵,這樣她就聽不到那些惡心的議論聲了,她還想戳瞎自己的眼睛,這樣她就看不到躺在那裏的阿姊了。

春宴跌跌撞撞地上前,一把抱住了阿姊。

她顫着聲一遍遍地喚她,字詞支離破碎:“阿姊、阿姊……你睜眼……你別吓我……春汐……春汐!!”

春汐不言不語。

春宴擡起頭,眼睛被血色蒙住。

不對,她不應該砍下自己的耳朵,戳瞎自己的眼睛,她要找出那個人,或者……那些人,她要将他們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剜下來,她要将他們體內的骨一層一層地削薄,她要他們痛不欲生,還要他們長命千歲,永永遠遠被痛苦折磨,侵蝕。

春宴為家人保留的那絲柔軟善意,或許從那時起就已經不複存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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