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掩鋒芒14

第025章 掩鋒芒14

春宴十五歲那年,意外得知自己是爹娘從風雪廟中撿回來的,春汐也不是她的親姐姐,不怪乎別人總是罵她野.種。

那天阿姊總是跟着她,她走去哪,她就跟去哪,她皺着眉回頭時,總能看到阿姊怯怯地垂着頭,手指絞着衣角,她問她做什麽黏着她,春汐說,怕她一時想不開,便時時看着她。若是想找人說說話,阿姊一直在的。

她覺得有些好笑。

從前還曾疑惑過,她與春汐實在沒有半點相像的地方,春汐五官柔美,而她太過豔麗。

春汐十二時辰裏有八個時辰都是躺在床上的,她能有一個時辰待在家裏都算是好的。

春汐注重家族親情,而她嗤之以鼻。

直到那時,春宴才意識到自己骨子裏的淡漠,她對自己的親生父母一點興趣都沒有,她的根在雁城,在春汐這。

春汐說話總比旁人虛上六分,能做的事也不多,且因着這份拖累,她時時抹淚又不願人看出,若是有人請她幫忙,哪怕只是一個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忙,她應下時眼睛都會發亮,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

為此,年少的春宴總像爹娘那樣長籲短嘆,阿姊這個樣子,很容易受欺負呀。

鄰居家的小妖嘲笑春汐是短命鬼拖油瓶時,春宴便舉着石頭追上去朝他腦袋上狠狠一磕,磕完了還威脅對方不許向父母告狀,若是他父母找上門來,她不會就此罷休,反而看見他一次就揍他一次直到他命喪她手,把那小妖吓得連連發誓絕對不說。

春宴家境并不好,父親只是雁城裏一個小小的泥瓦匠,母親負責照顧生病的春汐,若是連春宴對旁人的欺辱都忍氣吞聲的話,這個城裏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了。

為了父親不被惡人坑,母親不受閑言碎語所擾,阿姊不用自我厭棄,春宴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左右逢迎,碰壁次數多了,熟練起來,心眼子慢慢多起來,她也就能精準地透過那張皮,看到內裏。

欺軟怕硬的,便拿出不要命的架勢。愛聽好話的,便舌燦蓮花能言善道。自命不凡的,便欲拒還迎令其主動。

同樣的,她深知自身美貌是把雙刃劍,該遮掩時遮掩,該展露時展露,只要把握住那個度,她總能利用這張美人皮,達到超過預期的效果。

那幾十年,春家的日子越來越好,不說大富大貴,起碼溫飽不愁,煩心事少,就連春汐偶爾也能出門逛逛,目光明亮許多。

某一天,春汐握着春宴的手,對她說,要不要試試去亓府做刀妖?

春汐雖柔弱卻并不遲鈍,她看出了這個妹妹妖力不弱且心思活絡,若是能吃上亓府的飯,一定大有可為。

亓府每三年都會對外招錄各種差事,其中最令人向往的便是刀妖,凡是報了名交了錢的都可以去一試。

但春宴想也不想便拒絕了。

亓府有規矩,做刀妖的最忌諱雜念太多,進了亓府便要與家人斷絕聯系,每月只能寫封信附上銀兩差妖仆送出去。

春宴若是孑然一身,便早早去試了,可她有個不善言語的父親,牽腸挂肚的母親,和久病纏身的阿姊,她不會去的。

無數次路過亓府的門口,她腳步生風,直視前方,仿佛生怕眼角餘光不小心掃到了府裏的光景,她就會被拽進那萬丈光芒裏,忘卻前塵事。

春汐哪能不知她所想,握着她的手背上滴落幾顆水珠,春汐道:“是我們拖累了你啊。”

春宴皺着眉,抹去那些溫熱的水珠:“不要再說這種話了,阿姊。”

彼時,春宴只有那一個念頭,便是治好春汐的病。

但是,春汐還是死了,死在她的懷裏,跟她一樣絕望無助。

春汐下葬的時候,春宴聽着母親哀嚎,恍惚間發覺父親不知去了何處,好奇怪,好像有一桶水從她的天靈蓋處猛地澆下,她渾身置于冰冷刺骨之地,莫名打了個顫,在母親驚愕的目光中她奪門而出。

很快,她就找到了父親。

她那不善言語老實巴交能忍則忍的父親,一手按着一人的肩膀,一手攥着匕首狠狠地紮進對方心窩,因為過于用力,她清清楚楚看見了父親額頭,脖子,手背上的青筋,和他充血的雙眼。

有人說,前幾天好像看見春汐從這個宅院的後門處被人随意地扔了出來。

她聽見了,父親也聽見了。

她覺得自己足夠冷靜,她将阿姊下葬,腦海裏充斥着各種複仇的計劃,她要一擊斃命,還要萬無一失,她要這些人全都償命,且查不到春家頭上。

可顯然,父親沒有她這般冷靜。

被父親殺死的這個人是這處宅院的管事牌子,很快便有七八個人從院子裏湧了出來,紛紛亮出武器朝着父親撲了過去。

父親慘叫出聲時,春宴轉過身,直直地朝墳地跑去,她告訴自己要冷靜,于是她一把拽起哭到昏厥的母親,背着她,匆匆離開了那裏,找了個溝子躲了起來。

果不其然,父親死後不到一個時辰,春家就被砸了,不少人在找春家母女。

春宴帶着母親一直躲在溝子裏,可能是思慮過甚再加上壓制的悲痛終于爆發出來,她發起了高燒,一會覺得熱,一會覺得冷。

迷迷糊糊間好像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對方咬着牙對她說,乖女兒再堅持一下,娘認識一個開藥店的,他跟我有點交情,娘去去就回來。

當然,母親也再沒有回來過。

春宴意識昏沉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還有事情未了,下意識地扯出妖丹裏的妖力胡亂地塞進經脈裏,再跌跌撞撞地順着四肢百骸走過一遍又一遍,循環往複,竟然慢慢地就好了,燒退了下去,她舔了下幹裂的嘴唇,起身離開了溝子。

據說,住在這宅院裏的是從其他城池來的一個頗有地位的小妖,姓張,叫張乘。

燈會時張乘一眼看中了在河邊放燈的春汐,便命人綁了春汐,深夜再棄之院外。

她在院外蟄伏許久,終于等到了張乘落單的機會,她柔柔弱弱地往他懷裏倒去,在對方驚喜萬分的目光下扯開他的衣帶,而後學着父親的模樣,幹脆利落地捅了他心髒一刀。

在對方只零破碎的求饒聲中,她擡腳用鞋頭卡住他的喉嚨,堵住了那令人生厭的聲音,再握着匕首攪動起來。

姓張的死得很透徹。

她想,死一個是死,死兩個也是死。

春宴來到藥店,開藥店的那人抵死不認,說沒見過她母親,她神情平靜地砍了對方一只手,對方才哭爹喊娘地向她求饒,說他也是迫不得已。

哪有什麽迫不得已,她從他身上翻出了五十兩銀子。

後來,她被那些人追殺,遇到了亓明烽,亓明烽問她,為何被追殺,她簡短地說,我報了喪家之仇。

至此,春宴孑然一身,再無牽挂,本想做亓府的刀妖,卻成了卑賤的婢女。

家破人亡的經歷讓春宴比任何人都懂得隐忍,只有她足夠強大,強大到能将敵人一擊斃命,斬草除根,才能不懼敵人的反撲,護住在意之人。

可沒有家主的首肯,她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比不過入府僅一個月的刀妖。

是以,她不僅要混入學堂,偷學術法,她還要牽動亓家主的心,讓他為她神魂颠倒。

他們二人之間有着雲泥之別,幸而她有一副美人皮,還有一顆玲珑心。

做亓明烽的婢女,相處越久就越了解他,她冷眼看他,知他冷傲多疑的表象下是極端自負,這樣的他,遲早會為她動心。

動心只是第一步,亓明烽那種性子定會否認自己的心意,甚至極有可能把她推到別人懷裏,不再讓她擾亂他的心思。

而她便順着他的意思,遠離他,抗拒他,他會在焦躁煩悶中加深對她的思念,但又遲遲不肯低頭,到了那時她再做出點動靜來,表達自己的深情,給他個臺階下,他就再難推開她了。

當然,她并沒有想過做家主夫人,亓明烽再喜歡她也不可能娶她為妻,頂多收她做小妾,但對她而言,足矣。

家主小妾能獲得的資源,伸手夠得到的地方,遠比一個婢女要多得多,她會竭盡所能利用手中優勢來為自己換取一方任她主宰的天地,在這方天地裏,沒有任何人可以随意撥弄她的命運,毀掉她珍重的一切。

如今,她已成功一半。

亓明烽還在兀自掙紮,她已看出他的徒勞無果。

按照計劃,她只要順勢“被迫”同意,跟着馮川,亓明烽不僅無法忘卻她,只會越來越深陷其中,再難自拔。

可是,“奴婢不願”四個字,她說得擲地有聲,她說得毫不猶豫。

她想起李姑娘,她想起那句“我會一直注視着你的,春宴”,她想起亓明憐遞給鑄刀師的那塊蚩鐵,她深知,李姑娘把最鋒利的刀遞到她的手中,她緣何要舍棄手裏可以揮動的刀,而去做那個遙遙無期受制于丈夫的小妾。

從前她是沒有選擇,現在李姑娘給了她選擇,她根本不會猶豫。

講完她的故事,她這才仰起頭,望向李月參,慢慢浮起一個苦笑,問道:“李姑娘,您對這樣的春宴,失望嗎?”

她為了達到目的,一直以來表現的都是恭敬謙卑,純良無辜,總是備受欺淩的柔弱無助模樣。

可在她的故事裏,她沒有心理負擔地殺了兩人,手染鮮血,又為了往上爬而一遍遍利用旁人的同情心,其中就包括李月參。

她絕不柔弱,甚至可以為了讓亓明烽淪陷而甘願被推入馮川的懷裏,哪怕馮川準備強上她又差點毀她妖丹,她的隐忍,她的狠絕,她的不擇手段,都與李月參看到的她不一樣。

李月參靜靜地凝視着跪在地上卻脊背挺直的姑娘,擡起的眸子裏明明倔強又無奈,她卻輕而易舉地看到了春宴的惶恐和不安。

她怕她說一句“是”,她怕她轉身就走,這份懼意如此深刻,讓她想到了前世裏春宴無意識地拽着她的衣袖,于是她嘆息一聲,扶起了春宴。

“你不曾做錯,我又怎會失望。莫非在你眼裏,我與那些大妖一般,不問是非,不分對錯嗎。你的過往只會令我心疼,為何沒能早點遇到你,那樣我定不會讓你經受如此多的磨難。”

她實是沒想到春宴的過往這般慘烈,胸口裏跳動的那顆心也随着她的講述而生出絲絲縷縷的疼惜悔恨來。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失去親人的痛苦。

聽見這話,李月參明明白白看見春宴緊繃的雙肩放松了下來,嘴角的苦笑也變成開懷的微笑,眼睛亮晶晶的,好似揉碎了一夜的星辰。

“那麽,春宴,既然你對亓明烽無意,我有件事便要告知你。”春宴這番話讓她更堅定了某種決心。

春宴與她對視,說道:“奴婢洗耳恭聽。”

外間日光斜斜地照進來,落進李月參琥珀色的眼瞳中,掀起金色的浮塵,和更加耀眼的未來。

“三日後,亓明烽會選三名刀妖去淬丹,你跟着我一同前往,我會為你創造淬丹的機會。亓明憐已答應了我,只要你淬丹成功,便把你帶去蓮城,不在亓明烽的眼皮底下,你能更加自如地練習刀法。”

“不出幾個月,時間一到,亓明憐會布局,引亓明烽進褚山,然後在褚山,誅殺亓明烽。”

“你可願做那揮刀之人?”

誅殺家主,還是四大家族之一的亓家家主,背後牽扯何其之深,稍有不慎滿盤皆輸,屍骨無存。

可春宴在聽到的那一刻,只感受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快意,她想握住刀,她想看見血,她想踩碎骨,于是她壓制着體內蠢蠢欲動的暴烈,吐出一口氣,緩緩說:

“奴婢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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