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1.“…你愛過我嗎?”
第21章 21.“…你愛過我嗎?”
手機上的進度條從0:00一直播放到3:07,播完卡了一下,又從頭開始播放。
可左下角顯示的狀态明明是“列表循環”。
耳機聲音開得不大,餘溫言卻聽得很清晰,乞求的、痛苦的、麻木的、溺水般的,伴随着手術刀在腺體邊緣攪動的聲音,還有指甲刮過木床的嘎吱聲。
從頭至尾,耳機裏傳出來的碎念聲中,只有“謝秉川”三個字。
縱使聲音本就來源于他,餘溫言還是覺得一陣胸悶,一聲一聲、音調起起伏伏、急促不一的聲音像一把又一把沉重的鐵錘,砸向他的心髒。
瞬間把他拉回了那明亮的手術臺,眼前是昏暗的入口處緊閉的大門。
沒有人會打開,沒有人會出現。
為什麽謝秉川會有這段錄音,又為什麽反複聽這段錄音。
待餘溫言回神,他的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搭上了謝秉川的衣服。
身邊的人睫羽微顫,緩緩睜開眼睛,順着他的手,将視線落在了他的臉上。
冰涼的觸感襲來,謝秉川聲音還帶着剛剛睡醒的沙啞,他指腹在餘溫言眼角摩挲一陣,呢喃道:“別哭。”
複制人是beta,卻有着如同omega一樣精致的臉,餘溫言卸下防的時候總是溫順又惹人憐惜的,淺藍色的眼眸,在眼淚的浸透下,顯得越發晶瑩剔透。
謝秉川還惺忪着眼,眉心卻微微皺起,他輕輕拉過餘溫言,将臉埋到他的肩上,享受這一刻的安寧。
“冷嗎,”謝秉川擡起手,在餘溫言的背上輕輕拍着,一下又一下,又改成順背,“我沒聞到曼陀羅的味道,應該沒有事。”
身側有貼近的溫度,後背也傳來輕撫,餘溫言有些無措地眨着眼睛,水池上方的燈打下來的光,将長睫毛的陰影投射在他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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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想問為什麽,卻問不出口。
他費勁力氣搭建銅牆鐵壁,費盡心思說服自己離開,終于要成功了,卻在此刻隐隐有些搖搖欲墜,下一秒就将要轟然倒塌。
謝秉川沒有出聲,也沒有挪移。
餘溫言也跟着撥停了自己的時間,他不願動了。
但他清楚的,謝秉川現在只是把他當成依舊受信息素困擾的餘溫言,明明不是在致幻信息素發作期間,謝秉川卻能這麽溫柔地抱着他,哄着他。
他不曾有類似的記憶。
結婚八年,除開标記需要,謝秉川從來不肯抱他,不肯同他親吻,他們之間的吻總是意外的,漂浮的,若非他主動,謝秉川從來不會吻他。
唯有的幾回親吻記憶,都是在他深受致幻信息素困擾期間,每每記起,都像是一場無休止的淩遲——他只會不停想起,他們的婚姻是難堪的、威逼利誘的,一切都只建立在他毒信息素的基礎上。
是他強行把謝秉川綁在身邊的。
這個擁抱太溫暖了,若問了為什麽,僅存的溫暖就會被打得粉碎,他問不出口,也不想問出口。
餘溫言垂了垂頭,伏在謝秉川肩上,咬了咬下嘴唇,問出了他一直、一直、一直想問,在心裏排練了八年的問題:“……你愛過我嗎?”
這個問題宛若深水炸彈,觸水即炸,餘溫言從沒問過,他甚至不敢問“你愛我嗎”,那太奢侈了。
謝秉川輕輕松開他,垂着眼睫看着他,眼眸繞着一團絲線,和他的視線糾纏在一塊,難分難舍。謝秉川的眼眸從他眼底溜走,停落在他的唇間,眸間閃着黯淡又惹眼的亮意,逐漸俯身朝他壓來。
餘溫言合上了眼,抿了抿嘴唇。
觸感卻遲遲未至。
再睜眼時,謝秉川棱角銳利的臉頰依舊近在咫尺,卻微微偏傾,只停在旁邊的水池裏。
水池太亮了,波光粼粼又平靜的水紋,透過吊燈反射而來的光太亮了,除了腺體空缺的黑。
謝秉川眼底的缱绻旖旎,被一瞬間擦亮得幹幹淨淨。
“哐當”一聲,餘溫言被推開,他為了保持平衡,推倒了身側滿地擺放的啤酒罐,撐着手跌至地上,空罐紛紛倒地,猶如幾重奏。
又猶如他心底那口搖搖欲墜的鐘,終還是砸到了地上,發出沉悶悠長的空響。
“誰允許你進來的,出去。”謝秉川冷着聲音,胸膛不住起伏。
餘溫言垂着頭,冷白灰發絲擋住眼睛,只能在嘴角看出星點笑意,有些慘淡。
“他也不想被你放在這裏。”
“滾出去。”
“為什麽,為什麽要把他保留起來,為什麽要把他放在水池裏,為什麽要聽那麽多遍——”
“滾!”謝秉川的聲音有些嘶啞,似乎瀕臨崩潰的邊緣。
狹窄的雜物間滿是濃郁的冷杉味信息素,餘溫言聞到了,太過密集,密集得他有些喘不上氣,大概是帶着強威壓的信息素了。
可他感受不到。
他如今不是omega,只是個beta。
剛剛的問題得不到回複,餘溫言沒有賭的勇氣,他不想用自己的未來去賭謝秉川曾經愛過他。
他賭過,但賭輸了,什麽都沒剩,連命也留不下來。
一句“我是餘溫言”或許就能夠解決問題,但他不說。
有太多太多陰暗的臆測能解釋謝秉川現在的行徑了——标本收集癖好、離了他就容易生病、為了減緩自己的罪惡感……
唯獨“愛過他”這個選項,他不敢輕易相信。
八年都感受不到的東西,又怎麽會在他死後出現。
又怎麽來得及。
餘溫言這回沒說什麽難聽的話,轉身便走了。
身後雜物間的門“嘭”一聲猛扣上,隔絕開濃郁的信息素,充沛的空氣襲來,餘溫言深吸一口氣,又顫着吐出。
雜物間傳來悶響,像是拳頭砸在牆壁上。
謝秉川靠着水池坐着,低垂着頭,發絲被他揉得雜亂不堪。
水池裏的水搖晃着,連帶着那具安靜的身體也搖動着。
似有水滴墜落地面。
“啪嗒”。
打濕了地面的灰塵。
很晚了謝秉川也沒從雜物間裏出來,餓的不是他,餘溫言也懶得管。
準時吃飯對謝秉川來說,似乎并非必須項,往常出門在外,謝秉川總忙于工作,經常忘記吃飯。
地質隊的隊員總是來找他,問他謝秉川在家裏是不是也總不吃飯。
[隊員]:餘先生,你多勸勸隊長好好吃飯吧,他總是連着兩三天不吃飯,等我們問起才想起來
餘溫言去問謝秉川,謝秉川很少回消息,所以他打了電話,聽半天才聽懂的謝秉川只說:“忘記了,不餓,會記得吃。”
又是不餓又是會記得吃,從以前就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
在家的時候,謝秉川每頓都會吃,甚至還會包攬煮飯,餘溫言從不用操心他吃不吃飯的問題。
“那你下回別再忘了,我還不想守寡。”餘溫言低聲。
謝秉川沒回應這句,過了很久才說:“我有時候記不住。”
“吃飯的事怎麽會記不住。”
“不餓。”
繞來繞去又繞回來了。
餘溫言抓着手機,有些緊張地攥着拳頭,小心翼翼試探:“那我以後發信息提醒你?”
那邊信號應當是壞極了,謝秉川過了好久才回:“嗯。”
又很快接上:“到點打電話。”
後來謝秉川出差,他總會在飯點給他打電話,謝秉川每次只是接起,聽他說完就挂斷,從來不說話。
再過段時間,似是厭煩了,讓他別打了,餘溫言就再沒打過,也不給謝秉川發信息了。
想起以前,他仍舊清楚地記得這些令他不開心的事,方才尚且搖擺的心又再度沉入湖底。
他找到手機,給江無漾發消息。
[餘溫言]:為什麽他要把餘溫言放在雜物間裏
繼而眼睜睜瞧着上方名字頻繁變換成“對方輸入中”,卻遲遲等不來江無漾的回複。
後腰突然一陣刺痛,餘溫言靠着房間門坐下,短促吸了口氣,朝後腰摸索着,停在那雪花狀的“餘溫言”防僞标上,蹙了蹙眉頭。
胎記怎麽會疼,還是個假胎記。
又是一陣,餘溫言咬着下嘴唇,胎記疼得有些厲害了,耳邊還響起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
“求求您保佑保佑我們吧,我們不是故意觸怒您的,村裏已經死了七個人了,求求您網開一面吧。”
“保佑我的爺爺奶奶身體健康,不要染上那個恐怖的病。”
“希望村子裏能來一個高階的alpha,能夠喜歡上我,帶我離開這裏,我受夠這裏了,我真的受夠這裏了。”
……
聲音不是一句一句響起的,是一窩蜂沖進他的腦海裏的,沒有給他緩沖的時間,餘溫言甚至沒來得及聽清楚。
不知過了多久,胎記的疼痛抽離,攜帶着聲音也逐漸遠離他去。
餘溫言睜大着眼睛,冷汗從他的額角墜落,打在地面上,在他眼前變得模糊,又聚焦清晰。
他沒聽清楚內容,只有密密麻麻的“保佑”,數量多到尖銳刺耳,猶如要刺破耳膜一般。
每一種聲音的出現,總少不了“保佑”兩字。
他擡手捂住耳朵,逐漸聽見房間四周寂靜的聲音。
窗外落雪無聲,冷風呼嘯有聲,他收收腿,衣料摩挲的聲音明顯,他的耳朵還沒壞,還聽得見。
聽覺恢複,被他丢在一旁的手機不停“叮咚”,餘溫言朝手機望去,上面一整頁都是江無漾發來的信息。
-你究竟想打探到什麽程度
-知道這些對你沒有好處
-別的複制人巴不得抛開過往,甚至有些複制人只想讓主人記得現在的他
-你為什麽那麽想知道過去的事情
-溫言的過去對你有什麽影響嗎
-如果你真的擔心你會步上溫言的後塵,那我明确地告訴你不會
-溫言是因為腺體被人盯上,才遭人陷害,秉川顧及這一點,才不讓我給你安omega的腺體
-你總說是秉川害死了溫言,好,我聽了,去查了,也到處問清楚了,你不是想知道嗎,我全告訴你
-秉川一開始聯系了給溫言治病的游醫,他其實是個巫師,他同意幫忙治療溫言的腺體,他告訴秉川,說他有辦法……
手術已經過了四個小時,手術室頂上的燈還亮着,卻聽不到半點聲響,沒有動靜。
“怎麽這麽久,不會出什麽事了吧。”江無漾說。
謝秉川垂着頭,指尖交叉揉搓着,從冰冷的長椅起身,找了一塊空地單膝跪下,緩緩閉上眼,伸手輕觸。
他的指尖顫着的。
看出謝秉川在緊張,江無漾打趣道:“你不會要找土地爺出來問吧,再等等,肯定快了。”
謝秉川沒有回答,突然睜開眼,虹膜殘留一抹白圈,晃目刺眼,他臉色蒼白,呢喃氣音:“溫言不在這。”
“什麽?”江無漾一愣。
“他不在這,他被轉移走了。”謝秉川穩着呼吸,一腳踹開手術室的門,把周圍經過的醫生護士吓一大跳,紛紛往後連退好幾步。
江無漾幫忙道歉,餘光掃過手術室內——手術室哪有餘溫言的影子,甚至一個醫生都沒有,只有那位游醫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謝秉川搖晃着游醫,想讓他清醒過來,卻只是徒勞,他把游醫丢給周圍的醫生,讓他們看緊:“別讓他跑了。”
又繼續單膝跪下,合眼同地質溝通。
再起身時,謝秉川身形都有些搖晃,額頭隐隐有滾燙趨勢——他身上沒有帶任何一件餘溫言的東西,他以為他們只是短短分別幾小時,距離這麽近,沒關系的。
“在哪?”江無漾問。
“雪山裏,在雪陵山裏。”謝秉川扶着牆。
不顧村民勸阻,他和江無漾兩人上了山,地質給的線索在某一個圈外就斷了,似乎被什麽東西惡意切斷一樣。
山上刮起狂風暴雪,比他們來這之後的任何一場雪都要猛烈。
他不怕冷,但江無漾不同于他,江無漾是常人,他怕。
“你回去吧,我自己找就好。”謝秉川說。
“凍一會兒而已,我幫着找找溫言,萬一有用呢,能快一些。”江無漾裹了裹衣服執意。
幸好,他們很快就找到了。
憑借生病症狀的緩解,謝秉川知道餘溫言在附近了,圍着圈往裏走,他們找到了一處被刻意藏起的門。
門內似乎是個廢棄已久的醫院,空無一人。
謝秉川急促呼吸着,額頭滾燙的溫度已經消下去,餘溫言肯定在附近,大概只是被俘虜過來,他攥着拳頭,無意識發顫。
只要餘溫言好好的,無論對方要什麽他都會答應。他想。
行至标着“手術室”的房間前,他聞到一陣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謝秉川搭上門把手的手一滞,他頭一次覺得把手很冷。
可他沒聞到曼陀羅味,更沒聞到荔枝味,不會有事的,他告訴自己。
直到謝秉川緩緩拉開門,映入眼簾一片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