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惜君君不知
阿瓊抱着一床錦被,推開書房的門,就見執明正坐在書案前看書。
“已是四更天了,陛下明日還要早朝,還是早些休息吧。”阿瓊出言提醒。
執明放下書,拇指食指并用,揉了揉鼻梁,面上也染了倦意,“他如何了?”
阿瓊心知執明放心不下的唯有一個慕容國主而已,便回道,“小的已經讓阿花去服侍了,想來國主已經在陛下寝殿中歇下了。”
執明滿意地點點頭,手指輕扣書卷,思索着兀自問道,“阿瓊,你說阿離他為何如此在意那個庚辰?”
正在替執明鋪床的阿瓊略微一頓,旋即笑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是……”阿瓊眼角微微瞥過執明,又迅速收回,繼續一邊整理一邊回答道,“只是小的覺得慕容國主和陛下都是一樣的人。”
“一樣的人?”執明不解。
“一樣溫柔的人。”阿瓊鋪好床,起身走到執明身邊笑道,“若是替陛下出生入死的人陷入困境,陛下也一樣會着急的不是嗎?”
阿瓊的話的确有幾分道理,執明心裏稍稍平複,只是……阿離于權謀之上素來心冷,庚辰于他,真的這般簡單嗎?
他今日之所以晚歸,是因為他去了天牢。
冷暗幽深的牢獄中,時有時無的哀嚎和老鼠的悉索叽喳讓人越往裏走就越瘆得慌。除去那些在天牢當值的士兵,這種地方是個人這輩子都不會想進來一次。執明此生就進過兩次這種地方,第一次他為階下囚,為了避過威将軍的眼線。第二次,他興師問罪,在他國天牢中殺了艮墨池。
一步一步走來,盡是些不好的回憶,執明不由得鎖眉,若是尋常刺客,他便連審也懶得審,直接殺了便是,可這人……
執明總覺得他不能殺了他,雖心裏千百個不願承認,但執明知道這人與慕容離脫不了關系。
昨日,他輕易便從丁源的話中聽出幾分慕容離的味道,第一次出訪學宮時,他已聽過丁源所述之策,若那時便有昨日之才,學宮夫子們也不會忽視掉他,推舉蘇桐、荀晖之流了。丁源此人雖有潛力,其智不可能一日千裏。
所以他問丁源此策是否為他一人所拟,丁源說謊了,即便只是微不可察的一瞬,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之所沒有揭穿他,不過因為他并不認為丁源是有意為之。不知為何,在确定丁源隐瞞于他的剎那間,他竟沒有絲毫被騙的憤怒,反而心中僅僅浮現了一個人的名字。那個能從丁源之策上加以點撥,一夕之間助其達至百裏之才,又不肯讓他知曉的人,除了尋幽臺裏住的那人,他想不出還會有誰在意他至此。
慕容離,念及這個人的名字,便是他一生逃不過、贏不了的局。
Advertisement
從學宮出來,他去看了子煜。他心裏藏了太多的話,唯有對着這陰陽相隔的摯友方可以訴說一二,他想求得子煜的原諒,兜兜轉轉半載,他不想再計較慕容離過去所做的一切了。
對慕容離發狠,也僅限于那人初初醒來的那些時日,執明現在想來,自己到底是恨慕容離心中只有瑤光,還是恨他那一劍下手毫不留情致使他們差點此生不複相見,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執明也覺得慕容離越來越不似他所想的一般,他以為慕容離會恨他,甚至會想殺了他,可他竟然連推開他的舉動都不曾有過,明明武藝高于他,卻無論害怕,還是難堪,他都由着他,這般逆來順受,真不像那個閑飲談笑間便早已謀定一人生死,一國興衰的慕容國主。
初時,他還會告誡自己,提防于他,可不過匆匆半載,與那人的對峙,他就徹底敗下陣來。便是這般逆來順受,總叫他不忍,便是這般隐忍不發,卻讓他心疼。即便心知那人也許只是看透了他的心,才佯裝如此,他也認了,他唯一所求,便是慕容離還存幾分真心,不要再傷及天權。
他當初就沒能下手殺了他,僅見他受傷,他便慌了。他永遠都不會對慕容離說,在他受傷昏迷的一個月裏,他之所以匆匆登基做了天下共主,除開順應形勢,另一個原因便是他要一統中垣,唯有這樣,才遍集天下良藥,救醒他。
與慕容離的這一局,還未開始,他就已經輸了。
皮鞭輪空而嘯的聲音從牢獄深處傳來,隐隐有人痛極卻強自忍下的抽氣聲,引路的獄卒報告執明前面便是關押刺客之處,執明屏退衆人,獨自走了進去。
裏面正在實施鞭刑的獄卒見來者竟是共主,忙不列跌地行禮,執明冷眼盯着披頭散發,一身血痕的“刺客”,冷冷道,“都出去。”
留刺客與君主獨處一室,顯然不妥,可執明的态度讓人不寒而栗,再思及刺客被綁着,又打了一身傷,應該是興不起風浪,獄卒們才一步三顧地退了出去。
執明不緊不慢地走到庚辰面前,仿佛一只貓在欣賞玩弄于股掌之中的耗子。
仍誰受了一頓鞭刑,都不可能有多少精神,庚辰垂着頭,也沒興趣看這個敵國君王一眼。
執明直奔主題,“為何刺殺慕容國主?”
庚辰冷笑一聲,啐掉口中血腥,“我要殺的是你。”
“哦!原來如此。”執明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頗為認同地點點頭,旋即目露寒光,“那為何藏在尋幽臺?”
庚辰一愣,這的确是個問題,尋幽臺又不是執明的寝殿,要刺殺他,玄武臺,帝王寝宮,甚至去學宮的路上,哪處不是行兇的地點?
“想不出來?”執明屈指扶額,做思考狀,“不如寡人幫你想,嗯……想來是寡人從來都是不帶護衛只身前往尋幽臺才讓你以為有機可趁。”
庚辰擰眉不安,他不認為執明會如此善解人意地替他找理由。
執明無視庚辰,仍舊自顧自地分析得頭頭是道,“話雖如此,可你如何确定寡人何時才去尋幽臺?一定勞煩你在那裏潛伏了許久吧?”
庚辰不耐與執明廢話,戒備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慕容國主何等機警,怎會連屋中藏人都不知道。”執明悠然一笑,極盡邪魅,他直言不諱,“你是慕容國主的人。”
庚辰訓練有素,雖然心頭一驚,面上卻仿若聽了天大的笑話,挑釁道,“沒錯,就是慕容離讓我藏于房中,伺機而動,殺了你的。”
執明眉宇微蹙,眼底劃過一絲懷疑,他一把抓過庚辰的衣襟,發狠道,“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說。”
“你想聽什麽,我就說什麽,還不合你的意?”庚辰恨恨道,“沒能殺你是我無用。”
執明不在意地輕輕一笑,語氣緩了下來,悠然似閑聊,“殺人總得有理由,你為何刺殺寡人?”
庚辰冷聲道,“殺你不需要理由。”
執明好笑,他有些佩服眼前這個人了,真是好一個“不需要理由”。旁的不說,這句話倒是很對他的脾性。然而這笑卻在執明眼角掃到庚辰的衣襟中時,微微一滞,執明眯眼打量了庚辰一番,從他的衣襟中抓出一塊小巧的圓形令牌。
“開?”執明蹙眉看着令牌上镌着的“開”字,自語道,“開陽?”
庚辰面色一滞,如同藏了許久的秘密終于被發掘,發狠地朝執明哮道,“要殺你的是我,成王敗寇,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執明看看手中的令牌,又看看庚辰,眼裏皆是嘲諷,嘲到最後竟成了自嘲,“殺了你?難道你以為寡人會蠢到再讓阿離難過一回,而後從此都恨透了寡人?”
庚辰震住,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強自鎮定道,“你要殺就殺,不必胡言亂語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浪費時間。”
“聽不懂?”執明斂去眼底笑意,眸光倏然冷厲起來,“你當佐奕是傻子還是當寡人是傻子?佐奕是想寡人死,但還沒蠢到現在就出手。”
庚辰低下頭,憋着氣,默然不語。
執明以手扣住庚辰的下颚,迫使他與自己對視,“你這般行事,知不知道會害死他?”
即便身為死士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庚辰還是被執明眼中的殺氣懾得心底一顫,眼中明顯慌亂起來,他并不想連累慕容離,他只是一時情急才會出手,他……“執明!你也是一國之君,國主那般信任你,你何以輕薄折辱于他?他從未想過傷你分毫,你卻這般待他,你于心何安?”
“于心何安?”執明嘲諷道,“寡人待他如何,你又怎知?難道他事事都說與你聽?你潛在尋幽臺多久了?多年前進出寡人宮廷,視寡人禁衛為無物的也是你吧?亦或還有旁人?你們真當寡人眼瞎嗎?”
“……”庚辰徹底被問住了,執明早就知道他的存在了?不止是這次尋幽臺的意外,早在多年前他出入向煦臺替慕容離傳遞情報時,他竟然就已經覺察了?
想到此點,庚辰更恍然驚覺一個問題,“昨日你是故意引我出手的?”
執明信步退後,雙手交于胸前,頗為好笑地看着庚辰,“是又如何?”
“卑鄙!”
執明恍若未聞,悠悠然轉過身,掏了掏耳朵,提醒道,“你說你主子會如何救你?”
庚辰心下一沉,這是他最不願去想的,慕容離是怎樣的人他很清楚,雖然他一向以大局為重,但是他也知道……阿煦的死是慕容離此生最大的遺憾,在他哥哥死後,這種遺憾更甚,也更多地被轉嫁到了他的身上,執明所言正中他心中所慮,慕容離真的可能為了救他,而受執明脅迫。
“執明!”庚辰憤憤道,“你不能那樣對他!”
想起那日執明對慕容離言語輕浮,動作輕挑,竟堪堪将他當做戲子優伶一般逗弄,他如何能忍?那是他瑤光的一國之君,是他的舊主不惜以性命相托的人,豈容他如此輕薄辱沒?
“我便是死,也絕不讓國主受辱天權。”庚辰的聲音因激動咆哮都有些變調了,回蕩在死氣沉沉的牢房裏,讓外面等候的人都心底發毛。
背向而立的君王,卻一改此前的滔滔不絕,安靜起來。
庚辰像投針入河,沒激起半點水花,一時也不知道作何反應。
說到底,他能做的也就只是一通狠話,被囚天牢,慕容離的生死還是掌握在那玄袍的帝王手中。庚辰心急如焚,更恨自己沖動行事,竟輕易就入了執明的圈套。
不知過了多久,那一身玄袍的人似乎終于站累了,輕嘆一聲,提步欲走,庚辰阻止道,“你要是敢動國主一下,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執明似乎這才想起身後還有一個他審問了半天的犯人,腳步一頓,開口聽不出任何情緒,“寡人會放了你,記住你今天的話,好好護着他,若他傷了分毫,寡人能殺你一次,就可以殺你第二次!”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種愛,叫做我早已看透了一切,但我依然由着你,只因為我愛着你~~~
誠如執萌萌所言,和阿離的一局,還未開始他就已經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