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此生不負卿/君
一馬同乘,執明将慕容離扣在懷裏,驅馬緩步行于梅林間,慕容離拉開出發前準備好的絹袋,擡手欲摘一簇梅花,另一只手卻先他一步摘下,置于他眼前。
慕容離抿唇一笑,收下梅花放于絹袋裏,執明又摘一簇……就這樣一摘一收,直到整個絹袋都裝滿了,慕容離輕笑,“太多了,煮酒原要不了這麽多的。”
“都說寒梅能傲風雪,是最頑強的花。”執明道。
“誠然如此。”
“寡人惟願與你之情亦如此。”
持絹袋的手一顫,險些撒落一袋芬芳,執明以手包裹住慕容離的手,附在他耳畔輕聲道,“阿離,寡人定不會再負你。”
手一松,那袋寒梅終究落了地,慕容離寂寂垂首,不言不語,俄而忽地掰開執明的手下了馬,執明也跟着下了馬,先他一步拾起絹袋,“給……”
慕容離并未接過那絹袋,只是擡首深深凝了執明一眼,驀地傾身上前抱住了他,“我不是要拾絹袋。”
執明愣了愣,霎時眉眼一彎,擁住身前的人,“寡人懂。”
埋在玄色衣袍頸窩間的人抿唇一笑,心中滿溢的暖流是他曾以為此生不可奢望的。
一馬一雙人攜着一袋清芬并影同歸,行下山坡時,執明遠遠瞧見白絮抱翠,煞是好看,便問道,“那是何景?”
慕容離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陡然一滞,片刻後才道,“是……竹林。”
“竹林?”執明了然,“難怪冬雪之中也是長青,說來瑤光的景致真是別有幽趣,若是莫瀾見了,定會歡喜至極。”
執明不見慕容離應話,回頭便見他望着遠處竹林目光凄然,眉宇不由一蹙,卻又緩緩舒展,溫言道,“阿離……怎麽了?”
慕容離平了平心緒,方才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的簫。”
簫?竹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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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人記得,莫瀾和寡人說過,阿離初來天權時那支竹簫不是尋常竹子所制,所以簫音別樣空靈幽邃。”
慕容離垂眸,長睫微顫,“那便是古泠竹林,我的竹簫,就是用那裏的竹子做的。”
執明看着慕容離,思忖道,“說來阿離好似許久未用過古泠簫了。”
慕容離略略一頓,偏過頭看着執明,“我把它放在向煦臺了。”
“向煦臺?”執明也愣了,“何時?”
“當年去遖宿前,陛下不知道嗎?”
“寡人……”執明語塞了,緩了緩才道,“你走後……寡人就去過一次向煦臺,并未發現啊……”
“是麽……”慕容離低下頭。
“阿離若想要,寡人回國替你取來?要不寡人現在修書一封,讓他們給阿離送來?”
“勞師動衆,算了。”
“阿離……”執明嘟囔道。
慕容離笑笑道,“真的不用,”他又望了一眼遠處的古泠竹林,“古泠簫原就該在向煦臺的。”
“古泠簫原就該在向煦臺的”。
執明心裏琢磨着這句話,阿離這是何意?
一旁瓊漿攜了梅香在爐火之上散發融融暖意,一股冰涼抵上執明的唇邊,一回神才見是慕容離拿了酒杯置于他唇邊,墨瞳微眯,迷離淺笑,執明一口飲下杯中酒,砸着嘴道,“真醉人。”
慕容離臉一紅,放下杯子,執起酒壺斟滿一杯,兀自飲下。
執明單手支頤盯着慕容離,唇角始終擒一抹笑。
慕容離看着他亦是莞爾溫雅,執杯欲飲,執明卻奪下酒杯,徑自飲下,“此酒甚好,阿離再與寡人倒一杯。”
持壺的手頓了頓,慕容離終究倒了一杯,“醉酒傷身,還是不要飲太多。”
“無妨。”唇角斜斜一勾,燈火微爍下的執明有種攝人心魄的魅惑。
酒過三巡,揚言不會醉的人卻是醉了,慕容離靜靜看着單手支頤,面頰緋紅,寐于小案上的人,躊躇良久,終究起身走到執明身邊輕輕喚他,醉酒的人酣眠正興,呓語幾句又沉沉睡去,慕容離瞧他那姿勢睡得辛苦,便托着他的頭,将他安放于小榻上,又拿來貂裘替他蓋上,撫着他的鬓發幽幽一嘆。
寝間的燭火熄掉幾盞,光線頓時柔和下來,一件雪白貂裘裹了一抹紅影,随着門扉輕阖的聲音,走進夜色之中。
直到那腳步聲遠去,屋中适才酣睡的人緩緩睜開眼,看着緊閉的房門,眸色愈深。
執明沒有醉,亦或說他今晚是故意喝醉的,否則他若不醉,那人如何脫身,去做他心中所念之事。
執明無奈一嘆,起身披了與夜同色貂裘,輕啓雕門,而後尋着那人的腳步悄然跟了上去。
瑤光王宮一處湖心亭裏,瑩白貂裘襯一抹水紅,在月色如泉的雪地上越發不似凡有。
慕容離輕斂衣擺,在石桌邊坐下,擺上一盞紅燭,火折子輕觸燭芯,便是一點明光晃晃,湖邊風有些大,慕容離小心地護着燭火,擺好酒具,他一人,酒具的杯子卻是一對的。
他做的一切,都落于苑子一角,那黔色貂裘的人眼裏。
許是相處得久了,也不知是何時起,那紅衣人的一颦一簇,都避不過他的眼睛,便是今日他在郊外那不經意的一問,那人便一直悶悶的,雖是笑着,眉宇卻始終缭繞淡淡悵然,如今又在這裏獨飲,是年節之中,思念故去的親友嗎?
只是,既是思念,又何須避開他呢?
他已承諾不再負他,難道還不能信他嗎?
慕容離斟滿兩杯酒,久久凝視着湖心亭,暗暗樹叢中,執明便這樣遠遠地陪着他。
兩杯酒中的一杯終于被慕容離拿起,仰頭飲而盡,而另一杯被倒在桌旁。
執明隐隐聽見,幽夜凄風中,慕容離開口,眷戀又傷懷,“這杯敬阿煦。”
阿煦!
墨色瞳仁怔怔一縮,阿煦……
向、煦、臺!
“阿離,阿離你怎麽了?”
“上來得太快,有點頭暈。”
……
“本王剛才問你,住在這裏可好?阿離喜歡這兒嗎?”
“聽憑王上安排,不過我覺得‘夕照’這個名字不好。”
“那叫什麽名字好?”
“夕照之後,便是暗夜,不如改名叫向煦臺吧。”
心口剎那間如被洪水漫灌,好半天執明才緩過神來,這個阿煦,便是阿離一直放不下的人嗎?
阿煦是誰?他的兄弟,恩師,摯友還是……
還是向煦臺只是一個巧合?
煦者,日之初升。阿離大抵只是向往黑夜之後的黎明吧,亦如他的名字一樣。
“誰在那裏!”遠處一隊士兵忽然匆匆而來,執明心頭一驚,旋即轉身離開了湖邊。
慕容離端然坐于亭中,待那隊侍衛走近了,才道,“是本王。”
“王上恕罪,因夜黑見有燭火,屬下方才冒犯,未料是王上……”
“無妨。”慕容離淡淡道了句,“起來吧,你不過是盡你之責。”
“謝王上體諒,”為首的侍衛頓了頓,關切道,“夜裏寒冷,王上在此處做什麽?”
慕容離瞄了侍衛長一眼,輕撫着杯沿道,“雪夜獨酌而已,你們下去吧。”
主上有閑情雅趣,豈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以過問的,侍衛長又關懷了幾句,便帶着一隊行人匆匆離去。
獨留慕容離在此處自斟自飲。
執明漫步在宮苑裏,一心想着慕容離,直到身後有人喚他“王上”,才回神問道,“誰?”
喚他的人看衣着是內侍,年紀已經不輕了,白發如霜,當是宮裏的老宮人了。
“寡人不是你的王上,你可看清楚了。”
那人正躬身行禮,聞言一愣,又虛着眼睛湊近了些仔細瞅了瞅,才慢悠悠道,“真不是啊……”忽又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誠惶誠恐地問道,“尊駕……尊駕可是天權來的陛下?”
執明素來對宮人寬和,如今見來人又是上了歲數的人,不免聯想到太傅,便和顏道,“阿翁快請起來,确是寡人。”
那老宮人又行了大禮,方才肯起來,慢吞吞地問道,“夜深了,陛下為何在此荒野之地啊?”
執明舉目環顧,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行到了一處僻靜小苑,自嘲道,“寡人夜來難寐,不想迷了道,闖到阿翁這裏來了,不知此處是何地?”
那老宮人笑笑,“此處啊,是給我們這些當不了差事的老骨頭度日的地方。”
執明微微訝然。
“當年瑤光雖亡,可我們是不肯走的,殉的殉主,不願就死的,便都留在宮裏了,我們吶可不是怕死,就是想着王上一定會回來的。”老宮人絮絮叨叨地說着,“王上果然是回來了,嘿嘿,我們當年這些人吶,還能做事的便接着在宮裏當差,老成我這把朽骨頭的,就被安養在宮裏了,我們王上心善吶!”
執明眼見着這老宮人說起慕容離,便是一臉感激尊崇,不由得心頭一柔,自語道,“阿離其實很善良。”
“可不是,我們王上是最溫柔的人。”老宮人懷念道,“王上他從小就很溫柔。”
執明怔住,滿心就定格在“從小”一詞上,呆了半天,才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阿翁可否給寡人說說阿離小時候的事?”
老宮人聞言哈哈一笑,滿臉都是懷念,“這我還真知道,我從前就是王上宮裏的人,雖不是掌事的,倒也算近身伺候的。”老宮人嘆了嘆,回憶道,“那時瑤光還未立國,王上還是少主,小小的,長得跟個粉團似的。他呀,特別能鬧騰,從會走路起,就愛到處跑,我們一群當差的就跟着追呀……他總愛去湖邊,你說掉下去可怎麽得了,只能追呀。”話雖這麽說,老宮人卻沒有一點抱怨之色,反倒是愈發慈藹,“後來啊,少主大些了,也有了玩伴,就老是愛跑出宮去玩,他的太傅命人把北邊的小道給堵了,他又在南邊發現了一個,”說着老宮人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少主是真聰明,總能想到辦法跑出去,把教習的太傅氣得呀……可偏偏咱們先王是個頂開明的人,從不拿禮教拘着少主,說是男兒當如此,尋常調皮些也無妨,哈哈哈……”
老宮人說得正興起,回頭就見執明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禁暗悔自己老糊塗了,竟然一時興起就對着主上絮叨,便跪地請罪。
執明猛然一回神,連忙扶起他,一臉的不敢相信,“阿翁說的是……阿離?”
“是呀……小人怎敢欺瞞陛下?”老宮人觀察着執明的神色,墜墜道。
阿離……他的阿離竟是這樣的?
不愛笑,對什麽都淡淡的,仿若天下人事皆不入他眼,不上他心,總念叨他要好好治國的阿離……竟也會如此淘氣,他竟然也會和他一樣不喜讀書,愛逃出宮去。
這……真的是他的阿離嗎?
“寡人從未見過阿離這樣……”執明喃喃自語。
老宮人聽了也是一嘆,“仍誰經歷亡國之痛都會如此吧。”
執明心中如遭雷霆之擊,猛然剎那,是穿心的疼痛。
老宮人未察覺,兀自繼續嘆道,“不過一夜之間啊,王上的家人,太傅,教習武功樂器的武師和樂師都離他而去,天人永隔啊……誰能承受啊……”
穿心的疼痛并未消散卻是鑽入骨髓,他也是經歷過亡國之痛的人,以前不能明白,現在卻是感同身受,甚至他的阿離經歷的遠比他更多,他還有朝中支持他的大臣,天權始終屹立在那兒,而慕容離,是真的國破家亡,親故盡死別。
“呵……”執明慘笑一下,“寡人那時竟然還要他笑……”
他是瘋了才會讓慕容離對他笑!
他不敢去想,慕容離是如何撐過來的,“他……”執明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心顫了又顫,遲疑道,“他是否也想過……殉國?”
老宮人一愣,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果然如此……執明忍痛閉眼,緊握成拳的手心被指甲刺得生疼,魔怔似的吶吶道,“寡人差一點就遇不到你了……”
老宮人聞言一怔,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執明,才嘆道,“有人用自己的命救了王上。”
執明心頭一震,“誰?”隐隐有個答案呼之欲出,卻是不敢相信。
老宮人一嘆,“大将軍的幼子,煦公子。”
執明怔了許久,才沉吟道,“阿……煦?”
“陛下知道煦公子?”老宮人問道。
執明頓了頓,反問道,“你說他是将軍之子?他用自己的命救了阿離?”
老宮人躊躇片刻,才道,“是,當年天璇攻打瑤光,斬草除根,豈能放過王上,是煦公子和王上換了衣服,跳了城樓,才瞞天過海。”
執明恍恍惚惚地回到東苑,推開門,暖室之中還有淡淡酒香,想到适才那人溫婉笑飲,心口皆是滞悶疼痛,“阿離……”執明喃喃一聲輕喚,消散在幽幽夜色中。
那老宮人後來還說了許多,說慕容離和阿煦都生在黎明,先王一時高興,便賜名一為“黎”,一為“煦”,說兩人自小便在一處長大,比手足更親,說那一日,阿煦是死在慕容離眼前的……
如果瑤光未亡,他的一生,應當是與他親厚的他,并看天下,壯懷山河,然後雖不會一世無憂,但若遇憂患,總有他願意交心的那人傾心相伴吧……
“阿離……那人給了你他的命……那寡人又能給你什麽呢?”
昏暗的大殿,只有玄袍的一人,孤身獨坐,寂寂自問,回答他的只有夜色中萬籁俱寂。
湖心亭裏,杯盞皆空,獨酌的人亦有些微醺,他晃了晃頭,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眉眼卻溫然含笑,“阿煦,這就是執明了,你信天下有這麽好的人麽?”慕容離兀自笑了笑,嫣然無方,“從前我不信,現在……我信他……”說着,又笑了笑,喃喃道,“執明……執明說不會負我……呵呵,”慕容離擡頭看了天邊孤月,迷離的眸色忽然清晰起來,薄唇輕啓,悠悠一句,說的是“慕容黎也不會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