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憐取枕邊人
玄武臺書房,雕門緊閉,不大的屋子裏站了一班人,還沒人站出來解釋究竟怎麽回事,氣氛卻異常凝重。
執明看着桌案上的一本折子,眉宇緊蹙。沒有成堆的折子要他處理,桌上就只有這一本折子,然而似乎就是這一本折子,就足以難倒所有人……
他告訴慕容離的話不過是為了寬他的心而已,今時不同往日,他也并非昔日混吃等死的昏君。離開天權之前他已經向魯大人等一幹老臣交代了所有的事,所以他并不是偷偷去的瑤光,之所以在除夕之前忙得沒時間見慕容離,也正是為着這些事……
可眼下……如果不是的确出了天大的事,魯大人斷不會去煜照關門口等他。
執明面無表情地拿起奏折,細細翻看……手猛地微微一顫,折子的邊緣被捏出一個缺口。
“陛下!”魯大人上前,拱手沉聲道,“折子是三日前送到的,此事非同小可啊!”
“陛下,是否要召孟将軍進宮商議。”
這剛一有人開口,旁邊便有人附議,“李大人說得是,臣也是這個意思,此涉軍務之事,臣本認為該同孟将軍商議,可……魯相的意思是要陛下定奪。”
魯大人冷冷地掃了眼說話之人,揚聲道,“劉大人此言差矣,我等只負責在陛下離國期間收閱奏疏,此等大事,非得王令豈可擅自外洩?”
劉大人讪讪道,“魯相所言甚是,劉兮僭越了。”
魯大人冷哼一聲,朝着執明又是拱手一揖,言語中不無擔憂,“陛下,恕臣直言,此事必要審慎為之啊!”
執明擡眸看了魯大人一眼,魯大人暗暗朝執明使了個眼色,執明滿心煩亂也知此事不可沖動,于是托詞屏退衆人,只留下魯大人在身邊。
“天權的兵力……”
“陛下不可呀!”魯大人急道。
執明揉了揉額角,魯大人的擔憂他也心知肚明,天權才經歷了大戰,他又倉促登位,疆域一夕之間擴大數倍,本就分散了兵力,如今貿然從各郡調取兵力,難保各郡不會趁機各為其主。
就如同慕容離曾和他分析的那樣,天璇舊族散落民間,雖不可小觑,卻也不必操之過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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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天權昌盛安穩,他們也就只能紙上談兵了。”
那人的話言猶在耳,阿離……可知你一語成谶,如今天權恐怕真要給天璇舊族這樣的機會了。
“陛下此番是帶了慕容國主一同回來的吧?”
“寡人絕不會交出他!”
“陛下!”魯大人和慕容離并無過節,甚至威将軍一事上他和慕容離是打過交道的,抛開家國利益,他對那瑤光國主亦有幾分欣賞,只是……“陛下難道要與琉璃國一戰嗎?”
執明痛苦地閉上眼睛,為何呀,為何偏偏是琉璃國,為何偏偏是子煜的兄長啊……
那封奏折所言,他無言以對。
子煜的兄長,琉璃國的現任國君子兌舉傾國之力陳兵天權西北境,傳國書言及知悉其弟之死乃慕容離見死不救。信中言辭懇切,他并非想對天權不敬,也并非意圖染指中原,他親自領兵前來,只要執明交出慕容離。
句句沉痛,字字誅心,他欠子煜的,他可以拿所有去還,除了慕容離……
“去談,派最好的使臣去談,去告訴子兌,子煜是寡人派去戰場的,與阿離何幹?他要什麽寡人都可以給,除了慕容離!”
“陛下……”魯大人擔憂,他深知慕容離對于執明的不同,也明白多說無用,便嘆道,“如此,老臣願為國使,親自前往邊境。”
“大人!”執明訝然,魯大人也是上了年紀的人了,并不比太傅小幾歲,此去西北路途颠簸不說,入敵營有多危險,是不言而喻的。那子兌想必正在氣頭上,雖說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可……且不說琉璃國未必推崇中垣禮教,就算推崇又如何?真的撕破臉了,誰還管那些虛禮?
魯大人卻只是笑笑,“陛下可知,臣在朝中多少年了?”
執明一愣,搖搖頭,說起這個他還真未曾細算過。
魯大人笑着一嘆,“臣十九入仕,是老太傅一手提拔的,四十五年了啊……”魯大人眼裏泛起懷念,似乎能望見舊年時光中,青蔥少年,意氣風發,滿懷輔國安民之心,“臣也不知還能侍奉天權多少年,臣知道陛下并非頑劣,臣也明白陛下斷不可能做出背信棄義之事,所以臣請往西北與琉璃王和談,希望此事還能有所轉圜。”
執明扶起魯大人,久久難言,說什麽啊……說什麽好呀,于眼前老臣的感激,已然不是君臣之間的情誼了,他如何也想不到,身邊還有一位長者,為他盡心至此。
“大人,請受執明一拜!”
魯大人慌忙止住執明,“陛下,這如何使得!”
執明自嘲一笑,“寡人不是一個好君主。”
魯大人沉沉一嘆,“陛下并非不是好君主,只是君主不該長情。”
見執明沉默不言,魯大人故作輕松寬慰道,“此事老臣定當盡全力,但還有一事陛下必須明白。”
“你……是要寡人做好準備。”
魯大人點點頭,“事無一萬,只怕萬一,萬一老臣有負王命,陛下應當想好應對之策。”
執明的手不自覺地攥緊,魯大人的話他很清楚,他曾不止一次聽子煜提起過他的王兄,雖然那時他說來總是委屈,卻不難看出子兌很關心他,他們兄弟感情定然很好。護送子煜遺骨去琉璃的國使也曾提過,子煜的殡駕到達琉璃國的那天,子兌是帶着群臣到邊境來迎的,據說百裏缟素,震天哀恸,一國之君,雖氣度不凡,也難掩憔悴……
這樣的人,舉兵而來,真的會那麽容易善罷甘休嗎?
至少子煜的言語間,他的兄長可不是混吃等死,感情用事的人。
他真的可以和琉璃國開戰嗎?
抛開時局、兵力,他真的可以同子煜的兄長兵刃相接麽?
“無論如何,此事不可張揚,一定……不能傳到尋幽臺!”
“嘶……”
“國主小心。”阿羽一把拉過慕容離的手吹了吹,嘟囔道,“國主好好的怎麽把茶杯打了?燙着沒?我去拿藥膏來。”
“不必了。”慕容離喚住阿羽,“你把桌子擦了,再幫我沏一壺就好了。”
阿羽見慕容離的手也無大礙,總算放下心來,笑着拿了茶壺出去。
慕容離怔怔看着眼前桌案,郁郁一嘆,他許久不曾這般心神不寧了,“執明……”
怎麽還不回來呢?
“阿離!”
耳邊一聲輕喚,慕容離擡眸便見那想了一日的人,當真是心有靈犀麽?堂堂男兒心裏竟忽然泛起一絲委屈,慕容離起身,疾步走到執明身邊,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擁住了他。
執明一愣,不由笑道,“怎麽了?”
慕容離不言。
執明打趣道,“半日不見,阿離就想我想成這樣?”
慕容離輕輕一笑,松開一點距離,凝眸望着眼前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執明神色一滞,頗無奈道,“真是什麽也逃不過阿離的眼睛。”
慕容離微微一頓,卻忽然松了一口氣,問道,“是何事?”
執明搖搖頭,仿佛頗為頭疼,“唉……還不是天樞。”
“天樞?”慕容離思忖道,“是丁源?”
執明點點頭,“丁源欲在天樞行土地之策,自是甚好,可是觸及舊族利益,他們自然不肯,又嫌丁源寒門出生,以為他背後無倚,所以多番作怪。”
慕容離颔首,感同身受道,“這樣的事我從前也遇過,我為一國之君尚且百般迂回,倒的确是難為他了。”
慕容離說完見執明久未接話,不由擡頭看他,便見執明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裏滿是疼惜,不由心也柔柔一顫,霎時就溫軟如綿。他輕輕撫上執明的臉,“別這般看着我,我也是男子,男兒自當頂天立地,這些算不得什麽。”
執明才不管那麽多,一把将面前人拉入懷裏,攬上纖腰,附在他耳邊輕言道,“你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也是寡人藏在心裏的寶貝,你要守着瑤光,寡人就守着你,阿離,別怕,寡人一生一世都護着你。”
慕容離動容,不由輕笑,“難道我就護你不得?”
執明亦輕輕一笑,“寡人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這不公平!”
“寡人不喜歡‘公平’,寡人只喜歡你。”
“你不講道理。”
“阿離何時見寡人講過道理?”
好有道理啊!他真的無言以對了,這人軸起來他真是半分辦法也沒有。
執明抱了慕容離許久,終于問道,“阿離餓不餓?”
慕容離靠在他肩頭,點點頭。
執明笑笑,“那咱們傳膳?”
“好。”
慕容離抱着執明安然一笑,卻仍未松手。
良夜幽寂,暗昧暖帳中,執明緩緩睜開眼,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他雙眸輕阖,恬然安靜,溫熱呼吸柔柔地噴在他鼻尖,帶着只屬于他的氣息。
怎麽也看不夠啊……執明微不可察地緊了緊攬着眼前人的手臂,就在咫尺之距看着他,阿離……別怕……寡人會保護你的……
覆着薄繭的手溫柔地撫上慕容離的臉,執明輕輕一笑,“那日寡人要走,瑤光就風雪大作,你說,是不是上天也要我們在一起?”
是的,一定是的,魯大人只是為人低調,但其國政之能,不遜于太傅,有他交涉,一定會有轉圜的餘地。
一夜焦思灼人,執明亦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睡着的,只是夢裏夢外,他都不曾再放開枕邊人。
翌日,玄武臺。
“陛下真要派魯大人前往西北嗎?魯大人乃國之柱石,此法太過冒險……”
執明盯着說話之人,那人陡然怔住,半晌才默然躬身一揖。
“都下去吧。”
進言的官員抹了一把汗,連連告退。
執明扶額長聲一嘆,很是傷神。
駱珉頓了頓,也要告退,卻被執明喚住。
“此事,駱卿可有對策?”
駱珉心下略略一轉,方回道,“無非是打與不打,最好是琉璃國自己退兵。”
“你也要勸寡人交出阿離?”執明眉峰揪擰。
駱珉立時拱手,“臣不敢,其實,陛下若不放心交兵于孟将軍,駱珉願領兵前往。”
執明微微一滞,真的要交戰嗎?
子煜确是為天權而死,是為救他心愛的人而死……現在他卻要與他的同胞兵戎相見嗎?
身為帝王,執明知道應該當機立斷,但是……
額角抽痛,執明扶額,閉目擰眉,“算了,寡人想靜一靜。”
駱珉溫聲告退。
“慢着!”
“陛下還有何吩咐?”
“你去把太醫令叫來。”
“王上有何事?”庚辰笑着走進慕容離寝間。
慕容離正坐在書案邊兀自發呆,乍被庚辰一喚,驚了一下。
庚辰也是一頓,不是慕容離傳他來的麽?怎麽卻似他驚擾了他。庚辰擔憂道,“王上近日為何總是心神不寧?”
慕容離輕輕搖搖頭,“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執明心裏似乎有事。”
庚辰想了想,溫和道,“王上是不是還想着陛下不辭而別的事?那都過去了,陛下只是太在意王上才會如此。王上放寬心吧,屬下雖未嘗情愛之事,但屬下看得出,陛下對王上是真心的。”
慕容離淡淡一笑,眸中閃過一絲羞赧,卻又漫上擔憂,“正因為他太過在意我,我才總覺得放心不下。”
庚辰也為難了,這兩人之間的事,他原就只是看客,如何插得上話,這兩人都心系對方,寧可為對方委屈自己,殊不知,委屈了自己,對方又豈有不心疼的?當真是當局者迷啊……
“你以前說過,那剩下的一柄寶劍,其中一柄是在琉璃國?”
“的确如此。”
慕容離深思道,“琉璃啊……”
“阿離的身子是怎麽回事?”
玄武臺書房內,執明蹙眉,冷冷地打量着太醫令。
太醫令咽了咽唾沫,鎮定道,“慕容國主很好啊。”
“很好?”執明雙眼微眯,扣在扶手上的手指不禁攥緊,“真的很好?”
“恕臣愚鈍,陛下是想問些什麽?慕容國主近來的确玉體無恙啊!”
執明沉沉一嘆,搖頭道,“也不知是不是寡人多慮了,總覺得阿離的身子比以前差了不少……”
“以前?”
執明颔首,回憶道,“寡人記得阿離在天權的那三年,除了他暈倒的那次,統共就着了兩次風寒,且兩次都不過三日就見好了,可……”執明頓了頓,極不情願地提起舊事,“自從去年寡人傷了他之後,這半年來,他就病了數次,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傷了心脈,所以……”
太醫令頓了頓,救治慕容離時他是參與其中的,且雙藥合一的法子便是他冒險提出的,那一步着實賭對了,此後他便官拜太醫令。
心知執明看重慕容離,太醫令不敢輕率,沉思許久方才道,“臣翻看過慕容國主的脈案,并無不妥,若陛下仍不放心,只需下一道令,明日老臣便親自再為國主請一回脈。”
聽見無不妥,執明總算松了一口氣,卻仍是不解,“那……他為何這般容易着涼?”
“這……”太醫令為難道,“風邪易侵,自來便有許多緣由,但臣以為,慕容國主雖無大礙,畢竟心脈有損,所以較之從前,定是難比,但好在國主生在帝王家嘛,要何種珍惜藥材都不難,臣以為國主年輕體健,好好将養,必不會有礙,只是一樣……”
“什麽?”
“切不可太過勞心。”
執明心中苦笑,要他的阿離不要太過勞心,這着實不易啊……但思及慕容離總算無恙,他懸了多日的心總算放下了。
“以後阿離的身子就由你一人負責,切不可有丁點閃失!”
太醫令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執明,好半天才回神應下。
無怪他如此震撼,自來太醫令都只能為主君診脈,這是禮法亦是國法,更是帝王之尊的象征,可執明此言無異于與慕容離平起平坐啊!太醫令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吓壞了,自古帝王最忌諱的便是還有一人要與之并駕齊驅,執明卻一點都不在意,這叫太醫令如何敢相信啊?
這個慕容國主究竟對他們陛下多重要啊!太醫令只覺得自己根本想象不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萌萌和黎黎呀……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