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色授魂相與(上)
書房中,執明冷顏肅容,眉頭深擰地看着滿桌奏折,他已經休朝數日,可仍然架不住朝堂之上越演越烈的争論,主戰派認為琉璃國雖然放回了丞相,但扣留其他使者仍是不敬天權,理當伐之。而主和派則認為天權已經經歷數次大戰,統一中垣也不過半載有餘,不可輕舉妄動,且此番琉璃國遞上的并不是戰書,而是國書,國書也言明此舉并非針對天權,天權斷不該因為一個別國的國主再起争端,險萬民于水火。
啪!
奏折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駱珉輕嘆一聲,撿起奏折,眼角掃過上面,無怪執明會生氣,奏折上言辭犀利,條條款款都是勸執明交出慕容離的,更有甚者直指慕容離禍及天權是不祥之人。
“混賬!”執明怒極,竟一時語塞。
“陛下息怒。”駱珉勸道,“大臣們所言,也不過是從天權之利出發。”
執明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駱珉說得沒錯,他心裏清楚,此時勸他與琉璃講和的大臣才是國之忠良,出兵?豈不正中那群觊觎天樞之人的下懷……
可是……
執明頭疼,眼角掃過駱珉,遲疑道,“寡人記得你也曾為寡人帶兵……”
駱珉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執明,“陛下難道想……”
“寡人還有更好的選擇嗎?”執明閉眼沉嘆。
“可是陛下應該知道,出兵實乃下下之策。”
執明緩緩睜開眼,看着書案後的地圖,自嘲一笑,“寡人……別無選擇。”
是別無選擇,還是別的路都不願選?
駱珉蹙眉,他是真想不到執明寧願讓他帶兵也不肯交出慕容離。執明不是傻子,他顯然也意識到了如果派孟将軍出征,則會給孟将軍仗恃軍功之機。執明去分封,僅以官員駐守一地的國策就會失敗,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諸東流,所以看起來讓他帶兵也不失為一個法子,但是駱珉一走,王都禁衛之權,難免會旁落于人,置于落于誰手,執明心裏應該有數,已經出過威将軍的事,他不信執明身為一國之君會沒有絲毫忌憚。
“呵……當真是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麽?”情為人之軟肋,自古以來就是成大事者的絆腳石,更何況還是那萬人觊觎的帝位之上的人,駱珉擡頭望了一眼天,搖搖頭走出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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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府。
“大人回來了。”小厮接過駱珉的披風,禀道,“大人,有故人來訪,已在偏廳等候多時。”
“知道了。”
駱珉屏退衆人,獨自進了偏廳,來客一見他回來了,便熱情地迎了過來,拱手作揖道,“許久不見,師兄別來無恙。”
“先生還好吧,”駱珉寒暄幾句,又問道,“可知此處乃王都,行事須處處小心。”
“師兄說的是,”來客回道,“正因如此,我才光明正大地來見師兄,誰還沒個三親四戚呢?”
駱珉服氣地點點頭,笑道,“你此來可是先生有事交代?”
“先生只想知道,執明是否會交出慕容離?”
駱珉看了來客一眼,忽然嘆道,“看來我們都高估執明了。”
“難道……”
“萬不得已時,執明似乎打算讓我帶兵。”
來客驚訝不已,半晌才笑道,“還是先生厲害,若是執明不願交出慕容離,那便是先生大起之日了。”
駱珉看着一臉得意的來客,卻是面色沉凝,亂世又将起麽?這不是他們一直所追尋的?他從入仕之日起就發誓追随仲堃儀的腳步,多年來從未猶疑,可今日他心中竟忽然有了一絲沉重。
尋幽臺下,執明忽然停下腳步,仰頭看那宮殿一眼,深深一嘆,複換了一臉笑意。
阿瓊見他如此,不覺心疼道,“陛下……”
執明恍若未聞,一步一頓踏上尋幽臺前的石階,無論外界掀起多大的驚濤,只要踏進這裏一步,他就必須笑,必須忘記外間的風風雨雨,唯有此,才能讓這尋幽臺裏安然度日的人不會發覺任何一絲端倪。
“阿瓊,寡人與你都不能難過。”
“是,小的明白。”阿瓊深吸一口氣,也扯出一絲笑容,“小的會說笑話,會逗阿羽開心,不會讓阿羽察覺的。”
執明忽然落寞一笑,“寡人……真羨慕你們。”
暖閣裏,慕容離正閑坐矮椅上煮茶,見執明來了,便笑着朝他招招手,“過來坐。”
執明笑着在慕容離身邊坐下,一杯熱茶便到了唇邊,清芳四溢,萦繞鼻畔。執明凝眸看着對坐之人,淡淡一笑,低頭品了一口,“真香。”
慕容離聞言一笑,拿過一旁的書,“仿《茶經》上的法子烹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執明拉過他的手,将他的額發輕輕捋開,“你做什麽都是好的,寡人都很喜歡。”
“這就是哄人的話了。”慕容離兀自偏過頭,收拾茶具,側顏微彎的唇角洩露了心底笑意。
執明靜靜地看着他,黯然一嘆。
慕容離聞聲詫異地偏過頭,溫言道,“是不是累了?”
執明一愣,笑着點點頭。
慕容離目光一柔,放下茶具,朝執明身邊又挪了挪,擡手撫上他的鬓發兩側的穴位,輕輕按揉。被手指按壓的地方立刻傳來酸酸脹脹的感覺,卻很舒服。執明微微一愣,霎時阖上眼,一番心緒盡數掩于眸中。
慕容離看着眼前面帶疲憊的人,眸光閃動,擡手托着他的後腦,讓他躺下枕在自己膝上,“累了就睡一會吧。”
執明閉着眼睛,微微擡了擡下颌,遂翻過身子,面朝着慕容離,擡手環上他的腰,數日來周旋于朝臣之間,腦中千策萬計,他是真的累了。
“阿離……”
膝上人睡着也是不安,蹙眉呓語都是他的名字,慕容離輕輕一嘆,心疼地撫上那皺起的眉心,眸斂溫柔,眉目如畫。
“陛下不好啦!”阿瓊匆匆走進執明書房,急着禀道,“朝臣們都聚在殿外,說是要陛下早作決斷。”
執明的手在袖中攥緊,正欲發作,忽然外間響起腳步聲,随之而來的是執明苦心期盼已久的聲音,“臣莫瀾拜見陛下!”
執明松了一口氣,淡淡一笑,“寡人總算把你盼回來了。”
莫瀾擡頭看着執明,既喜且憂,君臣許久未見,卻連一絲寒暄的機會也沒有。
“陛下,臣見殿外群臣聚集……”
執明蹙眉不悅,只問道,“你可曾與他們照面?”
莫瀾立即搖頭,“遵陛下令,莫瀾以行商文書入帝都,進宮也是走的采買通行的偏門,未曾與任何人照面。”
執明點點頭,“那就好,此番要暫且煩你在寡人宮中拘着了。”
莫瀾了然地點點頭,又擔憂道,“陛下外面那群人怎麽辦,這般吵吵嚷嚷實在太引人注目。”
執明眸閃寒光,“他們想要決斷,寡人這就去給他們決斷,你先歇着,寡人回來再與你商議。”
莫瀾拱手拜送執明,但見那人遠去的背影,沉沉一嘆,心下黯然。
衆臣按官階站作幾行,被宮衛攔在臺階下,正理論得熱火朝天。
那方主戰派的人聞得風聲也匆匆趕來,原本還算整齊的喧嘩加入了另一派聲音,駁來斥去,竟吵了個昏天黑地。
執明趕到時,就見兩派人馬俨然就要撸起袖子打群架了,立馬朗聲呵斥。
兩派人方漸漸安靜下來,可不到半刻,竊竊私語,又變成了争論,一方要執明盡快出兵,另一方要執明把慕容離交出去。
“都住口!”執明沉聲一呵,暗淡的眸色中似有狂風席卷驚濤拍案,一時讓所有人都為之一震,“三日後,寡人定會給天下一個交代!”
扔下這句話,留下還在愣神的群臣,年輕的帝王拂袖而去。
寝殿內,莫瀾搓着手來回踱步,甚是不安,但見執明回來便匆匆上前問道,“陛下,可還好?”
執明看着他輕輕一嘆,遂屏退了書房中所有人。執明朝阿瓊使了個眼色,阿瓊了然地守在外間。
莫瀾沉默地跟着執明走到寝間,就見執明打開房中暗格,取出一方雕花木匣。
木匣古樸典雅,其上刻玄武踏浪之圖,想來必是重要物件。
執明将匣子放在桌案上,輕輕打開,從中取出一枚精巧的印鑒。
莫瀾瞳仁一顫,難以置信道,“陛下……”
執明淡淡一笑,拿着印鑒走到莫瀾眼前,将印鑒放在他掌心,緩聲道,“此乃寡人印信。”
“陛下……”莫瀾顫聲道,他只覺得手中這枚小小的印信似有千鈞重。王之印信啊!這是僅次于國玺的印章,因國玺太大且用于公文政件加印,不便帶出,便造王之印信,等同帝王私章,見之如見帝王親臨,“陛下何以要拿印信,令牌也可……”
“不夠!”執明沉聲道,“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朝臣發現阿離不在宮中是遲早的事,此去路遠,難保不會有人先斬後奏,令牌終究不及帝印。”
“陛下思慮周全。”莫瀾強自應道。
執明看着他,知他心有不忍,不由寬慰幾分,此時此刻,他能信的只有這位自小相伴的摯友了。
“阿離有一死士,名叫庚辰,不日便會回天權,到時寡人便會讓他與你回合。你帶阿離走,不要回瑤光,送他去找蕭然。”執明頓了頓,聲音裏透出一股決然,“千古罪責,自有寡人來擔,寡人不能給他一世無憂,至少要護他一世安好。”
莫瀾眉宇深凝,只覺心如刀割,不忍道,“陛下可想過,就算陛下想要保護阿離,也得阿離願意啊!”
執明靜靜地看着莫瀾,驀地苦笑道,“既要為阿離送別,寡人自當備一桌珍馐好好替他餞行,阿離只要好好睡上幾日便好了。”
“陛下……”莫瀾滿心糾結,終是難言。
執明忽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保護他的人……”
“陛下放心,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執明沉默地點了點頭。
莫瀾見他如此,欲言又止,終是垂眸不言。
傍晚,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驚雷破空,震徹九霄。
整個帝都霎時狂風大作,大雨淋漓。
阿羽吓了一跳,忙起身一邊關窗戶,一邊心有戚戚道,“這什麽時節啊?竟然打雷,奇了怪了。”
慕容離看了眼窗外,“這麽大雨,你去備點酒吧,一會兒執明來了給他驅驅寒。”
阿羽聽了甜甜一笑,“國主對陛下最好了。”
慕容離淡淡莞爾,“就拿天玑郡進貢那壺的酒吧。”
阿羽喜滋滋地撐着傘就出了門。
慕容離笑笑,又低頭認真地執筆書文,待筆尖一收,他靜靜地看着桌案上墨字成行,眉目間盡是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