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別君徒奈何
夜在幽暗中歸于平靜，啪地一聲，燈花炸開。
燈花爆，喜事到。
慕容離俯在執明心口，癡癡地望着帳外搖曳的燭火，忽地輕笑了一聲。他将左耳枕在他心上，聽着那處均勻有力地起伏……
“阿離……”含含糊糊的一聲呓語，讓慕容離眸光一爍，就感到那只與他相扣的手，又緊了幾分。
慕容離擡頭，下颌撐在執明起伏的胸膛上，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沉入夢鄉的人。他伸手剝開他貼在額前的碎發，輕輕拭去他額頭上薄潤的汗，天還冷着，屋子裏雖是生了爐子，他卻還是怕他着涼。
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他，這樣看一輩子也很好，慕容離想，眸中是連他自己也未曾發覺的眷戀。
指尖撫上那俊毅英氣的五官，慕容離一一描過熟悉的眉眼、鼻尖和那總是戲弄他的唇，“執明……”，慕容離喃喃道，“不是說好……不瞞我嗎？”
手還是被沉睡的人握在掌心，酣然沉眠的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影子被一眸深情款款相擁。
似是心有靈犀，執明在夢中也感到了深深的不安，眉心略略蹙起，卻是如何也醒不過來，他攥着慕容離的手吶吶夢呓，“阿離……我……我一定不會把你……交出去……”
“阿離……我……會保護你的……”
“阿離……不要怕……阿離，別怕……”
“傻子，我們兩個到底誰更傻？”慕容離撫上執明微動的唇，止住那些夢話，“執明，我不會讓你拿自己和天權去做賭注的，我舍不得……”
“阿離，別怕，寡人一生一世都護着你。”
“難道我就護你不得？”
“寡人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
“這不公平！”
“寡人不喜歡‘公平’，寡人只喜歡你。”
慕容離微微撐起身低頭看着執明，早已散亂的青絲垂在執明臉上，“這便夠了，慕容黎此生有你，就夠了。”
這一動，就牽動身下初償□□的那處，不禁冷汗直流，自來傲然的背脊也經受不住，不可自抑地顫了顫。
真是疼啊！這樣的事竟是這般的疼，自己竟也肯了。
慕容黎自哂地一笑，搖了搖頭，疼是很疼，可心卻是歡喜的。
屋外，馬兒咴兒的一聲隐隐傳來。
慕容黎呆了一瞬，瘦削的身影一僵，與執明相扣的手緊了又緊。
他強自抑制着顫抖的手，替執明又掖了掖被角。
這樣一個與他身心相融的人，兩人的第一夜，他卻不能等他醒來，那些盈在心中的濃情蜜意，到底不能在明日的晨光熹微中缱绻訴在他耳邊了。
終是不忍啊！
慕容離驀地低下頭，鼻尖抵上執明的鼻尖，凝眸深深望着他，他要将這容顏刻進心裏，永生永世，至死亦帶入黃泉碧落……
“執明，等我！”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冷心謀世的一代君王，第一次哽咽了。
吱嘎一聲，木門沉沉地刺破夜的安寧，慕容離一步一頓走得極緩，待終于走到尋幽臺下，他看到了牽着馬等候多時的庚辰還有一旁被縛住手腳堵了嘴的小胖。
小胖滿臉都是淚痕，幽怨地瞪着庚辰，庚辰不敢看他，只是朝慕容離尴尬道：“王上，小胖大人來得突然，所以……”
慕容離點點頭表示，表示理解，又問道，“阿瓊……”
“他在阿羽房裏，他倆都吃了黃金糕，此刻正睡着，明日就會醒了。”
小胖聞言頓時大驚，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離，他原本期望着有誰能發現這一切，攔住慕容離，現在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破滅了。
慕容離怎會不知他的着急，他忍着下身的疼痛，艱難地走到小胖面前，朝他躬身一拜，再擡起身時，那光潔的額頭已滲滿了冷汗，面色亦白如蒼雪。
小胖嗚咽着，眼裏都是急色，他想拉住慕容離，任是手腕磨出了血痕，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繩索。
慕容離撫上他的眼角，替他拭去淚痕，“傻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啊……”
小胖哭得更兇了，淚是止也止不住，慕容離亦哽咽了一下，頓了頓道，“替我好好照顧他……拜托了……”
不可再留了，否則便再也放不開了……
慕容離瞥了一眼小胖的手腕，擡手朝他的後頸一劈，肩頭瞬間一沉。他命庚辰将小胖抱到一旁的廊上，解了繩索，又将自己的披風脫下給他蓋上，而後決然轉身，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庚辰見慕容離行動不便，心頭一震。雖是早已猜了七八分，親眼見他如此，還是難免不忍，匆匆上前，小心地扶住他，“王上，我去找輛馬車……”
“不必了。”
“可是……”
“沒時間了，你載我吧。”
庚辰将慕容離抱上馬，讓他側騎在馬上，他從未見過慕容離如此虛弱，他的王上，萬人之上的瑤光王，倚在他懷中，眸中透出深深的倦意。
夜露透着寒氣，庚辰用自己的鬥篷籠着慕容離。見他咬着唇，心知他一定疼得厲害，便放低了速度……
“快一點吧，要趕在執明之前出關。”
“王上！”
“我沒事的。”
你到底哪裏像沒事的樣子？庚辰的心簡直在咆哮。更不知是否是今日的風太烈迷了眼，他只覺得眼眶裏時時湧動着熱流，止也止不住。一直以來，慕容離在他眼裏都是淩駕衆生之上的存在，機敏聰慧，心有九竅，遇事從容不怯，這樣一個人，今日倚在他懷裏卻像一個被風吹一下都會壞掉的紙人。
“庚辰，別這樣，我沒事的。”慕容離輕輕嘆。
“我……我答應公子要好好保護你，也答應了陛下……可我什麽也做不了！”庚辰一手操着缰繩，一手狠狠抹了把淚。
“世事無常，豈是人力可轉圜的？”慕容離幽幽低嘆。
庚辰忍下淚，急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嗎？陛下不是已經要出兵了嗎？你為何……”
“沒用的。”慕容離疲憊地阖上眼，搖了搖頭，“天權出兵與否都是輸。”
“怎麽會……”
“執明本就覺得虧欠了子煜，他雖不說，但我知道，他一直很內疚，也很自責。此番出兵，若是贏了，執明不會高興，他會一輩子活在對故友的愧疚裏，不會真的開心。何況，此番派兵，若是從別郡抽調，一則路遠，勞民傷財，二則當地兵力減少，恐會生變，到時又是亂局，天權豈非腹背受敵？若是從京城派兵，現在就只有孟将軍和駱珉可派。駱珉，我雖因他是仲堃儀的人不信他，但眼下他還不敢輕舉妄動，禁軍由他帶着還算安心，可若是由他出征，則禁衛統領一職責就會空缺。”
“王上是說孟将軍的人會趁虛而入？”庚辰道。
慕容離颔首，“我不信駱珉，所以讓莫瀾暗中提防，一直沒給他太多機會，他也很聰明，從未在朝中結黨，所以執明信任他……但，事如刀刃，好壞各半，正是如此，駱珉一走，便無人替他接下禁軍統領之位。”
庚辰也意識到了為難之處，“可陛下也不能派孟将軍前去……”
“的确，”慕容離嘆道，“若是贏，執明将再一次面對功高蓋主的武将，眼下天權根基不穩，他便保不得丁源，更保不了忠于天權的寒門士子，若是天權輸……呵……”慕容離自嘲一笑，“執明要付出的就不止一個慕容離了。”
庚辰無言以對。
慕容離笑笑，“這是一個死局。”
“王上……”庚辰只覺得背脊發涼。
慕容離眸中濃濃的倦色裏忽染上一絲狠厲，“下棋的人，都會想方設法地引對方走入死局，可知，這世上還有一招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執明，天權，本王絕對不會讓人動他們分毫！”
許是心緒波瀾，慕容離忍不住輕輕咳嗽起來，庚辰忙止住他，“王上快別說了，庚辰明白，庚辰誓死追随王上。”
慕容離淡淡一笑，“謝謝你。”
庚辰一怔，不好意思起來，孩子氣地撓了撓頭，“王上折煞屬下了，王上歇歇吧，待到了關門，我再叫你。”
天将明時，宮鐘一鳴，小胖迷迷糊糊地醒轉過來，手也疼，脖子也疼，僅瞬間的迷糊，他忽然心頭一驚，抓起身上的衣物就沖到了尋幽臺下，然而除了他手中那件水紅的披風，卻是再也尋不到昨晚的兩人，心頭咯噔一下，小胖有種天穹将塌的之感……
“陛下！”小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沖上尋幽臺，沖進慕容離寝間。
“陛下！快醒醒！陛下！”任小胖如何呼喊，執明只是蹙着眉，卻如何也醒不過來。
事實上執明半夢半醒，隐約聽見身邊的動靜，心內也越來越不安，總覺得有什麽最重要的東西要離他遠去……
最重要的東西……最要的……他最重要的除了慕容離還能有誰……
慕容離！
執明掙紮着艱難地睜開眼，眼前天旋地轉，他甩了甩頭，下意識去尋枕邊的人，“阿離……”
“陛下！”小胖急忙扶住他，帶着哭腔道，“陛下，國主走了！”
“走了？”執明呆呆地重複，伸手觸及枕邊，沒有尋到那溫暖的身軀，只有一片冰涼，連餘溫都冷了……
頭還昏沉着，心卻在瞬間跌進了冰淵……
“慕容離！”
撕心裂肺地一聲痛呼震徹了整個寝殿。
執明一把掀開小胖，起身就要去追，他腳下發軟，步履虛浮，眼前忽明忽暗，一個不穩便重重摔在地板上，發出隆咚悶響。
小胖奔向執明，将他扶起來，“陛下！陛下你怎麽了？”
“呵……呵呵……”執明發出詭異的笑聲，笑到最後竟似魔怔了一般，他怎麽了？天知道他怎麽？他想去把他追回來，他卻清醒不了！清醒不了！
他走了多久了？為什麽？為什麽昨晚還在他懷中缱绻纏綿的人，要如此待他！
執明急促地喘着氣，任由小胖抱着，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那雙晶亮的眸中，布滿血紅，讓小胖心下驚駭，他毫不懷疑，若執明此刻手中有刀，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人！
果然……執明靜了片刻，一把将小胖掀翻在地，跌跌撞撞地沖去外間。小胖哪裏敢放他一人亂跑，爬起來就追了上去，到外間就見被撞得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的桌椅，而執明背對着他，光着腳，靜靜地盯着牆，牆上懸挂着妝飾用的劍。
刷！白刃寒光，晃得小胖心中陡然一寒，執明緩緩轉過身，手中握着劍，眸中冰冷的瘋狂讓小胖陌生。
“陛……陛……陛下……”小胖哆嗦着跪下，心中震駭。
執明卻是冷冷一笑，揚劍朝着自己的胳膊就是狠狠一劃！
鮮血霎時蜿蜒而下，似覺得還不夠，執明揚劍又是一劃，他腳邊轉眼間就聚了一灘血水，血腥氣彌漫了整個殿閣。
小胖終于醒過神來，跪着上前一把拉住執明的手，嚎啕大哭,“陛下，陛下這是做什麽！陛下心裏難過就沖小胖來吧，是小胖沒用，是小胖沒有留住國主……陛下……求你，別這樣啊……”
執明低頭，愣愣地看着小胖，喑啞道，“吓到了你……”
他不是有意吓小胖的，臂上的傷深可見骨，唯有這樣的疼痛，才能讓他清醒過來。他不懂，他只是想去找他的阿離，怎麽就把小胖吓到了呢……
小胖整個人都傻了。
執明怔怔道，“你也舍不得他對不對？”
小胖用力地點頭。
執明微微颔首，輕聲道，“去備馬，我們……去把阿離找回來。”
小胖愣了愣，立馬起身，左右看了看，最後在自己的下裳上撕下一塊布料，替執明将傷口纏上，又急急跑進寝間，把執明的衣服拿了出來，“陛下快把衣裳穿好，小胖這就去備馬。”
小胖将衣服給執明披上，轉身就朝殿外沖去，才一跨出殿門就撞到一個人。
“侯爺？”小胖驚喜道，“侯爺可有馬？”
莫瀾疑惑地看了眼小胖，擡頭就見執明披頭散發，站在殿中，臉色蒼白，腳邊一攤血，頓時大駭，疾步上前，“陛下！”
執明乍然提劍，直指莫瀾。
莫瀾腳步一頓，停在幾尺外。
小胖震驚了，看看執明，又看看莫瀾，全然不明白怎麽回事，适才還和他溫言以對的陛下，怎得會對侯爺……
莫瀾看着執明，眉宇深擰，神色複雜，因為他無法忽視對面的那雙眼睛，裏面含滿了他從未見過的悲傷和失望。
“你知道嗎，他是我此生最愛的人？”執明哽咽道。
“知道。”莫瀾喉結動了動，艱澀道。
“呵……”執明冷冷一笑，“你以為把王印給他，他就能走得了嗎？”
莫瀾驚駭地看着執明。
咣當一聲，劍落在地上，執明搖搖晃晃，繞過莫瀾走出了寝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