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望斷天涯路
下身疼痛，因着路途颠簸，漸有些粘膩溢出，似在提醒他，那數個時辰前與他抵死纏綿的人，便是夢中也令人羞赧，羞赧中又充斥着無法逃避的心痛，慕容離睡得并不安穩。
馬忽然停了下來，慕容離緩緩睜開眼，低聲問，“到了嗎？”
庚辰點點頭，慕容離撐起身，庚辰見他動作艱難，只得小心地圈住他，以免他摔下馬。
眼下已過正午，他們馬不停蹄，早已遠離帝都，到了最近的一處關卡――天門關。
天門關地處子規峽，此處峭壁陡立，山路崎岖狹窄，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因此即便離帝都最近，數百年來也無人從此處攻入，慕容離選擇這裏就在于他可以從此處盡快離開天權國土，這樣執明就算醒來也趕不及了……
他……一定很傷心吧……
慕容離最後回頭看了一眼來時的路。
執明……
再度面向巍巍關樓，慕容離自懷中掏出一枚精巧的玉印，朝着樓上駐守的兵将揚聲道，“此乃天權王之印信，吾令爾等速啓關門，不得有誤。”
回應慕容離的是一片寂靜，正當他疑惑時，關樓一側的石階上傳來鐵甲聲，一群甲兵列隊而來，隊伍速而不亂，慕容離略略舒了舒眉。
為首的一位将軍着裝的人，仗劍緩步而來，他的面容被風霜侵蝕得略顯蒼老，目光卻是堅毅。
如果慕容離沒記錯，守天門關的應該是一位叫羅衡的将軍。
“敢問尊駕可是羅将軍。”
羅衡豪氣地抱拳一揖，“正是在下，尊駕請下馬。”
庚辰看了慕容離一眼，代為解釋道，“将軍容禀，我家主子身有不适，不便下馬。”
慕容離不欲與羅衡糾纏，欲下馬行禮，誰料羅衡見他面色蒼白，已确信他确實抱恙，并不打算為難，便阻止道，“尊駕就在馬上說話吧。”
慕容離微微颔首，“謝過将軍。”
“尊駕既身體不适何以要出關，可知此關數百年來鮮少有人走過，關外路途奇險無比，尊駕還是請回吧。”
“我奉帝令出關，還請将軍放行。”
“帝令？”
慕容離強撐着身子，将玉托在掌心，示于羅衡面前，“此乃王之印信，還請将軍放行。”
羅衡不緊不慢地單膝跪下，朝王印拜了一拜，他身後的将士們也噼裏啪啦跟着拜了一通。慕容離耐着性子等着，等羅衡終于拜完了，就見他起身拍拍護甲上的土，“帝令末将看完了，慕容國主請回吧！”
庚辰蹙眉道，“你什麽意思？這可是帝令！”
“我知道是帝令！”羅衡撓撓耳朵，不耐煩道，他瞧了眼慕容離，“國主還是回去吧。”
庚辰看着慕容離，擔憂道，“國主，這莽夫怎麽回事？帝令都敢違抗。”
“你罵誰呢？”羅衡怒道，“老子能文能武，老子寫兵法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抹鼻涕呢！”
“你！”庚辰壓着怒氣，吼道，“此乃帝印，你敢不從？”
羅衡嘆了口氣，撓了撓頭，“老子就是遵帝令才不放你們走！五日前陛下就下令了，除非他親臨，否則一切印信到此關，皆扣下！來人，把慕容國主請到營裏喝茶！”
庚辰訝然，“國主，這……”
慕容離自嘲一笑，忽然道，“不勞煩将軍了，我就在這裏等他。”
羅衡當然知道慕容離口中的“他”，所指為何。他雖身在邊關，對于自家陛下和這個慕容國主的風流韻事也沒少聽，他沒興趣摻和這些無聊的事。在他眼裏，天下未穩，內憂外患，執明卻整日為個別國的王費盡心思，着實荒唐！
先帝一世英名，怎麽生出這麽個兒子，“唉……”羅衡沉沉一嘆，“國主自便吧！”
夕陽漸沉，天門關正處在子規峽的風口上，山風一過，慕容離忍不住顫了顫。
“國主！”庚辰又将他裹緊了些。
羅衡始終安靜地等在一旁，有意無意地打量着這個瑤光國主。雖然執明封鎖了消息，除了帝都內的重臣，外界只知道琉璃陳兵西境，卻并不清楚所求為何，但羅衡在朝中還是有那麽幾個信得過的盟友，所以他知道慕容離就是此次兵禍的源頭，而且他還知道，執明是不會交出慕容離的。他雖是守邊将軍，卻清楚地明白天權的局勢，他是很希望慕容離該去哪就去哪，別給天權惹麻煩，可是他也清楚地知道魯莽行事，違抗帝令要付出代價的不止他一個。他手下的兵将都是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們要死也該死在沙場上，而不是因私放慕容離見罪于王。
想到這個，羅衡其實有點意外，從他得到的消息來看你，眼前這個頗有風姿的國主是很得他家陛下寵幸的，既然他家陛下并不打算把他交出去，他怎會來呢？接到帝令時，他就在懷疑執明是杞人憂天，畢竟哪有人會自己去送死的，結果……慕容離竟然真的來了！
對于這個瑤光王他是聽過的，初初開始他對他還有着點敬佩。至少在他看來，中垣諸國，就瑤光先王生了個好兒子。待到慕容離複國，又幫執明奪回了天權，他心裏甚至有點羨慕，覺得要是天權能出一位這樣的王必定是萬民之福，只是出于為将者的理智，他也提醒自己，畢竟是別國之王，敬服歸敬服，他的心只會忠于自己的國家。
而後來種種傳聞，卻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預料，這個瑤光王迷惑他天權的陛下，甚至讓執明為了他連天權安危也不顧，真是……
“咳咳……”一陣輕咳打斷了羅衡的胡思亂想，他擡頭就見慕容離面色愈發不好，不知怎的，心裏驀地憋得慌，這倒不是因為怕怠慢了慕容離會惹惱自家陛下，而是他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眼前這人這樣做絕不會只是為了博執明的歡心。
他覺得這個人似乎與傳聞中不太一樣。
忍了又忍，終是憋不住，羅衡讓兩個士兵擡了炭盆到慕容離馬前，問道，“國主沒事吧，這裏風大，不然還是……”
“不必勞煩将軍了，我很好。”慕容離淡淡回道，客氣有禮，說罷又朝庚辰道，“扶我下馬吧。”
庚辰一頓，不忍地看着慕容離，最終還是不情不願地把他扶下了馬。
羅衡一挑眉，他現在的确不那麽讨厭眼前這國主了，至少這國主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麽嬌弱。
他是個很驕傲的人，羅衡暗笑，以他多年識人的經驗，此人必定心性不俗。
羅衡的确不是個莽夫，他那些粗犷的痞氣純屬混跡軍營多年，為了與士兵打成一片，所磨煉出來的必備技能。事實上，他不但不是莽夫，還是個很會識人的文将，與慕容離一番接觸下來，他越發對眼前人好奇了。
“國主為何要出關？”
慕容離看了羅衡一眼，“将軍知道又何必再問，将軍私心裏也是很想我離開的吧，既如此，為何攔我？”
“素聞慕容國主武藝高強，既如此，區區幾隊守城小卒，又如何攔得住國主。”羅衡笑道。
慕容離點點頭，“将軍很聰明。”
的确，羅衡不動手，是在等慕容離動手，他很清楚以自己一個邊遠小将的身份，違抗帝令是什麽下場，他這也是在暗示慕容離，他這一去，要付出代價的不止一個羅衡，只怕執明盛怒之下會遷怒整個關門所有将士。
羅衡抱拳笑道，“國主過獎了，邊關苦寒，你放眼看看，這裏的将士，哪個沒有牽挂之人，便是守在此處，皆是為了天權的安寧，他們不該死在沙場之外的地方。素聞國主深明大義，還請國主體恤。”
庚辰氣不打一出來，吼道，“你這莽夫知道什麽！我們國主為了你們陛下連命都可以不要，你懂什麽！”
這一聲把羅衡都給吼懵了，連四周的士兵都開始竊竊私語。
“吵什麽！都給我一邊去。”羅衡一聲吼。
靠的近的幾個士兵挪開了一點，見羅衡不打算理他們了，又站住，筆挺挺地立在那兒。
庚辰見慕容離一直沉默，以為他在為羅衡的話難過，便安慰似的小聲道，“山野莽夫，不值得國主傷心。”
慕容離回頭看了庚辰一眼，“你說什麽？”
“……”庚辰無奈一笑，搖搖頭，不再多言，沒聽見也好，省得聽了生氣。
慕容離也不追問，而是轉頭朝羅衡，認真道，“将軍憐恤士兵，可知士兵亦為天權的百姓，執明為王，豈有不憫之情，不惜之理？昔年鈞天崩，亂世起，天權正當盛世，然則執明緣何不起兵逐鹿天下？”
“這……”
“他并非無心天下，他只是不願使臣民為一國之君的野心而血流成河！若真為游戲人生之無能鼠輩，他何以一統天下，何以可治理天樞，将軍為臣，卻不明其主，妄自揣度，何以稱忠心！”
“我……”
慕容離并不疾言厲色，卻字字铿锵，說得羅衡半天“我”不出一個字。
事實上，慕容離并不是在意流言之人，他會如此據理力争，寸步不讓，只是不能容忍世人如此看執明，只有他知道，那個看似荒誕不羁的人為了平衡朝臣，為了國計民生，為了整個天權，殚精竭慮地熬了多少個日日夜夜，他們憑什麽那麽說！
“将軍，”慕容離冷冷道，“執明不是昏君，慕容離也不會累他做這千古罪人！”
“阿離……”
身後一聲輕喚，而後一聲宣駕，羅衡連着在場所有士兵齊刷刷地跪下了。
“阿離……”
又是一聲喚，那般溫柔，話中微微的顫抖，讓慕容離的一顆心在頃刻間崩碎。
閉了閉眼，慕容離喉結動了動，才緩緩轉過身。
不過咫尺之距，卻似天涯之別，不過短短一日，卻似夕月幾沉。四目相接，兩人都是微微一怔，眸中染上羞赧卻更兼離傷。
慕容離靜靜看着對面的人，不過一日，那雙曾經神采飛揚的眸子卻似歷盡了滄海桑田，晦暗得讓他的一顆心鮮血淋漓。
執明亦靜靜地看着對面那人，那人望向他的眼中帶了一絲初經人事的羞澀。不知何故，慕容離并未帶冠，而是将一頭青絲束在耳後，蒼雪似的面頰在和他目光相接的一瞬微微漾開一點紅暈，明明是極美的樣子，卻讓他的心狠狠地疼着。
執明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離，而後徑自走向到他身前，在他開口之前，一把将他攬入懷中，附在他耳邊輕輕一句，極盡溫柔的寵溺中透着哽咽。
他說，“阿離，我來接你回家了。”
乍見這一幕，四周的士兵都震驚了，連低頭回避都忘了，愣愣地盯着這兩人。
執明摟着慕容離，将他的頭扣進懷裏，附在他耳邊，一聲比一聲溫柔，“跟我回去。我會出兵，我會保護你，我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絕不！”
羅衡就跪在慕容離身後，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執明，上一次見他，是回京述職時，那時眼前這人懶懶散散地坐在王座之上，全然沒個為王的樣子。可今日這人……讓他覺得陌生，更讓他覺得可怕。
羅衡混跡官場多年，識人無數，他忽然覺得，如果慕容離走了，整個天權都會有一番震蕩。因為越過慕容離瘦削的肩，他可以看到，伏于他肩頭的那雙眼睛中有猩紅的恨意似熊熊烈焰，熾烈而瘋狂，足以焚毀整個中垣。
“執明。”
只是一聲喚，那雙眸中的恨意頃刻散去，變得溫柔，亦變得脆弱，執明閉上眼，悶聲道，“這裏冷，寡人備了馬車，寡人抱你上去。”
“好。”
慕容離勾上執明的脖子，執明抱起他就這樣越過衆人，徑直進了馬車，車輿很華麗，也很溫暖，是他們從瑤光回天權的那輛。
“阿離喜歡嗎？那之後，寡人又命人重新裝飾了一番，這車大，咱們可以多帶點東西，去天樞，去天玑，寡人可以帶阿離游遍整個中垣，甚至中垣之外……”
“執明……”
執明的手顫了顫，眸中皆是痛苦，他怔怔地望着慕容離，“我不會讓你走。”
“執明，”慕容離撫上執明的手臂，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這裏纏着厚厚的白絹，“為何要傷自己？”
“阿離會在意嗎？”
“我會。”
“那為何不辭而別？”執明的聲音裏夾雜濃濃的痛苦，“阿離從不用香，呵呵……昨晚那是什麽？”
慕容離凝視執明的眼睛，平靜道，“是合歡醉。”
執明一怔，霎時将慕容離緊緊箍進臂中，“你瘋了嗎？”
慕容離輕輕攬着他，“我很清醒，從未如此清醒過。”
執明将頭深深埋進慕容離發間，他還能說什麽？合歡醉是媚藥，但此藥卻并不常用，因為此藥忌酒，若是服藥時飲酒，則會陷入昏睡。使人昏睡的藥有很多，但不想就那樣離開，慕容離想，若注定不能厮守，他想哪怕一夜，他們是屬于彼此的也很好。即便對于初嘗人事的他來說，這會令他更痛苦。
“對不起……”慕容離哽咽道。
“阿離真傻。”
慕容離聽着耳邊呢喃，脖頸被溫熱浸濕，他卻無法給他最想要的回答。
“放我走吧。”
“不可能！”
“你我都知道，要破此局，唯有我走，否則天下……”
“天下與我何幹！”執明恨恨道，“就算為你負盡天下又如何！”
“可我做不到！”慕容離痛苦道，“我做不到看你背負千古罵名，我做不到看你辜負自己！”
執明驀地仰天慘笑，紅着雙眼怔怔道，“我說過我可以為你負盡天下人，我又何嘗不是天下人中的一個……有何辜負不辜負的……”
慕容離搖搖頭，心疼道，“執明，我曾經希望你為我負盡天下人，可這一天真的來時，我卻不願意了……若是要我背負着對萬民的愧疚度過餘生，你可願意？”
“我……”
慕容離撫着執明的側臉，凝眸望着他，“你既不願，我又如何願意？執明，慕容黎與你的心是一樣的！”
執明怔怔看慕容離，“阿離還記得寡人送你的簫嗎？”
“記得。”
“阿離知道寡人為何送那把簫給你嗎？”
“知道。”
“那你就該知道寡人不會再讓你經歷腥風血雨。”
一模一樣的玉簫，唯一不同的是執明所贈之簫，管中無劍。那時雖然兩心相離，誰也不願開口，贈簫人卻已在無聲之間告訴持簫人，只要有他的地方，他就不需要帶劍，他的雙手從此都不需要再沾染血腥，因為他會護着他，一輩子護着他。
他懂的，一直都懂的……慕容離柔柔一笑，吻上執明的唇，溫柔呢喃，“執明，你不要擔心，我答應你，我不會讓自己受傷的，三年，三年之後我一定回來。執明，等着我，等我回來。”
執明緊緊抱着慕容離，渾身不可自抑的顫抖，原來痛極一心時是連淚也不會再有了，他緩緩松開慕容離，癡癡望着眼前人，伸手溫柔地撫着他的發絲，艱難地扯出一個笑，“阿離既要遠行，我替阿離阿離束發可好？”
慕容離愣住，執明不待他點頭，已挪到他身後，解了發帶，挑起一縷青絲，又挑起另一縷，一縷一縷輕輕绾上頭頂。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那般輕柔，慕容離不忍，輕輕阖上眼，哽咽道，“你何時學的束發。”
挽發的手的一頓，執明戚然笑道，“那次之後，一直跟阿瓊學着，後來想着以前都是阿花給你束發，想來你更喜歡他的手藝，就換了師父。其實……其實我該在今早給你束發的……”
那攥着發絲的手不住顫抖起來，便是怎麽也挽不好那最後一圈。感受到他的心痛，慕容離伸手覆上那捋着青絲的手，微微回轉頭，朝執明柔柔一笑。
執明用力逼回眸中的水霧，看着慕容離，亦是輕輕一笑，而後兩人再無話。
動作再柔緩，發髻也有束好的時候，執明怔怔看着眼前人，喃喃道，“我忘記帶阿離的簪子了。”
慕容離自懷中抽出一枚木簪，執明眼睑一阖，顫聲道，“你帶着它……”
并蒂羽瓊的簪子，一支留于天權，一支他帶在身上。
“執明，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是呀，沒人能讓我們分開。”
執明深深吻住慕容離，而後緩緩分開，輕輕撫着他的發絲，吻上他的耳廓，最溫柔的語調說着世間最冷酷的話，“阿離記住，若是阿離不能赴約，寡人就讓整個天下都來陪你。”
“你生，我等你，你死，我來陪你。”
慕容離心頭一震，他怔怔望着執明，不敢相信。執明卻只是看着他笑得愈發溫柔。他覆在慕容離唇上，輕輕落下一吻，而後轉身。
“執明！”
執明身形一滞，卻未回頭。
慕容離傾身上前，附在他耳邊說了最後一句話。
車外一片寂靜，只有一旁跟來的小胖，捂着嘴，眼淚已經不知道濕了幾回。
羅衡也徹底震撼了，他萬萬想不到，慕容離與執明之間竟是如斯深情。
此情，足以恸天地，昭萬世。
執明艱難啓唇，冷聲道，“送慕容國主出關。”
車轱辘緩緩轉動，碾過石子沙塵，也一寸一寸碾過執明的心，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輛車載着他最愛的人越來越遠，直到關門又重新阖上，都不曾眨一下眼。
羅衡不忍道，“陛下……”
執明像是忽然被驚了一般，轉身奪過随行兵士的馬，呼嘯而去，與他一生所愛背道而馳。
作者有話要說：
“為你負盡天下人又如何？”萌萌真的做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