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世白首約

第六十章 一世白首約

梳洗罷,軒窗倚雙人。

雖然執明交代過正宴已過,只需用些清爽小菜即可,可岐城郡守仍然安排了一桌子菜,趁着宮人傳膳的空隙,執明擁着慕容離倚在窗邊。

“此乃邊陲之地,天也才回暖,無甚美景修飾,待回了天權,想必向煦臺和尋幽臺的羽瓊就該開了。”執明微微一笑,阿離一定會喜歡。

慕容離微微訝然,“難道你打算拖到暮春才回去?這可如何使得。”

帝王離開都城本是大忌,何況執明這一走還打算拖着不回去了。

執明最見不得他這副認真的樣子,因着門口還站了兩名宮人,只得忍下吻他的沖動,擡手柔柔地刮了下他的鼻尖,“若是拖到暮春才回去,阿離豈不又要嫌我混吃等死了?”

慕容離失笑,細看眼前人,哪裏有半點混吃等死的樣子,心驀地酸酸地疼了一下,他擡手撫上執明的下颌,那處愈發棱角分明,襯得他整個人更見剛毅俊美,卻讓他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很辛苦吧?”

執明一頓,那廂宮人恰好來報廳上已經擺好了飯菜,便順勢打着哈哈道,“伺候慕容國主不辛苦。”說着便執了慕容離的手,要扶着他往廳上去。

慕容離強然笑笑,抽回手,不待執明反應,已經傾身上前擁住他,将額頭抵在他心口悶聲道,“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他擡起頭,明眸含情,映着玄色身影,“這三年,中垣朝堂幾番動蕩,我都知道……你瘦了。”

願以為他是為何事不快,竟是在心疼他,這般模樣,真讓執明不知該喜還是該心疼他了。将眼前人圈入懷中,執明刻意壓低聲音道,“寡人哪裏瘦了,不信……”他故意湊近懷中人耳邊,聲音柔而撩人,“今晚阿離親自驗驗?”

原是心疼得不行的人被他的不正經逗得赧然一笑。見他笑了,執明也安心了,不禁緊了緊臂間不盈一握的腰肢,嘆道,“你才是該多吃些。”

“好。”

執明一怔,佯作受寵若驚,“阿離何時變得這麽聽話了?”

慕容離環着執明的手亦重了幾分力,“執明,我會好好的,你不要擔心。”

執明笑容一滞,遂輕輕阖上眼,下颌輕輕摩挲着軟軟的青絲,這樣的慕容離,讓他怎能不愛?

用過午膳,岐城郡守一行在城門前拜送帝駕。

執明棄了馬,也不乘王輿,而是帶着慕容離上了馬車,理由千千萬,根本原因只是馬車四面都被遮得嚴絲合縫,便于帝王二人“共商國是”。

馬車裏執明攬着慕容離,見他蔫蔫的,想是膳後犯困,便扯過一旁的絨緞給他蓋上,柔聲道,“困了就睡吧,我守着你。”

心中驀地就漫過一絲暖意,慕容離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思慮道,“岐城商貿昌榮,郡守府卻如此簡素,觀那郡守的言行舉止,當是可用之才。”

“阿離……”

“有他駐守邊關,的确讓人放心,但我想或許可以……唔……”

霸道地堵了兩片一開一合的唇,執明以舌抵入他口中,微微撩過那口中軟而滑的小東西就想笑。這小東西談史論政起來那叫一個巧舌如簧,怎的每每回應他時就青澀得好似他欺負了他。

慕容離不明白這突然湊過來求歡的人是怎麽了,他不過好好說着事,怎的就又招惹他了?饒是如此,仍被他逗得軟了身子,迷迷糊糊地承着他時深時淺的吻吮,禁不住低低地哼了哼。

這似有若無的一聲,漾開了心中圈圈漣漪,下腹驟然一緊,執明頓時想抽自己一頓,真是自作自受!強忍下不适,執明松開慕容離,但見他呆呆地瞧着自己,一臉茫然,忍住不又俯身吻了吻他,将他摟得更緊了幾分。

“執明……”慕容離緩了緩,回過神想起自己還沒說完的話。

“阿離的嘴若是閑得很,咱們就接着再來?”執明戲谑道。

慕容離一嘆,“為何不讓我說?”

執明把玩着他額前一縷青絲,悠悠然笑道,“阿離是想讓寡人該把岐城郡守派駐中垣腹地?”

慕容離愣了愣,他确作此想。

他雖倚在這承諾一生一世護着他的人懷中,卻并不能就此安心。這片看似風平浪靜的大地上,還有一人是他心頭患。那人擁兵避世,蟄伏暗處,伺機而動,如憩于沙漠之下的蠍子。而今雖天下已盡握執明與他之手,卻始終未能探知那人所在,那就只能說明中垣大陸上必有一處有人在庇護他。

歧城郡守莊菽在恭迎帝駕時,既不奢侈媚上,又不失禮數,剛正廉潔又不锢于迂腐,且觀岐城在他治下并未像一般邊城那樣荒涼,反而自成一派熱鬧之象,足見其政才之優。過去的三年裏,執明逐漸以各種理由将諸地侯爵去封留爵接回帝都,是以慕容離覺得若是能借機将軍政之才兼具的莊菽遷往中垣腹地,他朝必可成為一大助力。他用這三年帶回的不止是一把劍,一份琉璃的和解國書,他與琉璃交好又助其稱霸西域,就是為保往後至少百年之內,天權無外患。如今,天權需要面對的只是內憂。

“如今天權之患,不在外,而在內。”執明篤定道。

慕容離訝然,執明笑着以手指摩挲那雙因驚訝而怔怔望着他的眼睛,“你走前告訴我的話,我一刻都不曾忘記。”

“執明……”

執明深深凝進慕容離的眼睛,那日子規峽天門關前一別匆匆,慕容離最後擁着他只說了三件事,一是他有兩封信放于尋幽臺床榻暗格之中;二是羅衡為人粗中有細,可堪為用;三便是……小心駱珉。

這最後一件事,慕容離猶豫了許久要不要告訴執明。執明最重情義,而駱珉曾救天權于危難,他是很信任的駱珉的。但最後一刻他還是說了,沒有更多的解釋,只是四個字,他不确定是否能讓執明相信,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說服他,他只想賭一把。

三年後,他告訴他,他都記着,即使沒有解釋,沒有緣由,因為他說了,他便記着了。

“你以為寡人為何要撤回各地郡候?”執明從容一笑,有孩子氣的得意,亦有為王者的威嚴。

慕容離看着眼前的執明,忽然笑了,笑道最後又禁不住滿滿的心疼,何時這赤子之心的一個人,亦學會了謀算朝堂?執明不傻,還很聰明,可王者無情本與他心性相悖,從前總是消極處世的人,如今卻甘願為了他做那些說來最見不得光的事,這期間他又經歷了多少掙紮?

“這本是我與仲堃儀之間的事,卻無端牽扯了你。”

“他要傷你就關寡人的事!”執明冷冷道。

慕容離訝然望着執明,他并未對執明說過他和仲堃儀之間的糾葛,執明怎知仲堃儀要傷他?

執明卻只是笑着撫上慕容離的臉,悠悠道,“阿離不會覺得寡人防着仲堃儀只是因為他手握重兵,又不肯歸附寡人吧?”

難道不是?

執明輕嘆一聲,眸光微微閃動,望着慕容離的墨瞳中氤氲起一種複雜的情緒,似愧疚,似悔恨,他頓了許久才說,“寡人的确不願意懷疑駱珉,他不僅救了天權,還救了寡人,可也正因為是他救了寡人,寡人才不得不懷疑他。”

“執明……”

執明攬過慕容離的肩,心疼地看着眼前人,“阿離不會刺殺寡人,那刺殺寡人刺客系何人所派?何人才是這件事最大的受益者?”

溫熱的指腹顫巍巍地摩挲過那雙漂亮的眼睛,裏面的不可置信刺痛了執明的心,可執明認真地看着,不曾避開一瞬,他知道再疼都是他該受的,因為慕容離每一絲驚訝的神色都是因為他曾經不信他。

“這個中垣,總有人想借寡人的手殺了阿離,可恨寡人竟然信了。”執明自嘲一笑,眸中凝起濃濃的痛苦,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就親手殺了他此生最愛的人。

慕容離亦是怔住了,饒是萬事皆在掌控之中,執明的話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曾想今生只要這人肯原諒他,肯再好好愛他一次,他便可以放下所有,無論碧落黃泉,他都陪他荒唐一場,旁的他都不計較了……

“執明,”慕容離靜靜地看着他,溫柔又認真,“你不怕是我在設計利用你除掉駱珉和仲堃儀嗎?”

駱珉是天權的上将軍,孟将軍去後,他便手握重兵,可謂天權的國之柱石。

執明驀地俯身,鼻尖輕抵在慕容離鼻尖上,輕輕阖上眼,篤定道,“你不會。”

“萬一我會呢?”慕容離聲音不禁顫了顫,他不是沒有這樣過……

“你不會。”

“執明……”

“阿離再說,寡人就親你。”

慕容離唇角強然扯出一抹苦澀的笑,眼中潤潤的,升騰的霧氣迷了他的眼,輕輕摟着執明,他緩緩一嘆,那些在心底藏了許久的話忽然就覺得可以一一訴于眼前這人聽了。

“執明,”慕容離附在他耳邊,喃喃道,“你覺得我有江山,有臣民,其實無論江山還是臣民,都是我于他們有責任,他們又豈是屬于我的?只要是心懷天下的賢君,何人坐不得這江山?我的血親摯友都已離我而去,在這世上,慕容黎其實是什麽也沒有的。執明,我只有你了,這世上與我生死相關的就只有你了。”

“阿離……”執明驀地将頭埋進懷中人的頸窩間。攪動風雲,謀算人心,又豈是他懷中之人所願?他的阿離,其實從來都是很溫柔的人。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我會陪着阿離一起白頭。”

因不想再去城中驚擾百姓,執明沒再按原路走,而是尋了郊外,是夜便宿在了瀚海城郊外的藍泉苑,這藍泉苑本是先祖巡游邊塞時所建,原該是座行宮,只是天權初立郡時,并沒有現在這般富庶,先祖認為不可勞民傷財就建了座小苑。

書房中,太醫令垂首而立,玉鳶也候在一旁。

“如何?”執明有些緊張。

太醫令拱手道,“臣替慕容國主診脈,并未發現異樣。”

“當真?”執明再次确認。

“臣不敢诓騙陛下,”太醫令思索着道,“慕容國主的脈象和三年前無甚差別,仍是心脈滞澀,但好好調養,勿勞心傷神,當無礙。”

執明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忽又想起什麽似的追問道,“适才你去診脈是如何同他說的?”

太醫令一愣,方了然笑道,“陛下放心,臣知道分寸,臣只說是陛下擔憂琉璃與天權水土有異,記挂國主身子,讓臣例行看顧。”

執明點點頭,他的阿離太聰明也太敏感,不這般半真半假地哄着他,只恐他多心。

待太醫令退下後,玉鳶打了個哈欠,一臉疑惑地看着執明,“陛下,你把我留在這兒是不是要囑咐我不要告訴慕容國主他曾在琉璃服用秘藥的事?”

執明看了玉鳶一眼,冷笑道,“知道就不要說出來。”

玉鳶撇撇嘴,想着那晚池塘邊自己差點說漏嘴,不禁笑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

執明輕輕一嘆,“既然都過了,就別再提了,往後寡人只求他好好的。”

玉鳶了然地點點頭,又見執明仍是蹙着眉,不由關切道,“陛下還有何不放心?”

執明瞧着玉鳶,又是一個看起來文文弱弱,心思卻細得跟針尖似的人,不禁反問,“你可曾瞞着迅枭什麽事,只為怕他難過?”

玉鳶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我來天權就是瞞着他來的。”

執明一愣,哭笑不得,這孩子和他的阿離真是如出一轍。

“不過我很快就後悔了,”玉鳶回憶過往仍然心有餘悸,“迅枭差點把整個王宮給拆了。”

執明點點頭,“寡人也差點把自己的王宮拆了。”

玉鳶了然颔首,忽然沉沉一嘆,露出一絲與他的稚氣相悖的成熟,“所以玉鳶知道慕容國主的別無選擇,生而為王,本就有許多無奈,為求天權出兵,為護我月沭百姓,玉鳶不得不來天權,迅枭曾想帶我逃走,可難道我能眼睜睜看着月沭百姓死在鬼丘的鐵蹄之下?”

“所以他就一路跟着你到了天權?”執明問。

玉鳶落寞一笑,“我原想支開他,再到天權,可他發現了,還挾持了王兄,呵……弑君是大罪,我以到天權為質作為條件,才求王兄放了他,他就一直遠遠跟在送我來天權的軍隊後面。”

“這麽說,寡人允你伴駕倒是合了你們的心意?”

玉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陛下仁慈。”

執明額角一抽,“恭維的話就不必多說了,寡人只要你答應一件事。”

瞳仁一轉,玉鳶機靈道,“陛下還是不放心國主的身子?”

“太醫令雖說無事,可阿離心脈受損,有備無患,寡人要……”

“玉鳶定會好好看顧慕容國主。”玉鳶朝着執明深深一拜。

執明挑眉,果然機靈,只是……“你看顧阿離?”

“玉鳶除了會看天象,還略通醫術,加上太醫令,想來可無虞。”

執明默了一瞬,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就沒有什麽不會的?”

玉鳶不假思索道,“洗衣煮飯和打架!”

執明服氣了。

玉鳶接着補了句,“但是迅枭都會!”

額角一抽,執明忽覺得事情談明白了就好,洗衣煮飯打架了不起啊!他的阿離還會釣魚呢!

我會陪着阿離一起白頭。

他說要跟他白頭……慕容離已經沐浴過,坐在鏡前梳着頭發,耳邊不時飄過那人的話,唇角便總是情不自禁地彎起。

“我的阿離笑起來真好看。”

慕容離一驚,待反應過來已被身後人圈進雙臂中,那人俯身輕嗅着他鬓邊發,自然而然地取過他手中的篦子,輕輕順着那一頭青絲,“在想什麽?”

慕容離低下頭,哪裏肯說,執明雙眼微眯,就着篦子挑起慕容離的下颌,便以唇覆了上去,輕咬着呢喃道,“反正阿離的嘴也不是用來說話的,呵……”

一聲輕笑之中夾了聲篦子落地的脆響,執明俯身将慕容離緊緊圈入懷裏,以手托着他的後腦,加深着這個吻。

作者有話要說:

記得有人說過,說得出的委屈便都算不得委屈,然我以為那些說不出的委屈只是因為沒有可以值得傾訴的人,一直想終有一天,黎黎心中最難過的事可以訴于他最愛的人聽,于是……終于在明明信他懂他的這天,他将自己小心翼翼掩藏了好久的一點不該屬于君王的委屈都說給了萌萌聽,世人都道慕容離機關算盡,謀奪天下,可是從瑤光國破,王族殉國開始,他就一無所有了,對黎黎來說,不幸中的萬幸便是,一無所有之後,忽然有了一個萌萌。(腦補畫面見微博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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