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水落石盡出(下)
“陛下面露喜色,可是有好消息?”莫瀾笑道。
執明将折子一阖,喜道,“丁源上奏,天樞戰馬再增千匹,練馬之草場有限,故而希望西擴至鈞天郡境內,如此可使天樞草場得以修養。”
“輪牧而作,的确是長久之法。”
“啓禀陛下。”一名禁衛匆匆而來,打斷了莫瀾的話。
“禀。”執明道。
禁衛道,“賀畿将軍已押乾元在殿外恭候。”
執明眼中笑意散去,冷冷道,“傳。”
乍見執明周身氣溫降到冰點,莫瀾也不禁怔了怔,不由自主地就朝殿門望去,果見賀畿斂步肅容而來,身後還跟了兩名士兵,中間縛着一人。
賀畿朝執明行過大禮,道,“畿于邊境發現開陽餘孽,不敢疏怠,故而馳騁星夜,押之入王城以待陛下親裁。”
“賀卿辛苦了,”執明親自下堂扶起賀畿,君臣二人一番寒暄,執明才踱步至乾元面前。
“乾元大師,別來無恙。”執明唇角一勾,似笑非笑。
乾元緩緩擡起頭,愣了愣,“是你?”
“當年開陽府中匆匆一面,大師竟還記得寡人,真是好記性啊!”
執明笑而輕嘆,一副老友相見,感慨萬千的樣子,莫瀾的心顫了顫,已經許久,他未曾見過執明如此陌生的一面。
“呵,天權王。”乾元漠然輕哼。
“大膽!此乃共主,當尊‘陛下’!”賀畿斥道。
乾元雖然雙手被縛身後,冰藍色的衣料也染了塵土,卻未見絲毫狼狽,淡然得如同那日閑坐府中一般,只在執明提起當年一面時,眼睛微閉了閉,似是不願想起。
“你,要殺便殺,不必多言。”乾元淡淡道。
“不急,大師一心求死,寡人豈有不成全之理。”執明輕哼一笑,幽幽道,“不過人還沒到齊。”
乾元不解,眉心微皺,忍不住又看了眼執明。
剛才那名禁衛再次跨門而來,禀道,“報陛下,佐奕進城了。”
乾元一驚,淡然的臉上終于染上一絲慌亂。
“真快,”執明輕輕一笑,搖頭道,“可惜,佐奕自東而來,大師自南而來,否則就可在城門前一敘君臣之誼了。”
乾元眉宇深擰,眸中染過痛色,“你意欲何為?”
執明不答反問,“未得君召,擅入帝城,不知當年開陽郡主為王時,會如何處置?”
乾元頓時臉色一白,“君王一言九鼎,你怎能出爾反爾?”
執明微微一笑,“大師久在草莽,卻知悉廟堂之事,難怪開陽郡主如此記挂于你。”
乾元別過頭,一言不發,執明微怔了怔,這樣的倔強令他忽然想到了慕容離。
沒有耐心再與之廢話,執明冷冷道,“收拾出一間宮室好好招呼大師。”
乾元被禁衛押下,賀畿也告退了,執明揉了揉額角。
天權與開陽交戰時,莫瀾雖在海外,卻也在回國後了解過始末,知道那位子煜将軍的死一直是執明心頭之痛。
猶豫了一下,莫瀾才上前道,“陛下既然惱恨那人,何以要以禮待之?”
執明冷冷一笑,“寡人要誅的是佐奕。”
莫瀾不解,“陛下抓乾元只是為引佐奕來帝都就死?”
不對,佐奕如今手無兵權,一郡之主也不過是虛名而已,執明若是不畏悠悠衆口,非要殺他,根本不用等賀畿抓來乾元,他甚至不用自己動手,一道旨意即可。
執明看莫瀾神色變幻,拍了拍他的肩,輕輕一笑,“誅人性命,一刀即可,寡人要的是誅心!”
莫瀾一怔,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所聞。以他對執明的了解,執明就算當場拔劍把乾元斬了,他都覺得尚能接受,可執明言下之意是他不要佐奕的命,他要的是折其心志。
如何折其心志?還有什麽比讓他最在乎的人替他受過,代他而死更折磨百倍?
權術之争,誅心之鬥,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可這樣的事由執明來做,莫瀾還是不敢相信。自從執明與慕容離和好,他便再沒見過執明如此陰冷的一面,以至于他都快忘了眼前之人已非昔日之王了。
“莫瀾。”
“是,”莫瀾回過神,強然笑笑,“陛下何事?”
執明已褪去冷肅,眸中又現溫柔,“阿離昨日念叨許久沒見你了,今晚留在宮中用膳吧。”
“哦……臣謝陛下。”
執明笑了笑,心情似乎又好了,邁步走出大殿。
莫瀾忍不住又瞥了眼執明,剛才的陛下,現在的陛下,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陛下,他不禁懷疑是否是自己看錯了。可神色會看錯,剛才的話他卻斷不可能聽錯。
只是留莫瀾用膳,也不算宮宴,王寝露臺上掌了宮燈,擺了一桌菜,三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
因乾元一事,莫瀾總是下意識就想看看執明,可執明與平日并無區別,溫柔談笑,偶爾被慕容離瞪一眼,還會伏低做小地賠不是,半點為君為王的樣子都沒有。
莫瀾算是明白了,不管冷漠亦或溫柔,都是他家陛下沒錯,只是溫柔永遠都是留給他身邊這位的。旁人不惹他便罷了,若是惹了,那就自求多福吧,天威難犯,所言不假。
慕容離看着心不在焉的莫瀾,略略思忖,不動聲色夾了菜與執明,“你喜歡的,多吃點。”
執明心頭一軟,便顧不得旁人,趁着慕容離夾菜給他,就傾身湊過去想親他,慕容離身子一歪,稍稍避過。執明撇撇嘴,老實地巴拉了一口菜,慕容離則暗暗一笑。
莫瀾見兩人小動作頻頻,也不禁輕輕一笑,心裏沉悶散去許多。
酒過三巡,慕容離道,“聽說乾元已至宮中。”
執明放下酒杯,點了點頭。
“可我聽說佐奕也來了帝都。”慕容離道,“乾元是賀畿秘密押送的,佐奕怎會知道?”
執明淡淡一笑,“寡人要他知道,他豈有不知的?”
慕容離微怔,“你有何打算?”
莫瀾看看執明,又看看慕容離,後者沒問“是否要殺佐奕”而是問“有何打算”,可見他注意到的事,慕容離也注意到了。
執明又斟了一杯酒,“阿離擔心寡人會殺了佐奕?”
“佐奕已臣服于你,這些年也算安分,現在動手,不智。”慕容離道。
見慕容離面帶慮色,執明目光柔了些,“寡人答應阿離的事不會反悔。”
慕容離神色暗了下去,“我知道你想為子煜報仇,是我的錯。”
當時沒殺,現在卻不能殺了,說到底當年是他自私了。
莫瀾并不知兩人當年發生了什麽,乍見氣氛不對,卻不敢冒言,只瞥着執明暗想能聽出些蛛絲馬跡,也好擇日斡旋。
執明未現絲毫愠色,拉過慕容離的手,“說什麽呢,”他伸手替慕容離将被風吹亂的鬓發挽到耳後,動作娴熟又溫柔,“寡人不過理一理政事,倒引你想起些不好的,豈非是寡人的罪過?”
慕容離神色複雜,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
莫瀾見兩人不肯多說,又見執明到底是在意慕容離的,便推說時辰不早,告退了。
夜裏,慕容離換了中衣,披着頭發在書案前看書,燭火晃得眼睛酸脹,他揉了揉。
執明見狀一把奪過他手中書卷,“夜深了,看書傷眼睛。”
慕容離笑着倚在他肩頭,“諸事繁瑣,我要在仲堃儀動作之前部署好一切。”
執明單手攬過他,柔柔地替他揉着額角,“那寡人念給你聽?”
說罷,執明真的依書念了起來,“探心,深得其主也,從外制內,事有曲系而随之。”
慕容離無奈一嘆,這些書冊,字字珠玑,原是要靜心琢磨的,被執明這般念來,他還如何思之、慮之?索性奪了書卷,扔在桌上,“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歇着吧。”
執明唇角一勾,與他額頭相抵,“少看這些書,勞心傷神。”
慕容離淡淡一笑,倚進執明懷裏,阖眸睡去。
次日早朝散後,執明陪慕容離用過早膳便回了書房批閱奏折,魯相和莫瀾皆在,小胖也侍立于側。
除了該陪在書房的人,堂下還跪着一人,同樣水藍色的華服,卻不是昨日之人。
執明慢悠悠批完一本折子才道,“開陽郡主,君無戲言,寡人不殺你,你今番擅離封地,寡人也可以不追究。”
“一人做事一人當,還請陛下放了乾元。”佐奕道。
執明如聽玩笑,放下筆,自堂上下來,緩步到佐奕跟前,猛然捏住佐奕下颚,冷笑道,“國主所言甚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挑起戰事的是你沒錯,可你能說那飛隼不是出自乾元之手?瑤光天權那麽多将士不是命喪飛隼之下?他與屠夫何異?何況……”執明幽幽一笑,“寡人現在覺得殺了乾元,比殺了你更有意思!”
“執明!你卑鄙!”佐奕恨恨道。
執明居高臨下,冷冷地嘲道,“卑鄙?寡人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艮墨池并不為你所信,想必開陽國主還未嘗過身畔親近之人代你去死是何滋味。卑鄙?呵……”執明輕蔑一笑,眸中狠厲,“若不是你無端啓戰瑤光,寡人又豈會和心愛之人不得安寧?”
除了子煜的死,執明最恨的莫過于他原本期待的,可與慕容離平靜相望的生活,被開陽無端攪亂,若無那場戰争,他後來和慕容離何至于陷入那般境地!
“陛下,陛下!”阿花匆匆而來。
執明道,“何事慌慌張張?”
阿花看了眼佐奕,湊近執明小聲說了幾句,執明一愣,“他怎會去見乾元?”
“有宮人偷偷遞了信,說乾元邀國主一見,阿羽攔不住,已經跟着去了。”
“乾元怎麽了?”佐奕亦緊張道。
執明轉過頭,狠狠道,“若是乾元敢傷阿離分毫,寡人便将他碎屍萬段!”
佐奕登時無語,他想不明白執明激動什麽,難道不該他說這句話?慕容離見乾元,怎麽看也是他家乾元危險點吧?他家乾元不會武功的好吧!
不大的一間宮室裏,乾元淡然坐于矮幾前,替慕容離倒了杯水,“階下之囚,無茶可招呼國主,還請國主見諒。”
“無妨。”慕容離端起茶杯飲了一口,看得一旁的阿羽心驚膽戰,恨不能替他喝了,心道阿花怎麽還沒把陛下請來啊!
“你為何要見我?”
“乾元有求于國主。”
“求我?”慕容離好笑,“當年開陽瑤光勢同水火,大師何以覺得我會應敵國所求?”
乾元強然一笑,“誠然如此,可除了國主無人能說服天權國君。”
慕容離眸光微頓,淡淡道,“與執明有關?”
“他要殺我。”
“你想我替你求情?”話雖如此,慕容離并不認為乾元是貪生怕死之徒,他雖與乾元只有一面之緣,但觀其行,賞其貌已斷定此人心性不俗。
乾元果然搖了搖頭,“我不怕死,可我不想死在王上面前。”
“此言何意?”慕容離眉心一蹙。
乾元落寞一笑,“當年若非我一時不察,也斷不會讓飛隼之圖落于你手。我本無顏再見王上,今若能一死,以消天權之君對我王上的怨恨,倒是死得其所,只是我與王上年少相伴,他是顧念舊情的人,我不想他傷心,我……不值得。”
慕容離眉心緊擰,乾元說得很含蓄,可他心思活絡,幾番思忖已經明白過來,只是明白卻不等于能接受,“你是說執明要在佐奕前面殺了你?”
“看昨日的情形,他是這個意思。”
慕容離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滞悶,執明從前不是這樣的。
“慕容國主,”乾元起身,朝慕容離一拜,“拜托了。”
慕容離尚驚訝于執明所為,乍見乾元這翻動作,一時為難,他要保乾元嗎?從前就因一個佐奕讓他與執明離心,而今又來一個乾元……
慕容離揉了揉額角,遲疑道,“只怕難。”
乾元不懂了,“國主說難是何意?既不拒絕,又有何難?”
慕容離道,“旁的且不說,子煜将軍命喪開陽軍之手……”
“兩兵交戰,哪裏不死不傷的?”乾元本以為是什麽大事,可不就是戰場上死了一位将軍嗎?
“既是兩軍交戰,死傷難免,你們要殺便殺,為何在子煜死前還要折辱于他?”門被驟然推開,執明強壓着怒氣,“寡人趕到時,子煜被你們懸于木樁之上,軍醫告訴寡人,他是被人活活折磨死的!”
這話執明從未說過,當年子兌也只提過子煜身上都是傷,慕容離只當戰場刀劍無眼,卻不想……
“折磨?什麽折磨?”佐奕也緊随其後進來。見他情緒激動,一旁的禁衛連忙将他制住,佐奕掙紮不得,急道,“我開陽之軍,素來治軍嚴明,斷不會行折磨戰俘之事,必是他負隅頑抗!”
乾元乍見佐奕被反手制住,不禁着急,又見執明怒火中燒,慕容離神色憂戚,情急之中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位将軍是……天權的将軍?”
若非天權之将,執明當不會如此震怒。
沒人回答,便是默認。乾元有了一絲底氣,再次問道,“是哪場戰役所亡?”
慕容離觀乾元神色,不像刻意周旋,便順着他道,“你們阻擊天權援軍那次。”
“援軍?”佐奕頓時了然,好笑道,“我沒阻擊過什麽援軍。”
“你還敢砌詞狡辯!”執明攥住佐奕前襟,怒道。
佐奕回道,“我沒狡辯!”他頓了頓,神色黯淡道,“開陽當時根本不可能分出多餘的兵力去阻擊援軍。”
乾元一怔,“王上!”
佐奕看了乾元一眼,想到他昔日那般清雅的一個人如今竟為他所累,囚于人下,不忍目光一顫,驀地擡頭朝執明道,“我做過的事不會推脫,可我沒做過的事,亦不會白白受冤!”他自嘲一笑,“我若真有那般兵力,也不會讓他造飛隼,卷進這些事裏來。”
那雙手,原該是做些巧奪天工的華美器物,卻因為他,造了殺人的利器。
“可當年确實有軍隊阻擊了子煜将軍不是嗎?那軍隊總不可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魯大人在一旁聽了半晌,不禁也疑惑,乾元佐奕的神色都不像是說謊,可子煜帶着軍隊和糧草也不可能莫名其妙就全軍覆沒吧?
小胖神色蒼白,他似乎隐隐想到了一個答案,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佐奕沉沉一嘆,“是仲堃儀。”
執明瞳仁一縮,攥起佐奕的衣襟,“若是他,你為何當年不說?”
佐奕皺眉,“我與他雖是利益之交,到底也是盟友。”
“仲堃儀……”執明雙目發紅,咬牙切齒,“駱珉!”骨節被捏得泛白,發出咯吱聲。是他派的兵,他怪來怪去,原來竟是他親手把子煜送去了鬼門關。
“執明。”慕容離上前撫上執明的手臂。
執明忽然脫力地松開佐奕,轉頭看着身邊人,“你……是不是早就懷疑是駱珉?”
慕容離心中一痛,“我……”
“為何不辯解?”執明忽又自嘲地點點頭,“是寡人沒給過你機會。”
“執明……”慕容離雖然猜到會是仲堃儀,卻一直沒有證據,且子煜到底是救他而死,他便自覺無可辯駁。
執明淡淡道,“把佐奕押下去,嚴加審問。”
言罷,執明拂袖而去。
衆人面面相觑,乾元忽然跪下,“國主!”
見乾元竟然為自己下跪,佐奕忙要上前,奈何被禁衛壓制不能動彈,心如刀割。
慕容離心裏記挂執明,急于離開,便朝禁衛道,“不可動刑。”言罷亦匆匆離去。
莫瀾沒料到是這麽個結果,心驚、唏噓糾結心中,可謂五味雜陳,乍一偏頭便看到一旁出神的小胖,心頭一痛,想說些什麽,終是無奈一嘆。
作者有話要說:
叮~你的黑明已上線。乾元說,只有黎黎能說(shui)服萌萌。
子煜的死終于大白于天下!也是辛苦佐乾夫夫了……
不過萌萌內心受到了一萬點暴擊,只有下章讓黎黎好好安(shui)慰(fu)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