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扶春 得幸能與郎君逢面

第1章 扶春 得幸能與郎君逢面

朝晨天光明淨,清冷的雨露順着柳條垂落水中,泛開層層漣漪微波,年輕女子映在水面的倒影亦随之碎散。

謝府宅邸恢宏,碧瓦朱甍,鱗次栉比。亭臺樓閣或巍峨高峻,或如詩如畫,哪怕微如階柳庭花,也有其獨具匠心之美。

自前院入內,越過垂花門後進入內院,往東邊去可見一道蜿蜒小溪。溪流靜谧無波、悠遠綿長,俨然将東苑與其它地方分隔開來。

唯一供人往來之處,是溪上架着的一座木拱廊橋。而其沿岸栽種四季常青的羅漢松,曲折之态盡顯莊肅,更使人不敢親近。

再往裏走,便是一座庭院,外牆圍繞着一衆蒼筤碧竹,猗猗潇潇,尤然幽靜。

這畫面雖有意境,卻令扶春駐足不前。走來這裏,扶春才确定自己受人誤導,竟尋錯了地方。

她沒想到那人會在這種小事上給她設絆,所以掉以輕心。不過現在并非怨人怨己的時候,她得想辦法找到明路。

然而這時回頭再找路趕往水榭已是來不及,且大戶門庭的路一貫深而遠,往來行步她多少有些吃不消。

扶春略微思量,決定先找地方歇一歇腳。

*

今日廷議不遂,朝堂再起風波,天子留謝雲璋于昭成殿議事,略晚一些才得以回府。

東苑,木拱廊橋旁建有一座涼亭,年輕女子海棠花色的衣裙與周圍格格不入。

往朝晖院走時他覺察到不妥,卻未動聲色,也無半分理會之意。

“郎君……還請郎君留步。”

待他走過橋面,耳邊忽地現出一道女子輕和綿軟的請求,若風過弦聲,如斯瑟瑟。

青年仿若未聞,但片刻後見他頓住腳步,扶春內心大喜。

她低眉颔首走來他面前,流蘇從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垂落至裙擺,随走動而飄逸生姿。無需他拂去目光,她的身形便映入了他的眼中。

“郎君,今日我本應前往府上水榭赴宴,卻不想初來乍到并不識得這裏的路,竟誤打誤撞來到此處,若有冒犯之處,還望郎君海涵。”

扶春聲音更柔一些。

再道:“得幸能與郎君逢面,若郎君能為我指一條明路,我自是感激不盡。”

扶春将前因後果道明,綿綿軟聲自她唇瓣間流露,說完這一番話,扶春緊了緊袖下交疊的雙手。

東苑一帶的位置并不偏僻,卻人煙稀少,異常清冷。

她方才看過,走過這座橋就有一座庭院,想來此人便是要往那處去。

由此猜想他的身份,要麽是那院落的主人,要麽就是與謝氏子弟熟識的貴客。

即便是後者,上京謝氏乃高門世家,能前來相交之人也必定不會是落魄門第。

如今扶春離家萬裏,以遠親的身份寄居謝府內,她本不該貿然叨擾,實在是因情勢所迫,才不得不露面求助。

然而她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扶春不免為此緊張起來。

他的态度讓人捉摸不透,扶春遲疑片刻,擡眸望去。

橋邊,松下,碧空如洗。

微風拂過,松枝搖曳,青年與她相隔甚遠,一襲雪青闊袖袍,更顯他身姿高挑。

青松孤直臨于其後,靜默深沉似雲外高士,可縱然有此清逸絕塵之嘉木,也未能勝過青年一籌。

他方才遠遠走來,扶春都不曾仔細瞧過,如今見他,豐神雅澹,面若美玉。

氣度已是高致出塵,沒想到相貌更加……

扶春微微愣住。

“這位郎君……”

她一開口,便又是這種甜潤細膩的語調,一音一字皆宛若飽受春雨滋潤。

他面上沒有絲毫波動,依舊是白璧無瑕,但扶春卻從他淡漠的目光裏覺察出比先前更加清晰的疏離感。

是她做錯什麽了嗎?

扶春略感茫然。

而在青年動身之際,她得到一句回應——

“離開東苑,往西南去。”

謝府水榭三面環水,青衫婢女魚貫而入布列筵席,另一邊三五結伴的女郎進入亭中,正是人來人往的時候。

湖面水光潋滟,岸邊排柳嫩綠。扶春來到水榭時,觀景臺上已站了一衆人。

雖是繞了遠路,但總算找到地方,來得也不算太遲,

“姐姐?”見到扶春,一身粉裳的少女語氣驚訝。

扶春側身回首,蘊散在空氣中的柔和浮光映落在她的身上,勾繪出她的面容與身形。

豐姿冶麗,袅袅婷婷。

孟玉茵望着扶春,眼底流出一絲陰翳。這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晦暗神情,很快被她以明媚笑容掩蓋過去。

“姐姐可真是叫我好等。”孟玉茵笑顏逐開,她上前走近,意欲與扶春挽手相攜。

“托妹妹的福,謝府景色宜人,一路走走停停,略微賞了賞。”扶春巧妙地往前走了兩步,并不與她靠近。

早先還在客居時,孟玉茵借口身體不适不能與她同行,扶春只得獨自前往,哪裏想到走到中途她才發現路不對勁。

孟玉茵故意告訴她錯誤的位置,顯然是不想讓她來到水榭飲宴。但沒關系,扶春現在來了,她也想看看孟玉茵還想做些什麽。

“姐姐這是在怨怪我麽?這事怪不得我的,要怪只能怪那傳話的婢子,口齒不清,害我聽錯……”

孟玉茵一臉委屈,好像真是扶春錯怪了她。可事實到底如何,她們二人心知肚明。

有心也好,無心也罷。

到底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扶春本就沒想興師問罪。

從前在宋郡家中受到的磋磨比這艱難許多,這點小伎倆扶春也沒将之放在眼裏。

扶春正欲抽身,卻忽地聽到孟玉茵的話音一轉,語氣尤為可憐道:“若姐姐真心想要責怪我,那我也絕無怨言。”

扶春蹙額。

緊接着,自她身後傳來一聲:“這是發生了何事?”

扶春回頭望去,視線中出現一位面容端正清秀的女郎。

這女郎走在最前方,一路走過,謝府仆婢皆以她為尊。

在她身後亦站有幾位年輕的女郎,她們以衆星捧月的姿态将她從衆人中顯出,足以見其身份不同凡響。

“瓊表姐。”孟玉茵眼前一亮。

謝瓊神色藹然,“方才聽你們說話,可是宴上招待不周?”

謝瓊是謝氏二房的嫡女,此次謝府飲宴便是由她一手操辦

“并非如此。”孟玉茵走至謝瓊身側,看了又看扶春,露出一副猶猶豫豫不敢言的模樣。

最後支支吾吾,說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表姐還是莫問了,總歸都是我的錯,與姐姐無關的。”

她把話說到這裏,衆人皆不約而同地向扶春投去了探究的眼神。

自謝瓊出現的那一刻起,扶春就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借勢壓人這種事情孟玉茵做過太多次,多到扶春嫌膩,而她卻樂在其中。

“瓊表姐安好。”扶春不急不緩,先問一聲好。

得了謝瓊的回應,扶春從容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即便是被擺到臺面上來說,也算不得什麽大事,所以扶春的言辭中并未指責孟玉茵是故意這麽做。

到這為止,衆人聽來也只覺得是誤會一場,而扶春接下來要說的話才最為關鍵。

扶春目光柔柔望過去,輕言細語,“玉茵妹妹方才不是說,全因謝府婢女敷衍塞責,才讓妹妹生出誤解,既是如此,我又怎會責怪妹妹?”

原本只是孟家姐妹之間的瑣事,經她幾句言語,竟牽扯到謝府仆婢行事不當。

“府上婢女竟失職至此?”謝瓊果然開口詢問。

眉頭微微挑起,謝瓊瞥向孟玉茵,“玉茵表妹且指一指傳話的是哪名婢女,我定要好好責罰。”

霎時間,孟玉茵臉色慘白。

她早忘記那傳話的婢子是怎樣的人,她不過是随意尋個由頭折騰扶春,哪裏想到扶春會直接說出來。

謝瓊是謝府飲宴的主事,可以客氣地問一聲是否招待不佳。但作為客人,孟玉茵若真心覺得禮遇不足,那分明就是在打謝瓊的臉。

那麽,她敢拂謝瓊的臉面嗎?

她不敢。

“是我的錯……”

因這出鬧劇,不少人在往她這裏看。孟玉茵的眼神飄忽,因羞憤而漲紅面頰。“與旁人無關,是我不好,才讓姐姐辛苦奔波,還望姐姐原諒。”

“妹妹,我先前不是說了麽?這只是小事,我不曾放在心上,你又何必再提。”扶春溫和一笑,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

将一切納入眼中,謝瓊心下了然,她忍不住笑了下,随後若無其事地離開,周圍人見狀也逐漸散了人影。

“姐姐好心計。”孟玉茵咬牙切齒,緊緊盯着扶春。

扶春沒有理會。

一開始,孟玉茵是想借謝瓊的勢來給扶春施壓。

但很可惜,上京不是宋郡,謝府也不是由她母親只手遮天的孟家。

所以後來,一向喜歡以勢壓人的幺妹,終于體會到了什麽叫自讨苦吃。

水榭簾幕低垂。

扶春安靜坐到一旁,她今日身穿海棠花色的織緞襦裙,和光将她的身影映在撒花軟簾上,顯出她的身姿纖美。

不遠處,有人凝望出神。

待他走去扶春面前,輕喚:“表妹。”

扶春聞聲擡眸,年輕男子俊美熟稔的面孔映入她的眼簾。一時間,扶春只覺思緒百轉千回,靜默片刻,卻只稱他為:“三公子。”

謝從璟眉目微動,似有不解之意,但他并無半分惱意,反而笑問她,“表妹何以待我如此生疏?”

聽到這話,扶春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不表露。

她望着他,卻不着一字。

“莫非還在記恨我昨日爽約之事?”隔了一會,謝從璟緩緩說出。

扶春的心情更複雜一些。

他明明知道她為何不悅,先前卻還要拿話問她。無非是因為他自恃身份,覺得與她有雲泥之差,不論他做什麽事,扶春都合該讨好遷就他。

昨日謝從璟邀她見面,她避着人好不容易去到他的院中,等候多時卻不見他的蹤影,更讓她遭受他院中婢女的輕待。

當時的情形如何扶春記憶猶新,她自然委屈極了,也對謝三郎多有怨念。現在要她來妥協,她自然是不肯的。

扶春眼波流轉,嗔怪地望他一眼,裏面藏有不盡的委屈之情,她沒有說話,卻好似說盡千言萬語。

她難得對他露出這副柔弱模樣,僅是一個眼神,便令謝三郎心酥不已。

謝從璟在她身邊坐下。

沉香濃郁,萦繞在扶春的鼻翼間,他這樣靠近她,實在太過親近。扶春垂下眼睫,避開了他逐漸溫熱的視線。

“這不妥當……”衆目睽睽,便這樣貼近她,太不妥當。

“有何不妥?”他話音稍頓,深邃灼熱的眼神落在扶春臉上,雖低聲卻足以令她聽清:“你本就是我的未婚娘子,旁人不知,我卻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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