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疑心 “這枚玉佩……怎會在長兄這裏?……
第15章 疑心 “這枚玉佩……怎會在長兄這裏?……
謝雲璋持劍的手極穩。
冷鋒長劍傷及薛俨的脖頸,從未見過謝雲璋主動庇護一人,還是以這種方式。
雖然還沒捉弄夠,但若再不松手,難保不會再添一處創口。
“我可沒有為難她。”薛俨一面收手,一面撥開架在脖子上的利刃。
“是她自己找過來的,來了又想走,為了她的安危,我才強行将她留下。”
謝雲璋沒有聽薛俨的解釋。
收起長劍,抛給外面緊随而來的侍從。
侍從将受傷的薛俨從船內擡走,待這一陣過後,謝雲璋提了一盞燈入內,光影四濺,照亮整個船艙。
年輕女子倚靠着船壁席地而坐,雙肩微顫,耳畔後一縷烏發從發鬟中散出,彎繞垂于身前,頗為伶仃可憐。
謝雲璋視線往下移動,見她手邊躺着一支釵子,五瓣桃做工精美,花蕊中央鑲嵌一枚透亮的玉石。
——她的發釵。
謝雲璋撿起,持着一端,将另一端遞還。
扶春垂落的眼簾裏倏忽映入花釵的模樣,桃色鮮妍。
她眼睫微動,擡首望去,見到背倚清光而至的青年。
皎月之芒,何其盈湛。
扶春望着他,一時生出恍惚,想他應似天上明月,高不染塵。此時臨于她面前,真切中顯露一分虛幻。
直至謝雲璋向前更近一步,扶她起身。
“是哪裏不适?”問話時,他的手掌已撐住了扶春半邊身體。只要她肯稍稍用力,一定可借着他的動作起身。
隔着衣裳,他的手臂環過她的兩肩,只有清冷的衣衫,幾乎不能感受到他的溫度。而在衣袂摩挲間存在着的觸感,最為真實。
扶春緩過神,目光幾乎黏在謝雲璋臉上。
由其扶起身後,扶春喚他,“大表兄……”
先不論他對她是否有情,總歸她現在有些委屈。
今夜本想與謝雲璋共看一場好戲,沒成想不見謝從璟與孟玉茵的身影也就罷了,反而被無端卷入紛争。
她無辜。她有道理在謝雲璋面前抒發委屈。
扶春站穩身子,徑直往謝雲璋身前走近。謝雲璋本要收起的手,也在這時被她握住。
“大表兄,我……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扶春目中若有點星微光,輕緩地流淌着光澤。
她的手很冷,放于他的手背處,纖白的手指收緊,也只能堪堪握住他的半邊手掌。
似乎覺得這樣不夠,扶春很快動了手指,指尖游移,從握他的手改為牽住。
觸碰到他溫熱的掌心,扶春稍覺舒适。
今夜對她來說确實是接連的波折,謝雲璋有心寬慰,予取予求。可扶春不算安分,指腹輕微的摩挲勾起他掌間的癢意。
“先離開。”謝雲璋同她說。
扶春點了點頭,沒有松開他的手,亦緊緊跟在他身後。
衣衫擺動,一前一後的距離未必能有半步,只差将鞋尖抵住他的鞋跟。
這亦步亦趨的姿勢怪異,有時靠得太近,腳步踉跄。
謝雲璋停住,與她說話,讓她走端正些。
“四下無人,這有什麽關系?”扶春小聲嘀咕,話音落入他耳中。
謝雲璋下意識地掃了眼暗處,夜靜林深,看不出潛伏的痕跡。
扶春對此毫不知情。
她以為謝雲璋是被她的話說動,這才沒再為這小事管她。
為此,扶春生出些歡快的情愫,望着袖下與他雙手相依,她的思緒更為起伏。
良辰美景早在混亂時破滅,但現下與他親密至此,又何嘗不算一個好時機?
馬車繞了遠路,從對岸駛過來接他們。扶春先上馬車,隔一會,謝雲璋揭簾進來,坐在她對面的位置。
扶春醞釀起情緒,想着将要同他說的話。
想着想着卻糾結起來,因為先前薛俨的緣故,她的衣服上沾了污漬,頭發也略有淩亂。
就這樣與他說那些話,他會不會以為她不重視?又或認為她敷衍?扶春一時沒有吭聲。
而在此間隙,謝雲璋比她先要有動作。
他擡手,勻稱修長的指節撫過她鬓角處的碎發,輕輕一勾将其別在耳後。
指尖不經意的一觸,扶春一下子紅了耳朵,連帶着臉頰敷上霞光。
“有草葉。”纖小的碎片從謝雲璋的手指尖彈落,他的語氣平淡如尋常。
扶春低着頭,嗯一聲充作回應,竭力掩飾羞怯。
原來她想與他說那些甜蜜黏牙的話,但謝雲璋這般舉動,反倒讓她無措起來。
謝雲璋見她模樣,感到有些好笑。
明明不久前還抓住他的手不放,怎麽又露出這樣嬌怯的情态?
時而熱情大膽,時而又如枝頭鳥雀,稍有驚動,便被吓得四處飛竄。
“扶春。”他叫她。
字音清晰悅耳,每一個字都念得恰到好處,猶如月下松風,帶着無邊無際的清朗雅致。
乍然聽聞這一聲,扶春愣住,“什麽?”她不是沒有聽清他叫她,只是詫異,他會這樣稱呼,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扶春的心慢了半拍,緩緩開口,“表兄,我在。”
他喚了她的名字,卻沒有往下再說。好像只是想叫一叫她,确認扶春的存在。
謝雲璋的眼中倒映着她低垂着的額首,光潔麗致,他望着她許久,目光平靜而深刻。宛若棋盤上的雲子浸入池水,僅泛起一絲隐秘的漣漪。
馬車很快抵達謝府。
扶春下車,與謝雲璋共走了一段路,臨到路口分別時,扶春緩住腳步,“我知道回去的路怎麽走,大表兄不必相送。”
思來想去,還是沒有道出那些纏綿悱恻的話。
眼下的情形太過倉促,不合适。
男女之事,理當花前月下,退而求其次,也得挑個風清月明的日子才對。
扶春向謝雲璋告別。
沒有做出一步三回首的矯揉之态,但也顧盼流連。分別時眼神柔情似水,細看去更有依依不舍之情。
“表妹。”扶春沒想過謝雲璋真的會叫住她。
油然而生的欣喜浮上心頭,扶春轉過身,卻見謝雲璋在一旁不知在做什麽。
等了一會兒,扶春注意到地面忽然顯現出一片光亮,接着謝雲璋向她走來,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光影起伏不止。
他手裏提了盞燈,是扶春熟悉的款型。兔兒燈嶄新、透亮,散發出使人溫暖的光芒。
“表妹先前落下了。”謝雲璋輕聲,在扶春發怔時,擡起她的手,交到她手中。
燈柄一點涼意都沒有,反而帶着屬于謝雲璋的溫度。
既溫和又親近。
扶春不自覺緊了緊手指。
“多謝表兄。”
“回吧。”
*
回到頌衿居時已是深夜,扶春推開院門入內,剛要走進去,頓了一下腳步。
因為右手邊的廂房在她推動門扉的同時,匆匆熄滅了屋內的燭火,殘留的光照映在窗戶紙上,緩緩褪盡。
右邊廂房是孟玉茵的住處。
扶春回來得已經很晚了,沒想到孟玉茵尚未入眠,還做出這等怪異之舉——扶春剛回來她就剪了燭,總不會是姐妹心意相通吧?
扶春沒有過多關注,往左邊廂房走去。先開門,然後關門,随後整個院子陷入沉寂,良久。
右廂房內。
兩道驟然緊繃的呼吸,在深而漫長的黑夜中緩緩恢複平和。
謝從璟懊惱,怎會在此停留這麽久?久到險些被扶春察覺。
無聲的夜晚格外寧靜,也容易讓人将身心都放輕松。放松之餘,謝從璟自然而然想到另一個問題。
“為何夜深才回來……”
究竟為什麽呢?
謝從璟心下一沉。
次日。
扶春處理了前一晚在燈會上穿的衣裳。這衣服料子是頂好的織錦,扶春攏共也沒幾身,一剪刀下去,扶春十分心疼,但到底沒辦法将它留下。
肩膀、後背處血跡濃重,顏色沉得發黑,裙底更有一些別的髒污。交給婢女盥洗,婢女很快就會覺察到異常。
遇上口舌不緊的,招來風言風語,扶春更沒辦法辯解。
索性一剪子剪碎,不留痕跡。就是可惜了這樣好的一件衣裳。
婢女叩響她的房門,在外頭說:“表姑娘,三公子來了,現在在院中,說是要見您。”
扶春将衣料碎片打包塞到床底,往外應了一聲,“有勞轉告三公子,我這就出來。”
她才不會讓謝從璟進屋子。
扶春往外走去,見謝從璟正站在離她房間不遠處的廊道上。
他負手而立,看到扶春,眸子裏多了一重審視。
廊道旁邊種植杜鵑花,青綠葉,紫紅花,花蕊挺翹,花冠手掌大小。該品種又稱迎春杜鵑,一眼望去滿目皆納入姹紫嫣紅。
與扶春在廊道上走走停停,先寒暄數句,片刻後謝從璟才點到正題。“昨晚表妹出門了嗎?”
扶春臉上挂着笑。只有她自己知道笑得有多假,“表兄怎會這樣問?”
謝從璟亦說假話。
“昨晚城中花燈會,本想邀你同去,可來頌衿居接你時你不在。”
扶春直接忽略他說的話,轉而問起,“昨夜有燈會麽?我竟是不知。”
說話之際,面上笑意微收,變作苦惱。“早知表兄會來找我,我就不那麽早入睡了。”
她在撒謊!昨夜他在孟玉茵的房內,分明聽到了扶春從外面回來時發出的動靜。
意識到這一點,謝從璟緊了眸光,盯着扶春,打量她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是真還是假。
“轉眼來此已有兩月,卻從未與表兄有過游玩,昨日燈會想來應是十分熱鬧,可惜我未能與表兄同往……”扶春低垂下眼眸,盡顯失意落魄,語氣宛然嘆息。
或是因失落,扶春停在了廊道臺階旁的花叢前。杜鵑花色熾熱,張揚盛放在一叢綠枝中。
而扶春身着淺杏衣裙,淡雅素淨,垂目時唇邊的弧度也跟着垂落,似在沮喪。
周圍一切都被凝固住,謝從璟釘在了原地。他怔怔瞧着她半晌,竟瞧不出半分虛情假意。
謝從璟真的願意相信她說的話,以至于他開始思考,昨夜的事也許只是一個意外?
“表兄不會怪我吧?”扶春聲音略弱一些。
“怎會?”謝從璟貼心道:“改日得空,我再邀表妹出游便是了。”
他說的真心話。
扶春敷衍笑笑,沒有再回。
之後謝從璟沒再向她打探昨晚的事,不過他話裏話外,都透着一股想讓扶春請他去屋內坐坐的意思。哪怕喝杯茶。
謝從璟幾分意圖,扶春心知肚明。但扶春從一開始就不肯,現在更不可能。
扶春無視他的想法,挑了些沒趣的事情與他東一扯、西一扯。
謝從璟了無興致。
這時候,一早就去謝蓉院中的孟玉茵回來了。
扶春一眼望見她的身影,耳邊謝從璟的話音說到一半,扶春滿面笑顏地向孟玉茵迎去。
“玉茵妹妹回來了。”
剛回來,孟玉茵還沒看到謝從璟也在。見扶春迎過來,她只覺莫名,不禁往後退了一步。
直至瞧見長廊上的男子,孟玉茵怒目,心裏有氣。他昨夜離開時,根本沒說會來找扶春。
孟玉茵氣憤他對她的隐瞞。
謝從璟一見她這副表情,就知道她又要與他鬧上一陣子,不由心塞起來。
他沒打算立刻就與孟玉茵私下見面,兀自尋了個借口離開,“長兄還在等我,容我先走一步。”
扶春想的是送機會給他們相處,沒想到謝從璟就這樣走了。見孟玉茵尚留在原地,扶春什麽都沒說,回廂房去。
謝從璟走出頌衿居,往東苑去。先前說謝雲璋要見他,其實不只是托辭。長兄有一本文籍,含當世時務章策,熟讀其中內容,有益于科考。
長兄是好心,才會将之整理成冊轉贈給他。
然“科考”和“長兄”兩個詞放在一起,再加上今年将要二度科試的他,謝從璟心裏悶着一股負面的情緒。
且剛聽父親提起過,長兄将要調任中書,日後走的路子必定是和大伯父一樣統領群臣之勢。
豔羨。嫉妒。都不足以概述他此刻的心情,謝從璟懷着複雜的心思來到朝晖院。
謝雲璋正坐在書桌前。
往前走近,見其手邊擺着一幅桑皮紙繪成的山水墨畫。
“長兄。”
“不必多禮。”
謝雲璋似乎才發現他過來,緩緩收起山水圖。
在起身的間隙,謝從璟瞥見有一物被一起卷入了桑皮紙內。
雖僅有一眼,但那件物品曾在他手裏流經過,只一眼也足夠辨認。
“這枚玉佩……”謝從璟遲疑出聲,“怎會在長兄這裏?”
聞言,謝雲璋撫在桑皮紙上的手指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