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21

“老師看你好幾眼了。”張清啧聲:“你看啥呢這麽出神,我拉你胳膊你都沒注意。”

“看我幹什麽,我又沒有卷子。”

“……”張清:“老師說讓你讀一下你的作文,但是你沒理他,他就自己讀了。”

說着張清就感慨起來了,“程哥,你真的無敵了,我覺得你哪怕直接回家高考再來,老班也不會說你一聲不是。”

“不至于。”程避愆看了幾眼班主任,對方注意到他回過神來了,沖他點了一下頭,也确實沒說什麽,繼續講議論文的寫法去了。

“程避愆這篇作文是比較聰明的議論文,我說的不是他的文筆,他的文筆大家已經很熟悉了,我說的是他看問題的視角,想要寫好議論文,光靠偷幾個名人名言哲學理念是完全不夠的,如果你想拿高分,如果你的卷面很工整,你的作文開頭又很精彩,那基本上閱卷老師會把你的作文通篇認真讀了,這個時候,作文的任何部分都馬虎不得。”

“咱們不像那些不負責任的老師給你講,說什麽開頭精彩,結尾呼應,中間就可以随便寫,那種方式只針對水平一般的學生,實在走投無路所采取的投機取巧的行為。咱們是要拿高分的,在一班,在座的每一個人,如果以那種方式要求自己,我可以肯定地跟你說,你的作文乃至你的語文,已經落入了下乘。”

“一篇滿分作文需要考慮的因素有很多,而我們不能停留在膚淺的表層,比如文筆、字跡、邏輯等等,這些對你們而言不是要求,而是最基本的做法,并不足以構成要求。”

“我的要求是什麽?我要重點強調,我要求你們通篇要有不俗的個人見解,在普世價值觀之上,分析、構想、提煉,最終撰寫你們個性化的表達。咱們班大部分學生都能針砭時弊,夾敘夾議,說上一些很好的理念,但這裏面大多數都是拾人牙慧的東西,是先賢咀嚼過的東西,這些東西只能作為你們拿來佐證的工具,只有你們個人寶貴的思想才是作文的靈魂!”

“這一點你們記住,不僅在高考作文裏适用,在你們大學生涯,乃至整個人生,都受益匪淺。我不是有多麽吹捧個人主義,”老班似乎講嗨了,拿出手絹擦了擦腦門的汗:“培養自己的觀點,不盲目從衆,是現如今的網絡時代,每個人一生都應該重視的課題。所以現在我把話說回來,我要說程避愆這篇作文,為什麽我給了他滿分,你們知道,我一向在作文上給分吝啬,因為我對你們期望甚高。”

“時常有一些人不服氣,偷偷去找我,問我為什麽總給程避愆開綠燈,說老師,為什麽他可以不來上自習呢?為什麽他可以不聽試卷解析呢?問得好,你們應該多觀察一下,他不上自習時去幹什麽了。”

“他的這篇作文裏,融合了今年最新的x大核心期刊內容,又能有自己的觀點表達。你們又有多少人會去圖書館,去閱覽室找一找論文看上幾篇?他的書單,我從不用操心,因為我給的書單他高一就看完了。”

“可能很多人厭倦了我的長篇大論,也厭倦了我對得意門生的誇獎,對此不屑一顧,覺得滿不在乎。可能你是對的,畢竟我也提倡做自我,但我們坐在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呢?除了長遠的宏大的目标——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以外,我們短期的實踐目标,就是為了拿高分,這沒錯吧?如果不為拿高分,我也不想讓你們上自習課,起早貪黑,沒完沒了,沒有假期,周而複始,你們調侃自己是象牙塔的牛馬,我們又何嘗不是?”

程避愆聽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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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現讓大家對老班的這番話擁有了新的認識——學習好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但他沒睡幾分鐘,他被掌聲吵醒,不明所以地看了眼老師和四周,接着下課鈴聲就響了起來,然後是老班找他出去。

我們之前介紹過,程避愆的班主任是個50多歲的好脾氣男人,姓李,教語文,有一些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情懷。我們從他有關作文的這番話裏也能看得出來,但也能看出來他确确實實對應試教育做出了妥協。

一班的尖子生很多,但他從不掩飾自己對程避愆的喜歡,他時常說程避愆身上有種十分難得的哲人氣息,在17歲這樣的年紀,能夠如此通透,對文學充滿熱情,又不缺乏想象力,這是很難得的,說明他既有天賦,又能夠在很年輕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擁有這種天賦。這意味着他不會浪費太多的時間,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會少走很多彎路。老李說程避愆有天生的能夠抵禦誘惑和風險的能力,對尋常人而言充滿誘惑的東西,在他這裏顯得如此乏味無趣,恰恰說明了他早就看透了表象直達本質,所以才能躲過那些蒙蔽世人雙眼的重重陷阱。

老李看着他的得意門生,面容十分和藹。

“你覺得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他們能聽懂多少?”

程避愆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聽懂了多少?”

程避愆吸了口氣,更加誠實地說:“抱歉老師,我沒怎麽聽。”

他是真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主要是他被謝執在圖書館那一手搞的心緒不寧,他絲毫沒有想要裝的意圖。

“最近狀态不好?”

“有一點。”

“方便和我說嗎?”

程避愆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說:“老師,我……我可能是個很任性的人。”

“怎麽說?”

老李坐在辦公室的椅子上,用一次性水杯給程避愆接了杯熱水,上一次有讓他親自接熱水待遇的人還是他帶出的某個現如今已經知名的現實主義作家。

“我覺得到了某個階段,或者認識了某個人,會打破我原有的一些對自己的認知,我可能,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樣一直都能保持冷靜成熟,我會無端想要釋放一些,在以前我完全可以控制,或者自我消化的情緒。”

他看起來有些苦惱:“我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我有點依賴這個人,但我又很排斥這樣的自己,所以我總會矛盾,我覺得我在成長的時候,不時會倒退。”

“說明你對這個人評價很高。”老李看着他,語氣不徐不疾:“你在你的內心深處,對他充滿了認可,你認為他比你成熟強大,足以包容你釋放出的哪怕是你自己心裏清楚的,代表依賴的信號。”

“雖然不想觸及你的任何隐私,但我想說的是,你在過往的成長中,稀缺的一部分情感體驗,會在某個恰當的階段,以某種形式顯露出來。”老李笑了一下:“其實相比弗洛伊德,我更喜歡阿德勒的心理學說,我認為人不能執着于過去,更多的要朝前看,但弗洛伊德也不是完全沒用。”

“他讓我們知道,我們存在着某種稀缺和渴望的東西,而一旦我們清楚之後,是否想要彌補,什麽時候彌補,如何彌補,那我們自己就能夠掌控了。”

“程避愆,你是個非常非常聰明的孩子,我教了幾十年的書,我很少給哪個學生這麽高的評價,當然,我的評價也沒什麽了不起,但我畢竟教了你兩年多,這份評價足以成為你很優秀的一份有力證明。”

“我認為,你其實是了解,并且能夠掌控你的這種情緒的,只是有時你的內心和現實世界沒有達成同頻,這很正常,我們的內心世界和現實雖然一直在并行,但很難時時刻刻都是平行的,有時現實會有突發的意外事件,這時現實就會先行一步,你的內心世界還沒追上來。”

“所以你可能會迷茫一些,有時則截然相反,你的內心世界走的太遠,現實裏走的又太慢。”

“所以你可以嘗試着和自己溝通,只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去達成和諧。然後你會發現,其實你依然能夠清楚地認識自己,你的一切行為,不過是為了達成你的某些目的,或者滿足你的某種渴望。你認為你渴望的東西能夠在你所說的那個人身上得到補償,你同時也做好了迎接一切的準備,比如,你也會饋贈他一些東西,你會在今後的生活規劃裏添上他的存在。”

老李說到這裏,沉默了好一會兒,程避愆也跟着他沉默着。

然後老李開口,輕描淡寫說了句讓程避愆差點站起來的話:“是謝執吧?”

“咳咳,咳咳咳,咳咳!”

“哎呀,喝水喝水。”老李把水往他那推了推,“人起碼不能被唾沫嗆着。”

程避愆:“……”

“我雖然人到中年,但我也上網啊。”老李說:“19年那會兒,我天天視頻帶課。”

程避愆哭笑不得。

“那孩子我也了解一點,有點可惜,他沒來咱班。”老李說到這是真真切切惋惜極了:“我要搶人徐鳳肯定不答應,說不定還會和我急。”

徐鳳是二年一的班主任。

“那孩子的作文又是另一種風格,說實話,如果只能給一個人滿分的話,我還真未必給你喲。”老李那飽經滄桑的臉上露出一個饒有興致的笑容:“我很少見一個學生能有那麽老練、沉穩、辛辣的文筆。”

他搖了搖頭,帶着幾分不可置信的贊嘆:“上個月,他們有一次語文試卷是談論哲學家的人生觀,好家夥,那孩子的作文,他們語文老師在整個語文組扯着卷子晃蕩了三天!我拍了一份,你要不要看看?”

程避愆沉默一瞬,不好掃老師的興,就說:“好呀,我回去看吧。”

“也行。”老李說:“我想那孩子應該是個悲觀主義者,不過也說不定,有些時候他又有一些存在主義的想法,還真捉摸不透,說不定他也能開辟出一種新的哲學流派。”

程避愆差點笑了,盡可能委婉道:“老師,這太誇張了,您還是實際一點吧。”

“也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他能夠一直潛心研究的話,還是有可能的,但如果他沉迷談戀愛,又覺得沒必要自己開創新流派,後面的路我也說不好,他能掌握的資源和人生選擇都太多了,做什麽都不奇怪,畢竟自由的哲人會走向各式各樣的道路,對吧?”

“……談、戀愛?”程避愆嘴角一抽。

“你們不是在談嗎?”老李說:“我可不像那些庸俗的班主任一樣談之色變棒打鴛鴦,如果有更好的方式去看待一件事情,我死都不會選下策,而且這也說明了我對你們的信任。”

程避愆覺得老李才是真正的哲人,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是說道:“老師,但我們沒有談戀愛,我倆到現在為止,誰都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喜歡。”

“是嗎?”

“當然!”程避愆甚至有點激動了,“我們都喜歡看書學習,時間安排的緊湊高效,為什麽還要做那種1+1<2的事情,成為彼此的累贅?”

“這樣啊。”

程避愆:“……”

“我不覺得我倆能有什麽結果,真的,老師,咱們別聊他了,這太扯了,我是個高三生,我要好好備戰高考的,我跟他會有什麽結果呢……”

他低着頭,盯着自己手裏的一次性紙杯,有些出神。

“你們談戀愛如果太張揚,你的保送名額可能會受影響。不過這也就是你自己考一下的事兒,對你來說應該無所謂吧,其實老師挺希望你考的,沖一沖省狀元,你不想和謝執比一比?他應該也會考。”

“老師!”程避愆站起來,有點生氣了,“我們沒有在談。”

老李:“那好吧。”

程避愆:“……老師您這是什麽意思,您怎麽能這樣呢?”

老李笑起來:“兩年多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你這麽激動啊,小程。”

“可是老師沒有的事兒您硬說……”

“可是小程,你是會因為子虛烏有的事情激動的人嗎?”

程避愆一愣。

“老師不是在故意揶揄你。”老李擡起手臂,拍了拍他胳膊,“老師希望不管什麽時候,你都能夠達成自身與外界的和諧,讓自己的內心越發強大,無論你想用什麽方法,去達成哪些目的,和諧會讓你的直覺變成你最好的幫手。”

程避愆總是聽他說這些玄之又玄,讓自己似懂非懂的東西。

關鍵在于他又一想,如果是謝執就肯定全都能聽懂,但自己就很多都沒怎麽聽懂,非得等到了以後的某個節骨眼兒,他猛地才懂了,那種感覺雖然屢屢豁然開朗,但還是很不爽,他不喜歡後知後覺,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遲鈍。

所以和諧是什麽東西?

他在離開辦公室之後,其實很想把這些內容發給謝執——老李不知道,這些談話被他偷偷用手表錄音了。

但一想到謝執在中午的時候還冒犯過自己,頓時又不想搭理他了。

他回去把錄音轉成文字,把老李說的話以文本形式記錄了下來。

早晚有一天他能夠充分明白這些話的意思。

他知道老李一直都不是普通的班主任,但沒想到他也太另辟蹊徑了,老李這個賽道全z國的班主任裏也不多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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