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找回名字

找回名字

第一次遇見她們是在小書店,我站在書架面前不知該從何看起。

那天特別悶熱,僅僅是走了幾步路,體內的濕氣重得快把我拖散架了。

但她們不是。

書店內只有兩把風扇,一把對着坐在收銀臺的老板,另一把朝着門口吹。

她們則站在遠離風扇的書架前聊天,她們的眼睛充滿了希望,她們的臉上沒有對生活的失望。

我正猶豫要不要向她們求助,她們便走向了我。

一個長得酷酷的女孩最先開口,“你想看書?”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一眼注意到她的小白鞋一塵不染,又看見自己沾了泥還沒來得及清洗的鞋頭,頓覺羞愧。

我哪裏是像會看書的人?

“想看哪一類呢?”

我擡起頭,視線與她相重合,“我不識字,但我想學。”

幾秒鐘的呆滞過後,她走到另一邊去,拿來了一本書,“那就看有拼音的,好嗎?”

“好。”我接受了她的提議。

另一個長得甜美的女孩帶着我去收銀臺付錢,她和剩下那個高高的女孩先一步離開書店,去了隔壁的小賣部。

等我出來,外面的桌上多了四瓶果汁味汽水。

短短半個鐘頭,她們教我學了很多字,其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權力的權字和超越的越字。

第二次遇見她們是三個月後的大冬天。

盡管她們穿上了厚厚的棉服,帶上了毛茸茸的帽子,我還是認得出她們。

因為她們的眼睛和這裏的人比起來特別得不一樣。

具體不一樣在哪裏,我說不上來,反正只要你看見了她們的眼睛,你就會覺得生活還有點盼頭。

這回,我向她們展示了我的學習成果,她們送我一根冰糖葫蘆作為獎勵。

她們說,我的進步神速,不像是從沒讀書過的人。

我也這麽覺得。

臨走前,她們和我做了一個約定,下次再見是新年正月十五,到那時,她們會送我一本新書。

我懷着激動的心情回了家,每一天都靠着這點念想活下去。

第三次,我不想遇見她們了。

因為王良友跟來了。

王良友發現我往外跑的頻率太高了,他懷疑我跟別的男人搞上了,便悄悄跟在我後面。

王良友真是疑神疑鬼。

就算他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我都不會跟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壓根就不想和男人扯上關系,包括他。

她們站在書店的屋檐下等我,可是我不能去,我只能站得遠遠得,說一句她們聽不見的對不起。

靠近她們,只會給她們帶來無窮的後患。

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我選擇當一個不守承諾的人。

我寧願她們怪我,也不想她們和王良友有任何的交集。

因為王良友是個畜生啊!

他不僅希望我不識字,也希望安然不識字。

安然已經五歲半了,到了該準備上小學的年紀。

可是,王良友居然說安然沒有必要去上學,我在家教她就好。

我教安然?我學的那點東西根本就不能保護她!

讀書才是安然唯一的出路。

只有讀書,安然才有機會離開這兒,去到大城市,脫離這個不正常的家,獲得新生。

我絕對不會讓步。

“我不教。”

王良友笑了,“她是你的女兒,你不教她,誰來教?難道是我?”

我死死地盯着王良友,就像在盯貪得無厭的臭老鼠。

“你有沒有搞錯?我一天到晚忙着掙錢,哪有空教她?”

“那你給錢。”我攤開手掌,找他要錢。

王良友打了一下我的手掌,将我拉到他的懷裏。

他未經修剪的胡茬紮得我的臉頰生疼,我推開了他。

“有話好好說。”

“我現在可是在跟你說掏心窩子的話哈,女孩兒沒必要讀那麽多書,真的,那都是浪費錢,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花那麽多錢到她身上,還不是為親家做嫁衣?我們可撈不着一點好處啊!”此刻的王良友像一只狡猾的臭老鼠,“還不如把那錢省下來,留給你花,這樣不好嗎?”

王良友似乎擔心我鑽牛角尖,還舉了一個現實例子來說服我。

“你知道嘛,王良睦娶的那個媳婦,叫黃什麽來着,就是正宗的大學生,文憑夠高吧?可是呢,她還不是單到了40歲和王良睦那種人結婚,還生不出孩子,我要是她,真沒臉見我的父母,我丢不起那個人。要是她少讀點書,別太心高氣傲,家庭孩子早就有了,何必耽誤到現在?現在好了吧,王良睦和她只能指望她那個在大城市上班還不回來的親侄子黃浩強。”

但我聽到的不是這樣。

我聽見的版本是王良睦以前作惡多端,導致現在喪失了生育能力,人們都說那是他的報應。

“黃浩強在外可是事業有成,壓根不想回我們希望村,你覺得他能給他們養老嗎?我告訴你,根本不可能,只有親兒子才會孝敬父母,其他的都是假的、騙人的。”

我聽出來了,王良友這是在嫉妒王良睦有一個事業有成的侄子,而他沒有,他這人還真是小肚雞腸到了一種境界,無聊透頂到另一種境界。

“不聽,給錢。”我繼續找他要錢。

王良友耍賴不給,我就去找秦毓秀,秦毓秀沒錢,她就去折磨王良友和王德仁。

不是把飯煮得夾生,就是把好的豬肉弄得像豬食。

不是故意不洗衣服,就是把衣服鞋子混在一堆洗,讓他們染上自個兒的腳氣。

不是喂他們吃沒效果的草藥,就是給他們煮喝了會拉好幾天肚子的湯藥。

幾個回合下來,王良友和王德仁不得不暫時屈服于秦毓秀,把安然上小學六年要花的學費交到了秦毓秀的手裏,秦毓秀再轉交給我。

安然去上學了,我輕松了許多。

也許是安穩日子過久了,腦子就會變得不那麽靈活。

那天下午,我本該親自去接安然放學。

由于昨天我發瘋拒絕王良友,不想和他睡一起,他就把我關在了小房間,不準我去接安然。

接安然的任務自然落到了秦毓秀手裏。

我分明記得出門的人只有秦毓秀,可為什麽回家的人只有王德仁和安然?秦毓秀去哪兒了?

更奇怪的是,安然一回到家就會叫我找我,可今天她安靜得像不存在于這個家。

我連上樓的腳步聲都沒聽見。

我覺得,要出大事了。

“放我出去!老變态!老畜生!你不準碰安然!”

我瘋狂地敲着門,想要有人放我出去,但又有誰來敢開這個門?我只能寄期望于不知所蹤的秦毓秀。

大概連續敲了十來分鐘,我的手出血了。

我還是沒有聽見安然的聲音。

我的心都涼了。

門開了,是秦毓秀。

她的頭沉了下去,兩串淚簾掃過地板,啪嗒啪嗒地響。

我大概猜到了什麽,狂奔下樓。

客廳旁,王良睦房間的門是敞開着的,濃烈的血腥味飄了出來,占滿整個客廳。

我的步伐變得異常的沉重。

“沒時間了。”秦毓秀沖下樓來。

我停在了房門前,“什麽?”

“你快看她最後一眼,我這就送你離開。”秦毓秀把我推進了房間。

安然最喜歡穿的白雪公主裙被撕成碎片,扔在了一邊,她光着下半身,靜靜地躺在血被中,眼中淨是恐懼。

我在想,臨死前的最後一秒,她應該有恨我吧。

恨我這個母親做得很失敗,沒有保護好她。

如果我能撬開那個該死的門,如果我昨天答應了王良友,如果我從沒生下她,興許她就不用遭那麽多罪了......

我抱起安然,失聲痛哭。

“王德仁在哪兒?我要殺了他!”

秦毓秀卻拉起我的手跑向後山,“邊走邊說。”

我完全相信秦毓秀,跟着她走了。

進山後,沒走多久,秦毓秀停了下來。

我問她,“怎麽不走了?”

“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接下來的路,你自己走吧。”

“為什麽?”

“他們已經對你動了殺心,你必須離開這兒!”秦毓秀吼得聲嘶力竭,“這是你唯一也是最後能離開這兒的機會,安然那筆賬,我會跟他們算,你只需要往前跑,別回頭,翻過山就好了。”

殺心嗎?我感受到了,在最近的一次直播中。

最近,王良友好像不搞他以前的生意了,改為玩直播。

他說,他的一個朋友在玩直播的時候看見了一個商機,覺得很适合他,便推薦他去做。

我不太明白他為什麽要跟我談錢的事。

王良友說,“這事能成,還需要你出一點點力。”

“什麽?”

王良友補充道,“你需要扮演一個特別重要、無可替代的角色。”

“是什麽?”

“一個癱瘓在床、無法自理的傻子,”王良友得意得很,目光轉向了關我的小房間,“正巧我們家啥都有。”

“別人,傻子?”

別人難道是傻子,會看不出來他是演的?

“你放心,我演戲,頂頂的,你什麽都不用做,也不用說話,躺在床上就好。”王良友信心十足地握緊雙手。

他似乎認為別人一定會同情他,白給他錢。

我真心地認為他在異想天開。

王良友見我遲遲不給答複,變臉了,“你不樂意?那我叫安然來演。”

“別叫,安然。”我承認,王良友的目的達到了。

第一次直播,幾千人湧入直播間,我都看懵了。

下播後,王良友告訴我,粉絲數暴增,他達到了提現的門檻,明天就可以開始賺錢了。

第二場直播,幾萬人湧入直播間,王良友開始自說自話。

“我和我老婆嗎?我們結婚十四年了。”

“對,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生病了。”

“但我喜歡她啊,沒辦法,我不養她,她怎麽活?”

“沒事沒事,你們不用給我送禮物,我可以靠自己養活她。”

“孩子嗎?我們沒有孩子,我舍不得她生,她的身體承受不住。”

我聽得只想吐,眼皮忍不住抽抽。

第三場直播,同時也是最後一場直播,十幾萬人湧入直播間,王良友高興到忘乎所以。

“你們想采訪我?沒問題,下了播再聯系我吧。”

“其實我照顧得并不好,沒能力給她買漂亮衣服,也沒能力送她出去看風景。”

“你們真的不用給我送禮物!謝謝大家的好意。”

後來,畫風變了。

王良友說話也變得謹慎起來。

“我和她具體怎麽認識的嗎?那是在一個暴雨天,我發現她坐在江邊的樹下瑟瑟發抖,我覺得她很可憐,就把她帶回家了,準确地說,是我收留了她。”

“有沒有給她找過......家人?”王良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找過,沒人來領她,我這個人心太軟,想着多一個人吃飯也不會多什麽負擔。”

“在一起有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當然啦,我向她求婚那天,她笑得可開心了。”

“求婚戒指?我們這裏不興戒指。”

“你說我是裝的?好吧,你要這麽說,那我也沒辦法。”

由于浏覽速度過快,王良友看到了一條令他毛骨悚然的消息,還小聲地讀了出來。

“你是人販子,她是我的表姐,叫權越。”

而我恰好聽見了。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有事,我先下播了。”王良友關掉了直播攝像頭。

“好了,別裝了。”王良友的語氣非常得不友好,和上半場直播的他截然不同。

我站起來,整理了下衣服。

王良友的目光始終在我身上打轉。

我盯了回去,“怎麽?”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捕捉的殺意。

“沒事。”

“沒事的話,我要去接安然了。”

王良友揮手催我走,“嗯,你走吧。”

“你和我一起走吧。”我拉起了秦毓秀的手,想要她和我一起離開這兒。

“不,我有自己的仇要報,”秦毓秀從她的荷包裏掏出一個新款手機和一張我的過期身份證,“手機是我偷偷攢錢買的,身份證是我從他們那兒偷出來的,記得多翻幾個山頭,再走大路,找女警察求助,千萬別相信男警察,他們早就買通了那些人。”

“走吧,快走吧,這是我這輩子做得唯一一件正确的事。”秦毓秀推着我往山上走。

等走到山頂,找到一個可以避風遮雨的山洞藏起來,我才敢拿出身份證好好地看。

摸着久違的名字,我的心忽然安靜了下來。

原來我的名字叫權越。

原來我不屬于希望村。

原來我的人生不止于此。

但是,我真的失憶了。

有關權越的過去,我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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