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緣起

第二章 緣起

芸香幼年家貧,被父母賣與了人伢子,七八歲的時候輾轉進了潤州富賈容府為婢,因乖巧聽話,模樣又生得标致,被安排在容家大爺的院裏伺候,時容家大爺也才十來歲,芸香這個名字,便是容家大爺為她取的。從一個粗使的小丫頭,到近身伺候的大丫頭,芸香在大爺院裏一待就是七八年。

容家大爺十七歲時娶了親,大奶奶對大爺身邊伺候的幾個如花似玉的丫頭很是提防,出于對妻子的體恤愛護,大爺便把大奶奶不喜的幾個丫頭都遣出了自己的院子。畢竟是身邊伺候多年的人,感情還是有的,大爺問了她們每人的意願,想走的,給了賣身契并與些錢,出府嫁人;想留的,便安排去老太太、太太身邊伺候,也是好差事。

芸香無依無靠,自然不願走,和臘梅一起去了容老夫人身邊伺候。容家大爺沉穩內斂,調教出的丫頭也都穩重大方,容老夫人也喜歡。芸香在容老夫人身邊又伺候了兩年,到了十八歲的時候,開始為自己打算了。她幼時颠沛流離,過得凄慘,進了容府才得了安穩,是以并不願出府嫁人,可又怕老來無所依傍,思來想去,還是在容府的下人中尋個忠厚可靠的最好。

芸香先後伺候過大爺和老太太,深得主子喜歡,模樣在丫頭中又算出挑俏麗的,想在府中下人裏尋個好歸宿并不難,是以自己也不着急,只想着在老太太身邊多伺候兩年,多存些錢才好。

然世事難料,偏生讓她遇見一奇事,就是她十九歲這年,偶然被櫃上掉下的盒子砸中了頭,當場暈了過去,再一醒來的時候,竟然世事變遷,自己不知何時成了二爺的屋裏人,甚至懷有七八個月的身孕了。待搞清楚狀況,芸香才知距自己昏厥之日竟已過了一年有餘。而她成了二爺的屋裏人,甚至懷孕之事,就是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發生的。

芸香驚魂甫定,心想自己必是在昏厥之際被人借屍還魂了。

容家二爺比大爺小四歲,算來比芸香還小一歲。兄弟二人并非同母所出,容家大爺的生母當年難産而死,容老爺娶了亡妻的親妹妹做續弦,後有了容家二爺。雖非同母所出,但因兩人母親是親姐妹,是以與一個娘的親兄弟也是無異,容夫人對容家大爺真真是視如己處,甚比親生的兒子還要疼愛些。

雖說是一起長大的親兄弟,但二人的性情卻大為不同。容家大爺自小穩重多思,少年老成,早早就跟在容老爺身邊辦事,為人處世穩妥周全,深得老爺太太之心;相比之下,二爺卻自幼頑劣,沒少讓老爺太太操心,待漸漸長大了,非但不跟着父兄謀事業,反而終日恣意揮霍玩樂,容老爺每每氣急了,都要指着鼻子罵他混賬東西。

有一次上元節,為給受災的災民籌銀,潤州當地官宦富賈家的小姐自制了花燈籌賣,各家公子出錢來買。原也不過是個籌錢的由頭,都是各家的爺們出錢買回自家姊妹的花燈,結果容家二爺卻大出風頭,花了一百五十兩白銀買同知家小姐做的紙燈回來。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當他是如何鐘情人家小姐,說他是訂了親的人,縱然是為赈濟災民籌款,他這般做法也不合适。誰知容家二爺只随手把那花燈揉搓扔了,說他買下這花燈不為那家小姐,也不為什麽赈災,全是因為當日有人跟他競價,他氣不過才出了高價。為此,容老爺又氣了一場,若非容老夫人攔着,容家二爺這頓板子怕是躲不過的。

芸香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和這位二爺扯上關系。

她被人借屍還魂的這一年多,二爺已經把二奶奶娶進了門。聞得那借了她身子的“假芸香”頗得二爺寵愛,搞得二爺和二奶奶夫妻不睦,二奶奶甚不容她,那“假芸香”走了,二奶奶的嫉恨便全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辯。

她惶恐之下也與周圍人說了自己的遭遇,只除了二爺信了她這有些荒唐的奇遇,其他人全都不信她,只連與她最好的臘梅姐都說她是糊塗了,讓她別胡思亂想,縱然二奶奶淩厲些,可你有了二爺的骨肉,老太太、太太總不會虧待你。

芸香惶惶不可終日,渾渾噩噩地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因容家大奶奶過門之後一直未有生養,這孩子是容家長孫,全家上下甚是歡喜。為安撫二奶奶,緩和二奶奶和二爺的關系,孩子并未讓芸香養着,而是直接抱到了二奶奶屋裏,芸香雖憑容老夫人做主,給了一個妾氏的名分,但覺自己不過是一根浮木,前進後退全不由自己,只被人撥弄來去罷了。

沒多久,容二爺跟着容老爺和容大爺出去跑商,二奶奶終于對芸香出了手,買通了府裏的一個下人,設局構陷芸香與人通奸。容老夫人和容夫人雖然都覺以芸香的人品不能做出這種事來,但眼瞅着“人贓并獲”,也斷沒有偏幫她而指疑正室嫡妻的道理,況且,她也确實有“不守本分、勾搭二爺”的“前科”,壞了容家規矩,鬧得二房夫妻不睦,家無寧日。

芸香被二奶奶賣出了容府,及後一兩年又歷了些凄苦,輾轉來了安平縣,生下冬兒之後,被陳氏夫婦收留。陳氏夫婦是做紙紮的手藝人,閑時還會去官道旁擺小攤子賣面食,生活無憂,只年過半百,膝下無兒無女。感念夫婦倆對她們孤兒寡母的照顧,芸香認了陳氏夫婦為幹爹娘,讓冬兒随了陳姓,将來為他二老養老送終,也是這一二年才安穩下來。

沒想到容家敗落,從潤州搬來程川,偏生還在這安平縣落腳。芸香不由得想是不是真如臘梅姐說的“冥冥中自有定數”,命中注定她與容家的糾葛還沒有完。

容家給過她安穩的日子,大爺也好,老太太也好,真心待她好過,雖然後來被容家賣了,但她并未記恨過容家,只是覺得命運弄人罷了。她如今對容家之人不念不怨,唯一難舍的記挂,就只有她生下的那個孩子。

她當年糊裏糊塗地替人生了孩子,自己未帶過一日,孩子尚在襁褓中她便離了容府,老實說,與那孩子原也沒什麽太多的感情,只她後來有了冬兒,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真真正正做了娘了,才愈發惦記起那個孩子來。雖也說不好能不能算是她的孩子,但畢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算來如今也有五歲了,不知是什麽模樣,怎樣的性情,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芸香思量了兩日,覺得既然在這安平縣遇到了,也終歸躲不過會有見面的一日,與其假裝不認識或畏首畏尾地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見。

她把心思與陳氏夫婦說了,兩人也都支持,陳張氏更道:“是了,大大方方去見就對了,你沒做什麽對不住他們家的事,問心無愧。若真是論起來,倒是他們對不住你,咱們何必要躲躲藏藏,你這次去了,或是能見着你兒子。”

芸香道:“我此番去也不為認親,只說來到底是舊主,終歸還是去拜一拜的好,倘若容家現在還若從前那般排場,我去與不去的倒在其次,只容家如今落了難,我若佯作不識,倒讓人覺得人情冷暖,寒了人家的心了。當年若不是容家收留,我險就被那人伢子賣進煙花柳巷,我在容家那些年,容家上下也待我不薄,縱是後來被遣出府,也只是那位二奶奶的算計,并不怨容老太太和太太,甚至再深說下去,又有哪個女人是真心願與旁人共侍一夫的,那二奶奶怨恨我也能理解……”

陳張氏啧了一聲:“你啊,就是心太實,太善,總是記着旁人對你的好,不記恨人家對你的惡,怨不得總讓人家欺負……”

眼見着陳張氏這話要帶出舊事來,陳伯打斷道:“你這話說得不對,人心向善是正理,芸香若不是這樣知恩圖報的實心眼兒孩子,又哪能和你這麽投緣,哪來的你們這母女的緣分?你又哪兒來冬兒這麽個大孫子?”

芸香笑笑,陳張氏也嘆笑一聲,輕輕拍了拍摟在懷裏睡得正香的冬兒。

芸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冬兒臉上,有些忐忑地道:“我只不知這樣去了對那孩子好不好,之前和臘梅姐聊天時也沒深問,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不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我是想見着,又不敢見着他,怕他過得好好的,我貿然擾了他的安寧,反而不好。”

陳張氏道:“有什麽不好的,你是他親娘,天下哪個孩子不盼娘的?”

芸香并未把自己當年被借屍還魂的事告訴陳氏夫婦,是以自己與這孩子的微妙關系也難以言說,只道:“話雖如此,只心中難免惴惴不安。”

陳張氏又安慰了芸香幾句,陳伯道:“你們娘兒倆這都是後話了,這回去了未必就是認親,人家家裏的态度咱們也不清楚,想也不會讓你輕易見着孩子,咱們現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

芸香道:“爹說得是,見不見得着的……我只盼着容家好,那孩子也就好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