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遇

第四章 偶遇

芸香知道和容家的糾葛還沒完,但想不到再見容少卿也不過是三四天之後的事。

安平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但做紙紮生意的,卻只有陳氏夫婦這一家。早年間還有一家姓高的同行,那家老人和陳伯是師兄弟,兩家關系一直不錯,生意上從來不争不搶,相互關照幫襯。後來那家老人過世,也沒傳授過徒弟,只把鋪子給了兩個女兒。高家大女兒嫁了衙門裏的捕頭,二女兒嫁了個秀才,兩個女兒雖然承了手藝,但都一心相夫教子,無心經營,便把鋪子關了,換置了城外的田産。如此安平縣便只剩陳伯這一個做紙紮的手藝人,他早年也收過兩個徒弟,卻都吃不得苦半路走了。

因無他家競争,陳伯的紙紮生意倒是好做,只若趕上縣城裏有接連辦白事的,夫妻倆也忙不過來,多會請高家兩姐妹來幫手。都是多年的交情,高氏姐妹過來幫忙執意不收錢,是以過後,陳氏夫婦都會自制些糕點吃食,或是給人家的孩子扯兩塊做新衣的布料送過去,也算有來有往。

芸香這日便是晚飯前拎了兩盒蜜餞給高氏姐妹送去,因串了兩家,都多坐了會兒,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

拐上主街時,街兩邊的鋪子都在陸續打烊,芸香遠遠望着鴻運酒館的兩個夥計從店裏架出一個人來,到了店外街上,兩人才一松手,被架着的人便往地上出溜,虧得那兩個夥計撈了一把,那人才沒重重栽下去,兩個夥計也沒再扶他,只把人撂在了地上。

芸香覺得那躺下去的人影似極了容少卿,她走得急,還不容多思量,已經到了近旁,果真就是容少卿。

芸香忙搶上兩步,蹲在容少卿身旁,見容少卿醉得昏昏沉沉,嘴裏呢喃着含糊的醉話,不免擡頭對那兩個夥計氣道:“你們怎麽這麽待客,人喝醉了,只往街上這麽一扔就不管了,哪能這麽不近人情!縱是勞煩不得你們把人送家去,只差人去人家家裏喚人來擡回去也勞累不得?哪有這麽做酒館生意的!”

那兩個夥計被芸香呵斥了也不惱,只問:“這位大姐可是他家裏人嗎?”

“不是,不相幹的就不許不忍心管一管嗎!”芸香仰着下巴頂回去,低頭看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自己顯然是弄不動他,到底還是要勞煩這店裏的人把他送回去,是以也不好把人家得罪惹惱了,便又緩了緩語氣,“知道你們做生意忙,不容易,不過這會兒也打烊沒客了,這是東街容府的容二爺,你們只管把人送回去,必少不得你們的賞錢。”

壯一點兒的夥計回道:“我們也知道這位是容二爺,自打容家搬來這兩個月,這容二爺隔三差五就來咱們這兒買酒,哪能不認得呢。您才說的,我們可是冤枉,別說是常客,就是頭回來的客人,也不會說把人扔在街上不理,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了……自從被家裏趕出來,這容二爺就認準了我們這兒似的,白天黑日只賴在我們店裏不走,适才還把店裏兩壇子好酒給砸了,這損失算一算,我們幾天生意都白做……”

“你說什麽被趕出來?”芸香打斷他。

那夥計也很吃驚:“我看您倒像是和容二爺認識的,怎的還不知道?容二爺被家裏趕出來了。”

“啊?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會?你們弄錯了吧?”芸香大為驚愕,她去容府也不過是三四天的事。

“人家家裏的事我們也不好多打聽……”夥計道,“頭先容二爺每次喝多了,都是我們給送回去,只前兒個把人送過去,容家卻是大門不開,我們在門口站了好久,才知容二爺被家裏轟出來了。那天晚上人就是在我們店裏過的,昨兒晚上也是,我們好心說送二爺去朋友家或是客棧,可二爺說是既沒朋友容留,也沒錢投店,就賴在我們這兒了。要說我們容留了他兩個晚上,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尤是這位爺喝多了還撒酒瘋……我們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客棧……”

芸香聽得對方言之鑿鑿,也不似信口開河,心想或是容家想要逼二爺振作的破釜沉舟?

那夥計道叉着腰無奈嘆了一聲:“這麽着,我們還把人給擡回容府門口去,拍了門我們就走,讓不讓進也不是我們的事兒了。話說回來,就是家裏打了架,這兩三天也該氣消了,總也不能真的讓人大夜裏在外頭躺一宿吧。”

那夥計說完讓同伴回後院去推運酒壇子的推車來,兩人一前一後把容少卿擡到車上,往容府去。芸香從旁看着幫不上手,見兩人推着容少卿遠去,也未跟上,直到眼瞅着兩個夥計推着容少卿消失在街尾,方回神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邊走邊思量,這般逼二爺振作的法子,必然不是老太太和太太的主意,定然是大爺做的主。若是大爺定了心思,那可不是輕易能改的,即便二爺這麽醉着被擡到門口,老太太和太太再不忍心,大爺也斷不會讓給開門,若是店家不收留,二爺少不得要在門外凍上一宿……

芸香有些猶豫地放慢了腳步,雖然還未入秋,傍晚卻早已比不得盛夏了,若是凍上一整夜……只是……她又能做什麽呢,難道跟上去幫着拍門嗎?見了容家人說什麽?是問前因後果?還是幫着容少卿說情?哪一樣都不是她一個外人可做的。

柏西巷,陳宅。

天色漸暗,桌上留的飯菜都涼了,還不見芸香回來,陳氏夫婦不免擔心起來。雖說這安平縣素來太平,但芸香從未如此晚歸過,陳張氏便讓相公出門去迎一迎,別遇着什麽事兒。

陳伯提了油燈才出門,迎面便見了芸香,卻見她非獨自一人,後面跟着兩個漢子推車的漢子,車上還跟着一個人,他忙迎上去,提燈照了照芸香身後的三個人。

“爹,這是東街容府的容二爺,喝醉了無處去……”當着酒館的夥計,芸香也不好多說。

不過只她這半句話,陳伯便也會意,未再多問,忙把院門敞開,請酒館的兩個夥計幫着把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背進院去。

陳宅是一進的院子,西廂房邊有一個小門,進去是個不大的小跨院。陳伯夫婦住正院,院裏東西廂房都放滿了做紙紮的材料工具,芸香帶着兒子單住在跨院,院裏也有個朝街開的小門,但終年落鎖,并不走人,芸香引着酒館夥計走西廂邊的小門進了跨院,直接讓人把容少卿背進了自己房裏。

屋內陳張氏聽了動靜,出門來看,正撞見兩個酒館夥計從跨院出來,迎面向她打了聲招呼,匆匆走了。陳張氏往跨院芸香房裏尋去,一進屋便見一個男子躺在芸香母子的炕上,沒容她開口問,陳伯便與她說了一句:“容家二爺,喝多了。”

容家二爺是誰,陳張氏自然知道,湊到炕邊看了看,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模樣,只是通身的酒氣,着實難聞。

芸香把适才回家路上撞見容少卿及聽聞他被容府趕出來的的事對陳氏夫婦說了一遍,帶了些歉意地解釋:“我原也不想理,本來都已經走了,可想想又折了回去。我是想着依容家大爺的脾氣,今晚斷不會給他開門,果然我回去的時候見他躺在容府大門口沒人理,我還拍了拍門,但沒人應,肯定是大爺吩咐了……其實也是我多事,只是這大冷天的……”

“怎麽叫多事?”陳張氏打斷芸香的話,“你說這話可是覺得你把人帶回來,打擾了我們?這都多久了,你是還不當這兒是自己家?還不把我們當爹娘?”

芸香露了些讪讪之色:“那倒不是……只不過……”

“不是就別說什麽了,聽你頭先說的,你出了容家原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坐那幾年大獄又是遭人冤枉陷害,不是什麽歹人。就說前事不提,如今橋歸橋路歸路了,他們家的家務事你不摻和,但終歸是你兒子的爹,總也不能看他露宿街頭不是。”陳張氏說完又轉對自家相公道,“西廂房原小順子那屋應該還能住,你去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回屋抱床被子過去。”

芸香攔道:“別麻煩了,人醉成這樣兒死沉死沉的,剛才兩個壯小夥子弄他都費勁,還是用車推回來的。我想着就讓他在這兒躺着吧,反正我這外屋也有躺椅歪着,我在外頭湊合一宿,萬一他半夜醒了,也免得擾了你們休息,就是今兒晚上得讓冬兒跟您二老那屋睡。”

雖說是舊日夫妻,但陳張氏仍覺芸香容留個男人在自己屋裏,大夜裏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但又想芸香既然都不介意,自己也不好多說什麽,或是她心裏有些不好說出口的心思,便也只婉轉地說:“要不你帶着冬兒跟我睡去,讓你爹在這外屋湊合一宿,人醉成這樣,夜裏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你爹也能跟他說得清。”

芸香知道幹娘是為自己好,但她擅自把人領家來已經覺得過意不去了,又怎能再勞幹爹辛苦睡不得安穩覺,便忙推卻說自己剛好有些針線活要做,本來也會做得晚。三人正說話的功夫,外屋房門被推開,卻是冬兒一個人在奶奶房中見不得大人找了來,幾個人連忙去了外屋。

冬兒見了娘便纏上來要抱,芸香軟語道:“冬兒今天跟爺爺奶奶睡吧。”

冬兒不依,芸香又哄勸:“你不是想跟聽爺爺給你講他遇見耗子精的事嗎?今兒晚上你可以躺在被窩裏聽爺爺講故事。”

小兒好哄,三言兩語被說動了心,也不纏娘了,拉了爺爺奶奶便走。争不過孫兒,陳氏夫婦抱着冬兒離開,走前囑咐芸香,若夜裏有事要幫忙便來叫他們。

芸香看得出幹娘剛剛有些話沒說出口,別說她和容少卿那段過往有着不為人道的隐情,就算真的曾是實打實的夫妻,時過境遷,她這麽把人容留到自己家裏過夜也不合适。

只是,她适才折返回去,見他一個人瑟瑟地躺在門口,委實不忍。

縱然沒有男女夫妻之情,也有她少時在容家那許多年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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