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分

第五章 情分

芸香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和容少卿說上話,是十二三歲的時候。那時她在容家大爺院裏,剛剛能進屋侍奉,不過也輪不到她來伺候大爺的衣食住行,近身斟茶遞水更是沒資格,她只是趁着大爺和姐姐們不在時進屋收拾打掃,整理床鋪,或者幫姐姐們做一些縫縫補補的粗使的針線活兒。

那日大爺不在,她在書房裏打掃,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方硯臺擦拭的時候,身後忽然有人說話:“我哥呢?”

聲音太近太突然,她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硯臺就滑了出去,她慌亂地去抓,但硯臺還是磕在桌角摔在地上,碎了。

她吓得心要蹦出來的時候,身後那聲音又陰陽怪氣地道:“哎呀!你完了!這可是我哥的寶貝!”

她這才見得來人是容家二爺,雖說不是頭一回見,但這麽近距離地說上話還是第一次。只她這會兒已然慌得沒了主意,也顧不得給主子行禮問安,只連忙把碎了幾塊的硯臺撿起來,腦袋瓜子都是木的,唯一的念頭,就是她完了,真的完了,她才漲了工錢就闖下這大禍,少不得要被扣錢,再被打發回外院。

“啧啧……”容少卿搖搖頭,雖然比她還小一歲,但已然能拿捏好一幅爺的架勢,這會兒兩手往胸前一揣,一幅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這可是我們容家祖傳的一塊硯臺,我太爺爺傳給我爺爺,我爺爺傳給我爹,我爹又傳給了我大哥,我之前央了他好久想借回去用兩天,他都不依……親弟弟借來用用都不行的東西,你居然敢給摔了……唉,不知道你是膽兒太大,還是太倒黴……”

如果不是這會兒已然吓得飛了魂兒,她一定會和他解釋,是他走路太輕,進門都沒有腳步聲,就突然在她身後開口說話,才吓得她手上滑了一下。只是她才把大爺的寶貝摔壞了,哪敢再跟二爺分辨頂嘴,況且,不論是怎樣的緣故,說到底,确實是她不經心摔了這硯臺。

她沒應容少卿的話,只垂着頭,把手裏那幾塊碎片放在桌案上,往一起擺了又擺,好像碎塊挨得近些,就能奇跡般地粘合在一起,裂紋消失不見,變得完好無損。

她捂着硯臺怯生生地絕望,容少卿則在旁說風涼話:“你在幹嘛?粘不上的……還是說你在耍小聰明呢?以為這樣擺好就神不知鬼不覺了?我可是人證,你想不認都不行……”

她眼裏已經汪上了淚,可聽得容少卿這話,又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她不想又聽冤枉奚落,說她是裝可憐邀同情,她自己做錯了事就自己擔當。

正此時,容家大爺歸家,進了屋來,見着弟弟便閑聊了兩句話。她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給自己壯膽,才要跪下去認錯,卻聽容少卿先開了口:“哦,對了,對不住啊大哥,剛剛我把你的硯臺給摔了。”

她心下一愕,到了嘴邊兒的話被堵了回去,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只慌亂地垂了頭。

“也不怪我,你這硯臺也太滑了,我就拿起來颠了颠分量,哪知就掉了。”容少卿說得煞有介事,“你別告訴爹啊,我前兒個才惹了他生氣,罰我抄書,我這手指頭酸得都不會回彎兒了。”

她心裏撲通撲通直跳,明明剛剛還暗自倔強得說要敢作敢當,這會兒卻又生了僥幸之心,可又做賊心虛地覺得一定馬上就會被大爺識破了。她深深地低着頭不敢擡眸,卻莫名覺得大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或許只有一瞬,但她卻覺得好久,久到她雙腿有些打軟,想要立時跪下坦白。

“罷了。”就在她要承受不住的時候,容家大爺輕描淡寫地開了口,“不過一方硯臺,別惹爹不痛快了,若哪日爹問起來,我就說是我不小心碰地上便是……對了,你不好好在屋裏罰抄寫,又上我這兒溜達來做什麽?”

“有好事兒找你,帶你去看個東西。”容少卿拉着哥哥往外走。

容家大爺被弟弟拽走前,對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把那硯臺先收抽屜裏,別讓人看見。”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主子的吩咐,甚至沒能出個聲應話,只是不住地點頭。

兄弟倆才出門,容少卿又折返進了屋來,在門口的小桌上拿了件落下的東西,又忙追出去。出門時回頭看了她一眼,笑着沖她眨了下眼。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憋着的眼淚忽就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說不好是喜悅于不必受罰,還是感動于他幫她擔了罪名,甚或是氣他剛剛故意吓她逗她的委屈,也許都有一些。又或者,只因适才太害怕太緊張,似是一塊大石頭被高高舉起,眼看就要向她砸下來,結果又被輕輕放下,張弛之間落差太大,轉得太快,讓她有些承受不住。

這件事就那麽過去了,她後來才知道,二爺當日并不是故意胡說來吓她,那硯臺當真是從老太爺那輩傳下來的,到底有多貴重她不知道,但傳了兩三輩的,肯定是個好東西。

她想,大爺當日也一定是看穿了二爺的謊言,只不過沒與她計較,兩兄弟一起幫她把那塊懸在她頭頂的大石頭輕輕放下。或許對他們來說,只是一件無足挂齒的小事,算不得什麽,但對當時的她來說,卻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因着這事,她更加确信自己是進了一戶好人家,做事愈發謹慎小心,傾心盡力,慢慢得了主子的青眼。

也因着這事,容少卿記得了她,後來再見,偶爾還會和她逗趣,說她欠了他一個好大的人情,旁人聽了問是怎麽回事,他便故作神秘地笑說這是我和芸香的秘密。

她初時還有些惶恐,知道在大戶人家做事,很忌諱和爺們有什麽不合宜的親近,即便主子不惱,單是下人間的說嘴便讓人受不得。只後來跟着主子近身伺候得時候久了,漸漸熟悉了這位二爺的性情,才徹底放開沒那麽多顧忌,每每也會回他兩句打趣。

那時的容少卿,青春年少,意氣風發,臉上總是帶着笑,哪怕才被容老爺罰抄罰跪,甚至送到深山裏吃苦修行,也從沒見他露過一絲愁容,才挨了一頓板子,轉回身便能笑嘻嘻地說笑話哄容老夫人開心,甚或和她逗趣。下人們私下裏常說,咱們家這位二爺是從娘胎裏自帶了豔陽天出來的,天大的事兒都愁不了他,甚至旁人只從他身邊多待一會兒,都似借了他的豔陽一般,暖和。

夜色漸沉,芸香送走家人,回了裏屋,容少卿還是剛剛那個姿勢,睡得很沉,衣服因着那一番折騰,又髒又皺地在身上扭着。她幫他來回翻了翻身,把衣服扯平讓他更舒服些,又拿了條被子幫他蓋上,及後便回了外屋,借着油燈做針線活。

四更天的時候,容少卿從夢中驚醒,腦袋昏昏沉沉的,待冷汗下去,定了心神,才撐着身子坐了起來。

腦袋還是木的,完全記不得自己睡下前的事,似乎是在他家大門外躺過,又或許只是做夢,容少卿記不得了,看了看陌生的房間,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按了按自己身下這個占了小半間屋子的石床,和曾經那張床有些像,可又差得遠,一時間又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

他愣了愣,仔細回想,或許這是酒館後院兒?

探身撩了下窗簾,摸黑沒找到窗栓,索性起身下了地,掀了簾子去了外屋,待眼睛适應了屋內的光線,看清不遠處桌邊的躺椅上,歪躺着一個女人。

他疑惑着走近,不用湊上去細細辨認,也一眼認出這是芸香。

腦中閃過些片段,他被酒館夥計架出來摔倒地上的時候,似乎是聽到過她的聲音……

所以……這是她家?是她把他帶回來的?

容少卿環顧了一下這間有些簡陋的小屋子,目光又望向芸香。前兩日撞見了一面,也聽他們念叨在這兒遇見了她……只不知到底是哪一個……她腿上搭了件做了一半的棉衣,大約是做針線做得困了,稍微休息一下便睡了過去。

應該是原來的那個真芸香。

芸香其實并未睡實,她睡覺本來就很輕,稍微有點響動就能醒來,适才容少卿起身出屋,她便聽到醒了,只是一時不知該怎麽面對他,便索性繼續閉眼假寐。她聽到他的腳步聲在她身前停下,約摸是在打量她,又或是打量自己所處的這間屋子,回憶思索現下是個什麽狀況。

她正想裝作聽了動靜醒來,便聽得容少卿發出一聲嘆息,那嘆息聲很輕很低,甚至也未必算得上是嘆息,只比普通的呼吸聲更長更重那麽一點點,但在這靜谧的環境裏,還是讓那聲音顯得有些過分清晰。

她想,他剛剛大概是在辨認她到底是“哪一個”,然後有些失望。她現在還是先不要“醒”,免得他尴尬,再等一會兒吧。

芸香閉着眼耐心地等着,等待一個合适的時機“醒過來”,未幾,她感到容少卿又向她身邊走了兩步,搭在腿上的那件棉衣被一只手向上扯了扯,堪堪蓋住了她的身子。

這會兒也不是“醒來”的時機,再等一會兒。

只是他并沒有再給她機會,腳步聲一直延至屋門口,屋門被推開又關上,緊接着,跨院常年落着的門闩也被抽開。

芸香起身,聽着院門被推開、關上,才推了屋門跟出去,只是走到院門卻未再出去。

他既然天沒亮就走了,就是不想等她醒過來面對她的意思,畢竟她也不是他真的想見的那個“芸香”,兩人的關系原就有些尴尬,他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也好。

只她擡手想落門栓的時候又有些猶豫,萬一,只是萬一……他又回來了呢?他現在從容家出來,似乎也無處可去,萬一回來,推門卻見從裏面鎖了……

芸香收了手,未落門闩,站在門口想了想,把院門又輕輕推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方轉身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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