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姑姑
第十章 姑姑
對于芸香的到來,容少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聽到容少卿撇下容嘉言走了之後,還是皺了皺眉。
“我原想他會回來找我鬧,沒想會這樣一走了之。”容少謹給芸香讓了坐,自己踱到她對面坐下。
芸香留意他走路時些許的腳跛,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麽嚴重,讓她多少有些欣慰,應說:“二爺也是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吃苦。”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容少謹才又開口:“嘉言與我說想出去和他爹同住時,我也有顧慮。少卿現在的樣子你也見了,不求上進,自甘堕落,只等着哪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一了百了。老太太、太太,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他全都不在乎,如今唯一能讓他挂心的也只有嘉言。我允嘉言與他出去同住,無非是想他顧念着兒子能振作起來……”
“不過我對他到底不能放心,只怕他混賬起來,連嘉言都不顧。也曾想過派個人跟去,但若真的派人跟去,他又會有恃無恐,提不起做父親的責任來。”
容少謹頓了頓,“其實你今日不來,我也要讓人請你過來。是有個不情之請,想請你容留他們父子在府上暫住,只算他父子二人是府上的租客。一來他們父子有個栖身之所,二來,也是為了嘉言。他爹怎樣我不理會,只想嘉言身邊能有人照應,思來想去,這世上再沒比親娘更好更貼心的了。”
容少謹這話說到一半時,芸香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說在未見到容嘉言之前,她還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她娘,不确定對這個孩子究竟抱着怎樣的感情,那今日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明明白白,全是一顆為娘的心了。讓她同容嘉言住在一處,日日相親,她私心是一千個樂意。可說到底她和容少卿并非真有舊情,且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除了這個來得有些尴尬的孩子,再無瓜葛……況且嘉言那裏,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這個突然出現的“親娘”……
她沒立時答什麽,只問:“您不擔心因有我在旁照顧,二爺會撂開手,提不起做父親的責任嗎?”
容少謹搖搖頭,“不會,在少卿那兒,你與別人不一樣。”
芸香垂眸,猜得他也像臘梅那般,誤會容少卿對她仍然有情。
容少謹道:“當年得知你在他不在的時候被遣出了容家,少卿和先時那位二奶奶鬧了好大一場,連休妻的話都說出來了。從小到大,你何時見他與老太太頂過嘴的?那次也說了不敬的話。後來也讓人四處去找過你,只沒多久家裏就出了事,找你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芸香也聽臘梅提過,因她出府的事,容少卿鬧了一場,這會兒聽容少謹再次提起當年之事,還是有些意外,原來他還曾找過她。
“當年那案子挺大的,牽扯了些朝廷的派系之争,潤州府的官員從上到下換了一批,連着咱們容家在內的不少潤州商家也糟了牽連。欲加之罪,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官府那邊定要每家出個人來坐牢,無非為了能有個人壓在他們手裏,好把各家拿捏在股掌之間,日久天長地盤剝敲竹杠。少卿那幾年的牢,是替整個容家坐的。他剛剛在裏面的時候還見人,問問何時能出去,後來見案子沒起色,就誰都不見了,整整四年,誰去都不見。出來這些日子,終日嗜酒,萎靡堕落,也是發洩這麽久積在心裏的委屈憤懑。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又拿他無法,不忍強逼他,也是都覺得虧欠了他,他自己心裏也未嘗不這麽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他心裏是他虧欠的那個。只為了對你的這份歉疚,他也不會把孩子丢給你不理,再多拖累你……甚至,因着這份愧疚,便是你責他幾句,他也會甘心聽着,不會像在家時那樣一味耍混。”
芸香聽懂了容少謹的言外之意,讓容少卿父子住到她那兒,說是為能讓她照看嘉言,另一則也是想借容少卿對她的這份愧疚,勉勵他振作起來。
照顧嘉言她責無旁貸,求之不得,但容少卿……或者他真的對她有愧,但她并不覺得自己有這個本事。
芸香正不知如何回答,聽得有人掀了簾子,擡頭看去,是身懷六甲的容大奶奶在丫頭的攙扶下進了廳中。
芸香連忙起身,上前去扶,“奶奶怎麽來了,聞得您前幾日動了胎氣,說是要好生卧床休息?”
容大奶奶一只手覆在芸香攙着她的手上,“不妨事,前些日子不過是舟車趕路有些累,又有些水土不服,已經大好了。一別數載,還能再遇,這是天大的緣分。你上次來,我就因在床上躺着沒能見,今日說什麽再不能錯過了,只怕你這一走,下次不定何時才能再來。”
芸香扶着她坐下,“奶奶若是不嫌棄,什麽時候想找人陪着說話解悶,差人去喚我便是了。”
容大奶奶笑道:“有大爺給我作證,你這話我可是當真了,哪日想你便差人去請你,你可不許不來。”
芸香笑笑:“自然,奶奶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二人落座後,難免扯兩句閑話客套,芸香問容大奶奶這身子幾個月了,看樣子像是快生了。
“還不到六個月,只是比較顯懷。”容大奶奶撫了撫肚子,“還得三四個月,言兒便又能有個弟弟或妹妹了。”
芸香露了個淡淡的笑容,容大奶奶又道:“咱們這兒沒有外人,我有話也便直說。先時大爺說讓言兒跟他爹出去,我不依,也不怕你笑話,還為此跟他拌了嘴。老太太、太太那邊就更不用說了,才一提這話眼圈兒就紅了。是後來聽得少卿這兩日在你那兒,我才多了別的心思,想你容留他們父子在家中暫住,是我向大爺提的主意。”
容大奶奶并不急着問芸香的意願,只觸了心事似的,娓娓述道:“言兒這孩子自幼乖巧,自懂事起,對長輩便是一日三安,從未斷過。生了病從不喊疼喊苦,還要反過來安慰長輩不要為他憂心。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必要讓遍了全家老小,但凡有一個人沒有的,他便不要。他的這份乖巧懂事,讓人欣慰,也讓人心疼……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被全家捧在手心裏疼着,卻偏生出寄人籬下的謹言慎行來……這是父母不在身邊的苦楚,便是家人再疼,任誰也替不了爹娘……”
容大奶奶說完嘆了一聲,芸香這邊已然心酸得濕了眼眶。
“想你容留他們父子,是我為言兒的私心,少卿能不能就此振作起來,且在其次,我只想着,讓他能與親娘近些,日後若能母子相認,也好還孩子一個骨肉團圓……”
容大奶奶說完這話,尾音微顫地掉了淚,芸香的淚水更是難以抑制,只連立在容大奶奶身後的丫頭也轉過頭去偷偷拭淚。
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因念着仍執拗地坐在自家門外苦等的容嘉言,芸香不敢久留,說留容少卿父子暫住之事,還是要先回去争得爹娘的同意。
辭了容少謹夫婦,芸香一路往外走,快要出了容家大門的時候,忽然有人從身後喚她,她站定回頭,卻是容大奶奶的丫頭快步向她跑過來,請她留步,說大奶奶有話和她說。
芸香詫異,想是大奶奶有什麽要囑咐的,未幾,見容大奶奶自己從院中出來,也無人從旁攙扶,便忙又往回迎上去,“奶奶有什麽要吩咐的,差人告訴我或是讓我回去便是,怎得自己出來了。”
容大奶奶沒立時說話,退了丫鬟,把她拉到一邊,“才大爺在,我不方便說,這才等你出來,讓人叫住你。”
芸香一時想不到大奶奶對她能有什麽背人私話。
容大奶奶握了她的手,“言兒他,知道你是他親娘。”
她這話只似在芸香心口上狠狠敲了一下。
“自言兒懂事起,并沒人向他提過你,只說他親娘在他還小的時候就不在家中了。至于為什麽不在,是走了還是死了,走了又去了哪兒,為什麽走的,姓甚名誰,從未跟他說過,老太太也不讓人說。初時,是孩子太小,怕提了,惹得他找娘。後來,他慢慢大了,懂事了,雖然算不得什麽忌諱,但他從來不問,家裏人也自然不提。”
容大奶奶嘆了一聲,“也是心中有愧,不知該怎麽跟孩子提,說她親娘是被人陷害,家中沒人替她做主,使得無辜冤走嗎?”
芸香這會兒心中一百個疑惑與震驚,也無心思說什麽寬慰她的話,只反握住對方的手。
容大奶奶接着道:“不過,言兒這孩子自小懂事敏思,不用旁人刻意細說,只偶爾聽些話風,便能自己揣度。由是來了安平縣,臘梅在街上撞見你之後,家裏人難免提起,雖然每每避了他,可他到底還是能琢磨出些事來。我想着,他這回執意要跟着少卿出去,自然是心疼爹爹,但孩子的心思,也未必不是知道他爹在他親娘那兒,自己也想去見見親娘。”
“他猜到你是她娘,以及想要出去找娘的這點兒心思,大爺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說句不怕你不愛聽的話,我一直把言兒當兒子看待,知子莫若母,也只有我察覺了他的這點兒心思,所以才向大爺說了這主意,私心全了孩子念娘的一顆心。”
容大奶奶這一番話似巨石撞進芸香心裏,回家的一路,心裏亂糟糟的,一會兒一個念頭。
想起今日嘉言在她家中的每一幕,看向她的每一個眼神,腼腆的,矜持的,拘謹的……想起他聽到冬兒喚她那聲娘後,驀然望過來,又轉回頭去,那瞬間,心中該是藏着怎樣的落寞……
心口被人用錐子剜肉一般。
她想快些回去見着嘉言,立時把他摟進懷裏母子相認;又怕見了不知如何開口,該怎麽和他說自己為什麽離了他,為何又有了孩子能日日相親照顧,卻讓他受這骨肉分別之苦,為何明明見了,卻不相認,要裝個初見的陌生人與他說話……他會不會怨她、怪她,甚至……他願不願意留下來……
馬車一路颠簸近了家,一顆心比車馬颠簸還要七上八下。
進了巷子,未待馬車停穩,芸香便急着掀了簾子望去,容嘉言果然還坐在那兒,見了馬車過來,身子正了正,似是有些不安。
旁邊幹娘帶着冬兒與臘梅坐着說話,望見馬車,也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
芸香下了車,臘梅先迎上來,“怎樣?”
芸香沒顧得答她,滿心滿眼全是容嘉言,徑直走到他面前,強壓下立時把他摟緊懷裏的沖動,柔聲道:“才我去見了大爺,已和大爺說好了,從今往後,你們父子倆便暫住在我這兒。這會兒大爺已差人去尋你爹爹了,等找着人便叫他來這兒,咱們回去等他。”
容嘉言聞言站了起來,怔怔地望着芸香,似是有些難以置信。捕捉到他眸中那瞬時一閃而過的喜悅,芸香心中的忐忑也跟着松了松。
臘梅那邊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便好。”
說完和陳張氏相視一眼,後者也笑着應說:“住下來好,住下來好,這回可好安心進來了。”
甚至這半天也沒鼓足勇氣與小哥哥搭讪的冬兒,也顯得很開心,拉着奶奶的衣角又朝小哥哥望去,看看他這下會不會和他玩兒了。
怕容嘉言不信,芸香讓臘梅和車夫把馬車上父子倆的行李衣物卸下來。
陳張氏拍拍冬兒的屁股,“去進屋叫爺爺,就說小哥哥要在咱家住下了。”
冬兒得話,颠颠兒地跑進院去。未幾,陳伯便跟着孫子出院,和陳張氏一起熱情地張羅着幫忙往院裏拿行李。
“先放西廂房吧,先都放在這兒就好……”
“裏面有點兒亂,收拾收拾就好,回把這些東西都收拾到別的屋裏去,這屋裏就寬敞了,床褥被子都是現成的……”
“您這廂房原也住人吧,我看東西都挺全的。”
“住人的,原有個小徒弟,後來走了,這一空就是好多年……年輕人吃不得苦……”
“您這可是好手藝,學成了一輩子不愁吃穿,還是得找個徒弟,不傳下去可惜了……”
一掃這半日的郁郁,臘梅并車夫跟着陳氏夫婦一邊進進出出地拿東西,一邊說笑聊天,雖都招呼着讓容嘉言趕緊進去,但誰也沒過去拉他進屋,默契地把這個機會留給了一直在他身邊,寸步未離的芸香。
“進去吧。”芸香溫柔地凝着容嘉言,“帶你看看你和你爹住的地兒,你先幫你爹試試舒服不舒服。”
容嘉言擡眸看向芸香,似是要說什麽,又不好開口,只有些躊躇地錯開眸子,看着其他人一件件把行李送進院。直到最後一件行李也被車夫拿進院去,四下再無旁人,容嘉言才終于鼓足勇氣開了口,道了一句:“謝謝姑姑。”
芸香一愕。
容嘉言望着她,依舊帶着腼腆,“聽得您是梅姑姑的姐妹,我便也喚您一聲姑姑,謝謝您留我們父子在府上暫住,您放心,我不會給您添麻煩,我能自己照顧自己,也能照顧我爹……”
若是在聽到大奶奶那番話之前,聽得這聲姑姑,芸香最多會心酸感傷,但此時此刻,卻似有一把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心口湧至喉嚨的酸澀,讓她根本不敢應聲,開口便是哽咽。怕孩子看出端倪,只忙展了個笑容點點頭,卻也不知騙不騙得過那雙同樣藏滿心事的眸子。
叫出那聲姑姑,容嘉言似是松了一口氣,轉身進了院子。
芸香滞了滞,跟上去,見得陳張氏站在院門口等着她,望過來的眼神,顯然是聽到了剛剛的那聲姑姑。
芸香走到她身邊時,她挂着慈祥的笑容,輕輕撫了撫她的胳膊,是無聲的安慰:慢慢來。
芸香也回她個笑容,挽着她的胳膊,一起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