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想離開京城
第31章 第 31 章 “我想離開京城。”……
秋末冬初, 北風而起,吹得檐下的燈籠一陣搖晃。
偌大的宮殿裏,一幹家仆噤若寒蟬地立在一旁, 屏住呼吸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響。
盤踞在桌案上的青蛇輕輕蠕動着, 眨眼的功夫,就從傅柏弘的指尖滑到了他的手臂上,開始在上面一圈一圈地纏繞着。
傅朝尋筆挺地立在桌案前,袖中的拳頭幾乎握得咯咯作響,一雙漆黑的眼眸更加幽暗深沉,視線追随青蛇落在傅柏弘冰冷嚴肅的面容上,難以控制的情緒險些擊碎他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房間裏安靜了許久, 那條青蛇從傅柏弘的手臂爬到他的肩頭,然後又順着他的手臂爬回桌子上的鐵籠裏。
傅柏弘把鐵籠慢悠悠地關上, 又拿了旁邊的鐵鎖鎖上,他一邊做着這些,一邊冷聲說:“活在這籠子裏不比在外面好?起碼還有一個安身之處,外界如此兇險, 沒有我的庇佑,它又能活多久, 或許一開始有點不适應,但是時間久了,會越來越喜歡這個籠子的。”
他說着, 擡起頭來,眸光犀利地望着傅朝尋, 一句一句道:“今日你大哥還誇你,知進退,有遠見, 你是他的親生弟弟,你在他心裏比任何人都重要,他擁有的一切,将來都會有你的一份,你母親死的早,他這麽努力,不也是為了你,為了能讓你有一個好的未來。”
讓他有一個好的未來?這應該是傅朝尋此生聽過最大的笑話。
不得不說,父親哄人時非常有一套,二十幾年如一日,在他口中說出來的“你大哥也是為了你”已經不計其數。
前世裏,他聽到反胃,聽到嘔吐,但是還是會為了一丁點的希望乖順地點着腦袋,然後期盼父親說的那一天到來。
可是現在,他只覺得可笑。
“父親。”再叫一聲父親都讓他難以啓齒,他再也不想掩飾自己的不滿,直言道:“西域平凡乃是孩兒一人的功勞,與大哥毫無關系,我們從禹國出來,大哥回了京城,我去了西域,我帶着……”
“尋兒!”傅柏弘打斷他的話,話都不讓他說完,起身道:“若是你沒有跟随你大哥前去禹國,又怎會有西域平凡一事,況且你大哥在去禹國之前曾多次向為父提起西域暴亂的事情,其實這次能平亂也屬幸運,若不是蒼鄂突然犯病能力不濟,西域怎麽可能這麽輕易拿下。”
犯病?
果然,果然在這種時候,父親的每句話每個字都在殘忍地否定他,打壓他。
“他沒有犯病。”他心中的怒火和委屈再也難以控制,他幾乎顫抖着雙手把衣衫撕扯開來,指着脖子、胸口、肩膀一道道處觸目驚心的傷口,啞着嗓音道:“看到了嗎?這些,這些全是在我與他打鬥的過程中留下的,每一處都很嚴重,每一處都能要我的性命,砍刀,長劍,鋼絲,一樣一樣的落在我的身上,我憑着一口氣,憑着一口氣努力反抗着,然後在鮮血模糊雙眼的時候才把蒼鄂擊倒。”
頭一次,二十幾年,頭一次他在父親面前不受控制地控訴着。
僵挺的脊背在心痛時一點點彎了下來,含在眼裏的淚水都是辣的,繼續開口,口中又幹又苦:“憑什麽?憑什麽我所有努力的結果都要歸功于大哥?他是長子,他是嫡長子,他是你一步步培養出來的希望,但是,他也要自己有能力,他不能拿着我的成果去給自己鋪路,我做的每一件事,我身上的每一道傷疤都該得到相應的回報,而不是被你們毫無愧疚地剝奪了去。”
情緒激動的時候,腦子是懵的,眼前都是灰蒙蒙的,甚至都不知道這些語言是怎麽組織出來的,只知道委屈,只知道心痛。
“尋兒!”
又是如此,又是“尋兒”,因為他沒有母親,他覺得如果娘親還活着一定也會叫他“尋兒”,所以,這麽多年,他每次聽到這聲“尋兒”都自欺欺人的以為他也是有父母的,也是可以被愛的。
怎麽會,七歲那年父親把他一個人丢在山上險些被狼吃掉就證明了一切。
他有兩個光鮮亮麗的兒子,多他一個又能如何呢?無所不能地想要榨幹他身上的一切一切,前世直到死,直到死那天,他都沒有真正得到身為人的尊重。
“別叫我,別叫我。”他一步步往後退着,再也不想聽到父親這樣叫他,“我只想拿回屬于我的東西,我不會阻礙大哥前進的道路,我也不會與他争搶任何東西,我只想拿回屬于我自己的那一點東西,你可知,你可知這次的機會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有了這次機會,他就可以邁出第一步,他就可以一步一步走出親王府,就有望憑借自己的能力讓葉元傾回到自己的身邊。
這對他來說是多麽的重要,他不怕死,什麽也不怕,就怕連這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哐當”一聲巨響,一把長劍狠狠地摔在了他的眼前,緊接着居高臨下怒不可遏的父親蹙眉望着他,冷喝道:“想死就直接說,我可以給你一個痛快,你的命是我給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現在翅膀硬了,質疑起為父來了,你若真是天選之子,出生時為何不是嫡長子?”
荒謬。
“這是我能左右的?”他冷笑,再也不怕他,終是有勇氣回望着他那雙目光一凜就能殺死人的眼睛。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緊接着就是重重的一腳将他踹倒在地。
他狼狽地倒在地上,望着彎身撿劍的父親,發出一連串的冷笑聲。
“舍不得這條命是嗎?那就讓我來解決你。”
冷然的嗓音響起,冰涼的長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原來,做別人的孩子是可以這樣被對待的。
曾經那一點點希望在這一刻徹徹底底的破滅了。
除了冷笑,他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
死,他是不怕的,就怕死也死不了,死也死不起。
他知道,父親不可能親手殺了他,虎毒還不食子,他若真的把他殺了,會損害他的名譽。
“今日我不殺你。”父親說。
果然,他是不會下手的。
長劍又“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緊接着就是父親冷漠無情的話語:“這一次就當你耍耍小脾氣,即日起收回你手中一切權利,好好閉門思過,西域之事不許再提,若是再敢忤逆,格殺勿論。”
格殺勿論。
多麽重的一句話。
但是事實就是如此,父親一句話就可以剝奪他手中的一切,就可以讓他一無所有。
那道本該偉岸的背影消失在了門前。
大殿裏的地磚非常冰涼,哪有他的心冰涼。
“公子。”衛知抹着眼淚跑上前,想要把他攙扶起來。
他甩開衛知的手,垂頭坐着,以前總是筆挺的脊背再難挺起來了,敞開的胸膛上還有很多往外滲血的傷疤,右手食指剛接上的指骨位置好像又開始疼了。
原來,在他的人生裏,拼命努力是一件多麽愚蠢的事。
“公子。”衛知哽咽着叫他:“我們回屋吧!衛知去給您上藥,今天衛知學會做紅豆粥了,衛知做給您喝好不好?”
大殿裏只有衛知的聲音,癱坐在地上的人就好像被抽幹了靈魂,連回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公子。”衛知見他一直不說話,吓得聲音都是顫抖的,“公子,你還有衛知,公子,衛知扶你回房好不好?”
這一次,他終是動了動身,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然後一步一步向殿外走去。
院中大樹上的黃葉幾乎全被北風吹落了,寒冷的天氣讓人打不起一點精神。
兩只腳如同千斤重,每一步走起來都是那麽的艱難。
親王府的大門就在眼前,但他用了三十年都沒有走出去。
他一步步走到門前,踏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沒有方向地往前走着。
“公子,您要去哪裏?”衛知在身後追着他。
“別跟來。”他啞聲道,“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衛知停在原地,望着他凄涼的背影,擦着眼淚回道:“好的公子,衛知在家等您。”
家。
他哪裏有家。
——
葉元蕭去了皇宮大半天都沒有回來,葉元傾在督稽司裏焦急地來回踱步。
前世裏傅朝尋什麽都不會告訴她,外出辦的事情,回來是否領功,從來不會與她說,只是有時候她會看到他心情很好,有時候會看到他神情落寞的一句話不說,偶爾也會看到他蹲在院子的大樹下喝着悶酒。
那時候,她從來不參與他做的任何事情,也不會過問他辦了什麽差事,得到了什麽獎賞。
或許,前世裏也有很多這樣的事情發生吧!他辛苦創下的功勞都落入了他大哥傅呈延的手中,不然傅呈延怎麽會那麽順利的步步高升。
曾經她讨厭傅朝尋做的一切,很讨厭他只會悶頭往前沖,現在她發現,好像前世裏,她從未設身處地地為他着想過,也沒有想辦法融進他看似枯燥無味的生活裏。
也許,兩個人都試着了解和改變,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這一次,她當真清醒地明白,曾經他努力了七年也沒有得到的回報,問題出在了哪裏。
只是,為何,前世他要默默隐忍七年?為何一次也不告訴她?他到底依什麽樣的心态熬過了七年?
她越想越難受,越想越焦急。
大概到了傍晚葉元蕭才從皇宮裏回來。
葉元傾看着他失落的神色,心裏那一點期盼也瞬間破滅了。
“妹妹!”葉元蕭不知如何開口,先是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相信傅朝尋,也相信他有這個能力除掉蒼鄂,只是親王府的家庭實在複雜,事情演變成這樣,一定是傅親王做了一些調整……”
調整?
葉元蕭說的含蓄。
葉元傾冷笑:“怎麽可能只是調整,所以,所以是他的父親從中作梗讓傅朝尋這一次的功勞落在傅呈延的手中?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兄長和父親?”
這也是葉元傾嫁給傅朝尋以後才明白的道理。
并不是天下所有為人父母的都愛自己的孩子,有時候他們更愛的是他們自己。
“二哥。”葉元傾再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反握住他的手道:“二哥,你能不能幫幫他?你能不能說服父親上朝的時候與皇帝說說此事?我們将軍府也有參戰的權利,父親更有說話的權利,這事我們能不能去幫傅朝尋證明一下?”
“妹妹!”葉元蕭輕輕嘆着氣,“我知道傅朝尋受了委屈,只是此事實在太大,父親不易牽扯進來,皇帝已經嘉獎過傅呈延,全國上下全都知道他是功臣,若是皇帝再改口,豈不是讓天下人笑話,況且傅朝尋已經面過聖了,皇上定然是知道的,所以,這事怕是無力挽回了。”
他又重重嘆了口氣:“一山還容不了二虎,傅親王怎麽可能讓自己膝下出現兩頭猛獸,怪也只怪他出生太晚,不是嫡長子。”
是啊!他不是嫡長子,他不能給傅親王長臉。
“所以,這件事就這樣了?”這一刻葉元傾終是感受到了權利的威力。
葉元蕭嘆着氣,點着頭。
葉元傾沒再說話,轉身向門外走去,只是還未走出房門眼淚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人,怎麽可以這樣。
傅朝尋他現在該有多難過啊!
“妹妹,我送你回府。”葉元蕭急忙去追她,沒敢走她太近,任她默默流着眼淚。
葉元傾到了将軍府,趴在閨房的窗臺邊望着院中飄落的樹葉,眼淚總是偷偷地往外流。
入夜天氣更涼了,再涼也沒有人的心涼。
伶兒去親王府打探回來,看到葉元傾還在窗前趴着,無聲地嘆着氣,心裏很是疼惜,前世的時候小姐也是如此,每日趴在窗前等着傅朝尋回來,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
或許這就是命運吧!重生還讓他們重生到一起,又讓他們經歷一次同樣的磨難。
葉元傾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看到神色憂傷的伶兒,就知道打探的消息不會太好。
她沒有開口問,因為不敢聽結果。
“小姐。”伶兒走上前,輕聲說:“親王府好像默認了這件事,所有人都說西域平亂是傅呈延的功勞,府上忙活了一整天,給傅呈延開了慶功宴。姑爺他……”
伶兒一時忘記改口,繼續說:“他自下午出了親王府就一直沒有回來,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也沒讓衛知跟着。衛知說,姑爺去找傅親王理論,被教訓了一頓,挨了一巴掌,傅親王還……還拿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說再敢忤逆就殺了他。”
這确實是傅柏弘能做出來的事情。
葉元傾深深吸了口氣,問道:“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伶兒搖搖頭:“不知道,他沒讓衛知跟着,衛知見他情緒不好,也沒敢跟。”
葉元傾望了一眼屋外天色,走到架子旁扯下一件氅衣披在身上。
“小姐您去找他?”伶兒有些擔憂,“這大晚上的,您去哪裏找他?”
葉元傾往門外走,回道:“我知道他在哪裏。”
前世他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去離親王府不遠的後山上坐着,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夜。
“那要怎麽和老爺夫人說?你晚上出去,他們肯定會察覺到的。”伶兒擔憂的問。
葉元傾停下:“你不用跟着,我找一位小厮跟我去,你還像往常一樣在門前站着就好。”
她說完,又返回房間,拿了屋中備用的醫箱出了門。
伶兒看着她慌慌張張的背影,眼裏滿是疼惜,恐怕這一世,小姐也難逃愛情的苦了。
今晚的月亮很圓,後山上的風很大。
山不是很高,葉元傾沿着小道一個人爬上了山頂。
明亮的月光下,視野開闊的山頂上看起來有一種隐隐約約的美。
葉元傾站在一棵樹下,看着遠處坐在石頭上的人兒,沒有立即叫他。
以前他每次從山頂上回去的時候,她都會問他為何總來這個地方,那時候他只是說後山的風景好看,後來,他們去世前的幾個月,他才說:“站在山頂上,可以看到我娘親的墳墓。”
今天他過來,一定是想他的娘親了。
若是他娘親還活着,是不是就不會受這麽多委屈了。
他好像能感應到她的到來,有些激動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輕輕喊了一聲:“元傾?”
葉元傾一邊應着一邊向他走去,走到他跟前,與他面對面站着,看着他模糊的臉頰,眼眶又開始濕潤了。
他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衫,低聲問:“天這麽黑,誰送你來的?”
葉元傾回道:“一個小厮送我來的。你先坐下,我在街上買了包子和豆汁。”
他直挺挺地站着,沒有動。
她把手裏的東西放在石頭上,伸手拉他坐下,輕聲說:“這家的包子特別好吃,幸好來的時候還沒有打烊,我買了八個,你吃六個,我吃兩個,豆汁我讓店家用小罐子盛的,還熱着。”
她說着,拿了一個熱騰騰的包子遞給他。
“元傾。”他哽咽着叫了她一聲。
“什麽也別說。”她又把豆汁遞給他,“先吃東西,山上風大,一會就涼了。”
他點着頭,咬了一口包子,是香菇肉餡的,很香。
“怎麽樣,好吃吧!”她也咬了一口。
他使勁點着頭。
風突然小了,月亮也更亮了。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吃着東西,就好像前世裏,有一次家裏的蠟燭用完了,大半夜她餓了要吃東西,他跟着她起身,從廚房裏找了一些食物,與她坐在院中的石桌前吃着。
因為她吃東西不愛說話,他只是坐在一旁陪着她,直到她吃完,兩個人也沒有說一句話,他收拾了餐具,又帶着她回了房間。
雖然現在和那時候的心情不一樣,但是熟悉的感覺是可以抵擋當下涼風的。
她讓他吃六個包子,他真的一口氣吃了六個,一個也沒敢少吃,還把一罐子豆汁喝完了。
她也一樣,雖然不餓,雖然沒有一點胃口,但還是陪着他把手裏的東西吃得幹幹淨淨。
吃完以後,她又打開藥箱,問他:“都是哪裏有傷?我幫你上點藥,我家醫師從他師父那裏讨要了一些不加白芷散的止疼藥,先用來止疼。”
傅朝尋沉默着沒說話,因為身上的傷太多了,他不想讓她看見。
“怎麽了?”她問,“不好意思嗎?以前我又不是沒給你上過。”
“不是。”他回道,“傷已經快好了,不用上藥,一點也不疼。”
“真不疼假不疼?”
“真不疼。”
“好。”她略有氣憤地把藥箱合上,“你是鋼鐵不壞之身,可以随意作踐自己的身體,是我小題大做了。”
“你別生氣。”
“我沒有生氣。”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
“元傾。”他叫的很認真,就着明亮的月光望着她,說:“那天在餘瑤家,我說讓你信我一次,對不起,當時是我太自信了。”
她坐下來,擡頭望着月亮,輕聲回道:“那天我不是沒有回應你嗎?所以那次你說的不算,等以後有把握了再說給我聽,到時候我會相信的。”
“只是……”她問他:“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以後,別再受傷了,其實受傷是不自信的表現,自信的人是不會允許自己身心受到一點傷害的。這個世界上比我們悲慘的人太多太多了,我們也有我們幸運的一面,若你不是生在親王府,若你不是傅朝尋,前世我們也不會有七年的夫妻情分。你相信嗎?事情都有兩面性,不好的事情發生之後,預示着另一件沒有預知的好事即将到來。”
她很會安慰人。
她那句“七年的夫妻情分”讓他很慚愧。
“元傾,對不起!”這是他前世一直想說的話。
她沉默了,許久都沒有再開口。
山頂的風呼呼的,吹的人格外清醒,風裏帶着一些枯葉的味道,山那頭隐隐約約能看到連綿的山脈。
有時候,月亮太亮了,星星就藏起來了。
“元傾。”他又叫她,有些不确定地說:“我想離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