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雪
風雪
奚暖從茶館出來後,就直接回了醫院。
路上她又打包了些清淡軟爛的食物,跟山藥薏米紅豆糕一起拎着,給舅媽送到病房內,一樣樣攤開,擺在床頭的桌子上。
食物的香氣在狹小的空間內蔓延開。
隔壁床的一位病人家屬便笑道:“要我說啊,還是女兒孝順,看看這姑娘給她媽媽買了多少好吃的?就怕媽媽吃不好。”
雖然這位阿姨把她和舅媽錯認成了母女,但奚暖并沒有反駁,她繼續從塑料袋裏取出筷子和勺子,輕輕放在桌上。
這才轉頭笑道:“您那邊的飯菜也不錯,是從樓下食堂買得嗎?”
那阿姨便點點頭:“是啊,一樓有員工內部食堂,裏面的飯菜又便宜又好吃,你要是長期住院的話,就跟醫生說一聲,能幫你辦張臨時飯卡。”
就這麽聊了幾句,奚暖就大致了解了這醫院的情況。
周樹惠這會兒也開始吃飯了,她果然愛吃那山藥薏米紅豆糕,一連吃了兩塊才停下來,又慢悠悠喝了兩口皮蛋瘦肉粥。
在醫院治療後,她的臉色好了很多。
晚上護工家裏有事,請了個假,奚暖留在醫院照顧舅媽,難得有獨處的時間,兩個人卻都不怎麽說話。
外頭的夜色很沉,隔壁床刷小視頻的聲音隐約傳過來。
周樹惠嘆了口氣:“小暖,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問話,奚暖卻忽然像被哽住了似的,肩膀抖了一下。
低頭平息了片刻情緒,她繼續在熱水裏搓洗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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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糊答道:“還可以吧。”
周樹惠看着她,聲音篤定:“你過得不好,我知道的。”
“那男孩子我一開始看着,就覺得不适合你,想勸你,你又那麽倔…如果不是當初幫我治病跟他借了錢,想必你倆也走不到一起去,都怪我這不争氣的身體。”
她頓了頓,破天荒放軟了語氣:“小暖,舅媽沒生過小孩,不懂怎麽教育孩子,小時候家裏重男輕女,我沒怎麽被愛過,更不知道該怎麽愛別人,這些年,到底是苛待你了。”
“沒關系的。”奚暖深吸了口氣:“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了,應該是我道歉才對,而且我與那個季飏,一開始就是有緣分的,跟您沒關系。
她從來都是個不喜歡情緒外露的人。
即便到了這種地步,還是強忍着淚水:“好了,說這些做什麽?我讓隔壁小點兒聲,你趕快睡覺吧。”
“嗯。”周樹惠順從的平躺下來,蓋好被子。
過了一會兒,她又側頭看着奚暖:“其實分手了也好,那個男孩子根本配不上你。”
這句話是奚暖第二次聽到。
她在那一瞬忽然頓悟,原來喜歡你的人,是會無條件偏向的,無論你是否優秀,是否狼狽不堪,在這些人眼中,都始終閃閃發光。
窗外月光皎潔,她的眼前浮現出那男人深邃的眼眸來,禁不住靜默了幾秒,內心泛起淡淡的波瀾。
…
奚暖是在第二天早晨收到轉賬的。
和鄒敏語所承諾的一樣,正正好好一百萬,另外一百萬她說過些天再轉,想必要再費些周折。
收到這個錢後,連同自己賬戶上的二十萬,奚暖都交到了醫院裏,只給自己剩了兩萬不到,這是用來應急的錢。
主治醫生姓姜,是個很溫柔的中年女人,聽了這事兒後,便有些奇怪。
她問奚暖:“你為什麽要這麽着急交這個錢?特效藥一針一針買也可以,多餘的錢,你可以存在銀行裏,還能賺些利息。”
奚暖搖搖頭:“不用了,早交過來早安心,未來誰知道會有什麽變故?我舅媽那邊還得拜托您,如果我之後出什麽事兒,您這邊照常治療就好。”
姜醫生:“你是不是有重要工作,必須出差?”
奚暖想了想:“也算是吧,不過我現在也不确定,過些天就知道了。”
她交待完這些,就回了舅媽的住所,除了日常去醫院探望外,基本不怎麽出門,閑着也是閑着,倒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
這天下午天氣不錯,正好是冬至,醫生準許病人出院半天。
奚暖推着舅媽就在附近的集市上逛了逛。
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攤位在賣大紅的窗花,只需要靜電就可以黏在玻璃窗上,圖案是枝葉茂密繁複的花朵。
奚暖見舅媽喜歡,便把輪椅推了過去,等她挑好之後,付了錢。
集市的末尾,有一家蠻小的露天餃子攤,大鐵鍋底下燒着爐子,鍋裏的水滾了,冒着呼呼的白氣。
快收攤子了,只剩下一份餃子,一份是二十個,正好裝一碗,芹菜牛肉餡,賣二十塊錢,也不貴。
冬至嘛,就得吃餃子。
奚暖推着舅媽坐在桌邊,又去對面買了盒油炸糕。
回來的時候,才看見舅媽又跟老板要了個空碗,正把那餃子倒出來,顫顫巍巍拿着筷子扒拉開,數餃子的數量。
“一個,兩個,三個…”
她的口齒有些不清,動作也遲緩很多,餃子的白氣騰着面孔,神情卻異常認真。
“哎呀,你這老太太,過得也太仔細了吧?我們這餃子足斤足兩,怎麽可能少!”攤主走過來大聲說道。
“十一,十二,十三。”周樹惠并沒有理攤主,繼續數着。
過一會兒她才擡頭:“一共十八個,少了兩個,你退我們兩塊吧。”
攤主便有些尴尬,拿過兩塊錢扔在桌上。
周樹惠才笑了,神情有些得意:“小暖,你看,那老板偷奸耍滑,被我發現了,你快把錢裝起來。”
奚暖拉開椅子坐下來,也笑了:“嗯,幸虧你數了,不然咱們就被騙了。”
這種市井氣息的生活場景,讓兩人都覺得無比幸福。
但光陰易逝,越是美好越留不住。
…
冬至過後沒幾天,果然有警察上門,将奚暖帶到了城南路公安局,說是有個名字叫季飏的人告她敲詐,需要她配合調查。
奚暖對此并不驚訝,全程都很配合。
因為季飏要拍戲的原因,所以并沒有親自來,而是委托鄒敏語和律師全權辦理此事,他們這一方所提交的證據很充足,除了轉賬記錄外,還有微信的聊天記錄。
這段聊天記錄在奚暖的手機中也找到了,主要就是奚暖向鄒敏語單方面索要錢財的過程。
審訊的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奚暖雖不承認自己的行為存在敲詐勒索,但情況已經對她很不利了。
鄒敏語站在透明玻璃外,臉上漸漸揚起笑容。
面前的場景跟她之前的預想別無二樣,而且出乎意料的順利,一定是奚暖被錢沖暈了頭腦,所以才會如此愚蠢的上套。
其實那份保密協議從一開始就只是誘餌,是為了送奚暖入獄才制造出的誘餌。
正因為這個,鄒敏語才會指揮奚暖發送了那些微信聊天信息,又在最後拿走兩份協議,并将協議徹底毀掉,僞造出奚暖蓄意敲詐的假象。
這麽想着,鄒敏語又覺得自己蠻仁慈。
量刑都是按敲詐金額來算的,而她只給了奚暖一百萬,就算是為她減輕了一半的罪行,至于季飏那邊…
鄒敏語只說服他報了案,後續的計劃卻沒有通知他。
想到男人最近對她冷言冷語的态度,鄒敏語心頭火起,只一股腦将怒氣發洩在奚暖身上。
正在這時,負責問話的警官開門走了出來。
鄒敏語聽不到裏面的聲音,急忙走上前詢問:“怎麽樣,奚暖認罪沒有?警官同志,麻煩您盡快追回我們的損失,我們要這筆錢有急用。”
那警官便盯了她一眼:“季飏不是個很有名的影星嗎?怎麽連這點兒錢都沒有?”
鄒敏語便有些尴尬:“也不是急用,只是…”
警官直接打斷了她的話:“我們已經查清楚了,奚暖沒有詐騙,你們之間簽有保密合同,那些錢,是你們自願給她的,她也拿出了相應的證據。”
“證據,什麽證據?”鄒敏語驚了。
“她拿出了保密協議的原件和你們當時談話的錄音,還原了你們當時談話的場景,也還原了你誘導她發微信的過程。”
這麽說着,警官的語氣嚴肅起來:“你這算是報假警,知道嗎?念在你是初犯,就不追究了,以後不要做這種浪費公共資源的事兒,有什麽矛盾,你們私底下先處理,再不行就上法院起訴去,這屬于民事糾紛。”
鄒敏語抿着唇,一時沒有說話。
…
外頭天色已經黑了,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
這第一場冬日的雪,讓整個城市都陷入一種巨大的白噪音中,行人的身影挾裹在雪中,片刻後就消失不見。
警局內還剩一場糾紛沒處理,是個丢了手機的男人。
這男人此刻正在填寫報案單,并且反複強調他手機中有重要資料,還說他是電影攝影師,丢了這些會影響電影拍攝。
奚暖聽見這男人的聲音有些耳熟,但她疲憊了,所以懶得轉頭去看。
她走出警局的大門,就看到鄒敏語正在門口等她。
二人并肩而立。
鄒敏語先開了口:“說吧,你是不是早知道我想幹什麽了?‘
奚暖眯着眼睛瞧了瞧空中飄揚的雪,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鄒敏語又問:“所以你潑我茶水也是故意的了?趁我去衛生間的時候,出去複印了協議,然後調換了原件?你動作可真夠快的!”
奚暖這才淡淡道:“茶館旁邊就是個複印店。”
“是啊,你多了不起?簡直是料事如神啊!”鄒敏語冷哼了一聲:“但那又怎樣?我已經調查過你了,你現在很缺錢吧?”
她緊緊盯着奚暖,眼中滿是刻薄:“救活你舅媽至少需要二百萬,那你猜,剩下那一百萬我會輕易給你嗎?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拖個一年半載,那時候你舅媽早死了。”
奚暖似乎早料到鄒敏語會這麽說。
她點點頭:“是啊,我很需要錢,那你說說看,怎麽樣才能立刻把一百萬轉給我?”
鄒敏語盯着她,若有所思地笑了:“其實這也不難,只要你在這雪地裏跪上三個小時,我就把錢給你,而且不用征求阿飏的意見,從我的私人賬戶上轉,立刻就能到賬。”
重新占據了上風,鄒敏語又得意起來。
她随口又問:“诶,阿飏他都這麽對你了,你就不覺得傷心嗎?”
“我早就對他失望了,所以不會傷心。”
奚暖挑挑眉,她邁步走下臺階,從手機裏翻找出一段視頻,放大聲音播放着,女人打電話的聲音頓時傳出來。
正是之前莘聿給的那段監控視頻。
鄒敏語的臉色立刻變了:“你什麽意思?難道是專門找人偷拍我?!”
奚暖只覺得好笑:“你覺得,你配嗎?我之所以能拿到這個視頻,不過是因為你壞事做盡,很多人都看不慣你。”
慢悠悠關了視頻,她又說:你不是喜歡季飏嗎?那我就把這視頻傳給他,讓他看看你的真面目,怎麽樣?”
“那你想要怎麽樣?”鄒敏語這下有些慌了。
她自然知道奚暖是想要快速要錢,如今這情形,怕是必須要妥協了。
但她又總不甘心,非要想出一些陰損的招數來。
“好啊,那你不用跪了,我不為難你,錢會盡快轉到你的帳上,希望你不要把視頻傳給阿飏,真鬧到魚死網破,對咋倆都沒好處。”
這麽說着,鄒敏語的語氣便和緩很多。
她那精致的手包就挎在右腕,這會兒低下頭,從包裏拿出兩個牛皮紙袋,裏面整整齊齊放着兩沓鈔票。
看着奚暖的眼睛,鄒敏語笑了:“為了以防萬一,我來之前先帶了兩萬塊現金,這個給你,先應個急吧,也能抵扣一部分賠償金。”
地面上有一條專門用來排污水的溝渠,鈔票飄飄灑灑,掉落在裏面,是很奪目的顏色,在暗夜中格外顯眼。
奚暖擡頭之後,又重新低頭,專心致志看着那流動的污水。
鄒敏語的語氣有些遺憾:“不好意思哦,我手滑了,但如果你不想要這個錢也可以,生活貧困的人有的是,他們自然會去撿,我也算是做慈善了。”
她說完之後,就踩着高跟鞋款款而去。
垂着的雙手握緊又松開,奚暖大步向前,直接捉住這女人的背包帶子狠狠一拽,兩個人僵持在原地。
鄒敏語驚叫一聲回頭,卻被身後之人的眼神吓到。
但過了片刻,奚暖還是轉過身去,大步走回到水溝旁邊。
這會兒雪已經很大了,地上厚厚一層白色,四處都是霧蒙蒙的,只剩無盡的風聲。
水溝很深,要夠到裏面的錢并不容易,需要極力俯着身子。
地面冰涼,她也不管不顧,就這麽跪在那裏,伸着胳膊,一張一張,小心翼翼拾起四散的紙幣,而後再撫平擦幹,放回紙袋裏面。
夜已經深了,氣溫一點點在下降,就連不遠處的鄒敏語也走進了車子裏面,路上的行人更是稀少。
奚暖只覺得自己的膝蓋已經失去了知覺,雪花落在身上又化掉,冰水順着她的脖子一直流到後背,鑽心似的涼。
後來她的體溫逐漸變低,那雪便不怎麽化了,只在她的身上聚了厚厚的一層,給睫毛凝上冰霜。
前方有一團光逐漸變大,有汽車行駛了過來,她迷迷糊糊擡眼去看,朦胧的光影中,一個身影走下車。
莘聿的西裝外套了件深灰色的大衣,黑色手套閃着皮質的光澤,看起來像是從某個正式場合匆匆趕來。
男人身材很是高大,夜色中五官更顯深邃。
風雪将他的衣角卷起,邁步近前後,他打開右手的長柄黑傘,替她遮蔽了一大部分的風雪與寒冷。
而後,就這麽半跪着,與她一起撿拾紙鈔。
他的胳膊長,動作自然比她要快,修長的大手被污水弄髒也絲毫不在乎,睫毛低垂,彷佛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目光所及便是男人裹在西裝褲內的筆直長腿,而他原本熨燙服帖的幹淨褲腳,也因為雪水的緣故,有些髒了。
奚暖輕輕呼出一口哈氣,內心忽然湧起強烈的好奇。
除了驚訝于他突然的到來,她更驚奇他的态度。
他不問她跪在雪地的緣由,也沒有不分青紅皂白拉她起來,而是就這麽陪着她,做這種與他身份極其不符的事情。
她擡起頭來:“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什麽跪在這裏撿錢嗎?”
雪好像更大了些,細小的雪片飄散在空中,借着風勢灑入傘內,莘聿将黑傘傾斜了一些,他的肩膀落上了雪,但并沒有去擦。
一手撐傘,另一只手将撿來的紙幣疊起來,遞給她之後。
他才與她對上視線:“你看起來很疲憊,應該是遇到了難處,才迫不得已做出這個舉動吧?但無論怎麽樣,我都尊重你的決定。”
很平淡的話語,卻讓奚暖鼻子發酸,她性子倔,決定做得事情,通常會堅持到底,也不會和別人解釋原因。
此時她卻很想傾訴:“對,我是遇到了難處,我舅媽病重,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必須救活她———所以我才故意往鄒敏語圈套裏跳,激怒她,威脅她,用盡各種手段讓她給錢,而這水溝裏的兩萬,雖然不多,但也能用來救急,我為什麽要在乎尊嚴,放着錢不撿?”
“那麽你呢?”她又蒼白着臉轉頭:“你在這裏替我撐傘,陪着我一起撿錢,又是為了什麽?”
莘聿想了想:“或許是因為多年前,我與你有過相同的經歷吧。”
他說道:“那時我年紀還小,想要挽救家人的生命,卻無能為力,只能跪在雨地裏祈求上蒼,雨水淋得睜不開眼,我心裏忽然在想,如果未來也遇到這樣一個絕望的人,我一定會為她撐上一把傘。”
男人的聲音低沉,回蕩在耳邊,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眼皮發沉,奚暖撐着身子想要回複他些什麽,卻忽然向下栽倒,失去神智的前一秒,她感覺自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