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嶺往事(三)
南嶺往事(三)
回去後我把赤印的下落告訴母親,母親幾乎落淚。這些年母親哭的時候多些了,可這并不是壞事,比起她剛到這裏,腰板挺得筆直,卻把屈辱悶在心中的倔犟,這樣讓人放心許多。我感覺到母親的變化,她像扶鸾山上的鐵礦,默默看着天雲變色。雖然永遠是羊脂玉比較珍貴,但是鐵石不怕敲打,也不怕受傷害,
回想我生命中見過的女子,誰也比不上母親的堅韌。玄冰同我一樣,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公主是嬌貴的琉璃,明亮卻易碎。只有郭萍萍由母親一手教導,學得有九成像她。可惜她的心太過單薄,沒有贊美他人的胸懷,也沒有譏諷自己的智慧。
游栗也由母親教養長大,剛來南嶺時只比我高了半個頭。卻把自己當作真正的侍衛,提着劍正襟危坐。長大後,他漸漸成了我的朋友,成了母親的養子。如果他和我都是被迫遷徙的梨樹,無疑是他成長得更為健康和挺拔。我的成長依賴母親,她是吊在我脖子上的一根繩;可是游栗的力量卻來源于他自己。
一日游栗帶回來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武将。他在王宮內也有幾個朋友,平時一起喝酒聊天,卻很少帶這些人回來。此人叫郭池,是外城軍的營官。我略有耳聞,他喜歡與任何人稱兄道弟。十幾歲的時候被營地的佐領看中,留下來做跑腿的随從。他在軍中二十多年,有許多死黨知己。游栗剛到南嶺時,曾給他的馬吃了酸腐豆乳,結果寶馬拉到虛脫。他倆認識後成了朋友,游栗每月總會去他的營房,用銀錢換些實物,順便把他營房中馬都洗刷一遍。
郭池雖然人緣很廣,卻得不到重用和提拔。南嶺軍隊分成內城與外城兩部,內城軍多數是王族貴戚,軍饷和地位都高出外城軍很多。這些年他總想調入內城去,或是去中丘謀職。有時喝醉了,就會和游栗唠叨好久。
母親說:“郭校尉來我們這裏,若是太師知道了,你可要被訓話了。”
郭池顯然有點怕,但立刻說不要緊。
“馮将已說明要調我去中丘,不用再受管束了。”
游栗說:“我聽到馮将軍也諸多抱怨,這些月還被人扣着走不了?”
郭池笑道:“對阿對阿。可憐他在中丘才娶了小娘子,心裏正煎熬着,這些天不好過呢。”
馮計風流成性,到了中丘無人管束,他劃地為王,還不無法無天。那年莊太師在一批得意門徒中選中了他。馮計帶了十萬軍調往中丘,但這些年未起任何戰事,那些兵過慣了安逸的生活,有些在中丘娶妻生子,早就不願再回來。可南嶺命令他們每年回來報備一次,受內城軍的監督訓練。他們中多數在中丘逍遙慣了,不願回來受氣,到了報備期就裝病。還有些幹脆離開軍隊,在中丘自謀出路了。
這是太師最憂慮的現狀。中丘與南嶺不同。南嶺的男子不是務農,就是入武,文官或商業都乏人問津。可中丘有繁華的商市,有通暢的運河,幽徑盡處是學堂,鬧市對街開酒館。他的軍隊放了出去,就不再屬于他了。
他無法解決,簡直是進退兩難。他也沒有做暴君的潛質,可以殺一儆百,收斂軍心。幸好馮計夠忠心,每年都按時回來,還拉着幾車綢緞陶瓷,到處分派送人。
郭池咕咚咕咚喝鹹肉湯,下巴上染了一層油。他的袖管也是油亮亮的,又拿去抹臉,使得整張臉更油膩了。
“夫人,您的湯沒味兒。這片肉這麽漂着真寒摻,我都不忍心咬了。”
母親笑道:“鹽用完了。你來得不巧。”
郭池臉一沉,正對他的煩心事。
他轉頭對游栗說:“這個王瑞通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只是個賣鹽巴的,粗脖子粗腰,眼珠跟銅板那麽圓。這些年做了闊財主,就翻臉不認人。我同他說幾句知心話,他倒不痛不癢,酸文假醋來敷衍我。”
我道:“聽說他在中丘買了幾條船,還游說太師在南嶺開鑿運河。”
郭池拍案叫道:“他要拿船來運金子啦!”
我笑起來:“你們馮将軍不也是?他每年來回一趟,可是賺了不少吧。”
郭池也讪讪地笑:“公子,你不知我們的日子難過。現在雖然不愁吃穿,可将來回家,就憑這麽點軍饷,早晚坐吃山空。馮将也是這麽想,更何況他還有一班兄弟要打點。在外頭做了幾年霸王,難道真要他們回家種地嗎?我看太師心裏也知道,只要他們不鬧事,他也樂得不管。”
母親問:“馮将軍把私鹽運去哪裏卸貨呢?”
郭池道:“原來你們不知道。邺城有好多走私鹽的,只要過了關卡,那裏的鹽商都伸長脖子等着呢。走的人多了,王瑞通就急得跳腳,說偏門的偷了正主的生意。他管不了馮将的馬隊,只好百般刁難馮将。這下兩撥人鬧起來,王家公子昨天出行,剛爬上馬背就給摔下來,現在躺在床上動不了呢。”
母親叫起來:“喲,多大的仇,倒把人家孩子害成那樣。”
郭池替馮計辯解道:“未必是他叫人做的。王家那孩子也不是好脾氣,得罪的人多了去。”
就這樣,馮王兩家勢如水火。莊太師大發雷霆,他氣的是這些沒來由的瑣事,能叫這兩人像鬥雞一般,鬥得臉紅脖子粗,在朝堂上互相揭短,折辱了他們自己不算,還削了他的面子。于是他當衆罵了馮計,叫他老實點,守着自己的本分。
“今後誰再走鹽走茶葉,家産全部沒收,統統回家去種田!”
太師總穿寬袖白緞袍,發火時揮舞長袖,像仙鶴舞劍。郭池學着他樣子,語氣倒很像,就是少了太師那份仙風道骨。母親試探着問:“馮将軍被氣走了?”
郭池嘆道:“可不是。他說當年流的血早被沖淡,只有鹽商的金子永遠閃閃發亮。”
我問他:“你不跟着他去嘛?”
郭池道:“再等等,現在不是時候。”
我和游栗去看九少的傷。他傷了脖子,纏着紗布躺在床上。我們走進屋時,惠公主正站在床邊,臉色發紅,激動地說着什麽。她沒看見我們,還是叫着:“你去告訴太師,這件事你不答應。”
九少傷得不輕,也沒了平時的威風,沙啞着嗓子,說:“公主不願意,自己同太師說了就好。為什麽要我去說?”
“我去說,我就成了壞事的人了,他們都要來教訓我。我要他們認為是你不願意,你不願意娶我,和我沒關系。”
九少本想申辯,一眼瞥見我們,連忙打斷公主的話。
我把一盒丸藥放在桌上,說是中丘特制的化淤丸,送來給九少試試。
公主怒氣沖沖,轉過頭問我:“你說,為何要我嫁給他!”
九少原本慘白的臉漲得通紅。
我忍住笑答道:“公主,這事不是我能評論的。”
莊太師不至于為了安撫王瑞通,而安排公主下嫁,這事多半由君主竭力促成。君主的另外兩個女兒都嫁入将門,王瑞通雖不會行軍打仗,卻是南嶺首富,與王室聯姻合情合理。
公主驕橫無理,咄咄逼人,一定要九少承諾退婚。游栗站在一旁,忍不住說道:“你沒見他喘不過氣了麽?你不想嫁,他也未必會娶。娶妻求淑女,若不是你生來是公主,看看誰願意娶你。”
公主好像受了烙刑般瞪着他,又回頭看看王九少,接着一路小跑出去了。游栗站在門邊,一只腳已跨出門檻,眼神裏都是懊惱。沒想到腳步聲折返,一會公主又跳進來,朝游栗一巴掌刮去,哪知右手無力,像撫他臉頰一樣,游栗未反應,她擡左手又是一巴掌。
我想公主從此與我們決裂了。接着幾個月過得很平靜,只是一會聽到公主快大婚,一會又聽到婚約取消了。郭池同我們交往過密,引起了太師的注意,他被調走後又降職。我幹脆不同其他人講話,天天看書寫字。窗外的桃花開得爛漫,書頁裏全是花瓣。我把花瓣抖入水晶瓶裏,等秋實收拾完屋子,就把瓶子送給她。她有點錯愕,但把瓶子帶走了。
郭池走後,游栗換了營房刷馬,每日的活很重,往往累得他倒頭就睡。營房空着時,我便和他一同去幹活。有一次他牽着一匹白馬在河邊散步,白馬似乎病了,他在碗裏搗碎吃食。那白馬就埋頭吃起來。我走進些,看清那是落雲。游栗蹲在河邊,落雲吃飽後,又探頭喝水。他高興地笑了笑,又摸摸畜生微動的下颌。
那天晚上我坐在他的房裏,桌上有一把新做的軟弓。我拿起弓,他恰巧進來。
“做得好精致。”我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把弓還給他。
“做給惠公主的。”他拉開試試,笑道,“你說她的左手拉得開麽?”
我又把軟弓拿過來。游栗兩手放在腰上,一會又擡手去後腦,說:“我可不想同公主做仇人,送件東西哄哄她也好。”
沒幾天公主真的來了,身後還跟着落雲。游栗坐在院裏,那時落日西山,屋頂上方翻滾着緋色的雲,游栗身旁有幾簇冒尖的春筍,被夕陽染得嬌豔欲滴。
他站起來說了什麽。公主卻回身抽出軟弓,朝他懷裏一扔。游栗又笑着指指馬,她跺腳罵了一句,就把馬牽走了。
這是我在南嶺過的最後一個春天。我對那段時光的記憶十分清晰,尤其是融雪後碧綠的原野,還有從山上湧出的泉水,繞着連綿的麥田汩汩流動。我甚至注意到了靈鵲在屋檐上築巢,那只帶斑點的白鵲,老拿鮮紅的嘴去啄散落在窗臺上的花苞。
“原來你回來了。”游栗看見那鳥,就高興地拿樹枝去逗它。
我的嘴角有一絲笑意:“它們年年都來麽?”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沉,還夢到了中丘的宮殿,夢到自己被扔出了宮殿,一人在戈壁灘裏流浪。我累極了,挨在石頭上休息。忽爾一個小男孩走來,我問他要水喝。他擡起一張似曾相似的臉,問我:“你是誰?”
我答不出來,恍然之間出現一面圓鏡,鏡子裏反射的正是孩子的臉。那時天還未亮,寂靜和黑就像中丘宮殿裏的香壇,靜靜在空氣中吐着氣。這種氣息讓人不安與害怕。窗外還是烏沉一片,沒有聚焦的亮點。我在窗外的世界裏恐怕也是如此。
天漸漸亮了,剩下我坐在床上,哀痛這些年自己失去的東西。如果南嶺在我的脊梁上打了一拳,一直要頹靡走路的卻是我自己。我失去了什麽,也許回到了中丘,我才能知道。
公主來找我時,我強壓着內心的躁動,面無表情聽着她的哭訴。她不願嫁去王瑞通家裏,要我替她想主意。我有些木然地看着她。九少是個無趣的人,可嫁給他也沒什麽壞處。
公主蹲在我窗口下過了一夜,淩晨的時候我發現了她,她就從窗口爬了進來。聽了我的回答,她立刻坐在床沿哭起來。我不明白她為何哭得那麽傷心,看來我們誰也不理解誰的煩惱。
她哭完後得出一個結論,表示她要離開這裏。離開王宮,或是離開南嶺,讓那些逼她嫁給王九少的人後悔至死。
“好吧,我跟你一起離開。”那時我在混沌的思緒裏抓住了這個念頭。
公主帶着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她心中的疑惑和左右為難就同湖底的石子,站在岸邊就能看清每顆是什麽顏色。最後她又哭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你想離開,所以才要帶上我嘛。”
我心裏有些好笑,拿着她的絲帕給她擦眼淚。
“就算沒有你,我也能逃出這裏。你不相信麽?”
南嶺的建都并不是一座封閉的宮殿,它并無高岸的宮牆,只是行宮散落在一塊背着山脈的平原上,大概分布成了六角形。每個角通扇進出的門,不過有兩扇長年關着。剩下四道門,一扇進出王族,同時也通向獵場,一扇用作下臣觐見。另外兩扇走的是宮女雜役,只是檢查得更仔細。內城軍也占一門,在那裏有許多操練的校場,他們不是練操便是賭錢,遇見有人急着出去,而當天的令牌都發完了,他們得了好處便肯放行。
要走出建都并非難事,只要我能擺脫周圍的監視。使我為難的是,離開南嶺後該往哪裏去。那片刻馮計的名字就在眼前晃動,我對他并無好感,可這個名字就像支流九曲四折後,在總要彙流的那個出口浮現。
我對公主說:“也許郭校尉願意送我們走,他是游栗的朋友。”
公主擡起頭:“游——他也要一起嗎?”
“那是當然。”
她白皙透明的臉頰突然紅了一下,咬唇道:“呸!我為何要跟他一起?”
我們利用公主離開了南嶺,當時并未引起我良心上的不安。我只當她對從小長大的地方膩煩了,才會一時興起想出逃。那段時間她一直籌劃着周游各國,繪制了好幾份路線圖,養壯了馬裝飾了馬車。她親自召見了郭池,問他許多道聽途說的異國事跡。又做了一根古怪的木杖,由遠走近,木杖上的銀鈴能告知你她已站在面前了。
游栗對她說:“你怎麽不做把劍送我呢?”
公主說她不會用劍,又比劃道:“我夠不着你的頭頂,這根棍子正好。”
我記得當時公主用那根雕花檀木輕輕碰了一下游栗的前額,而游栗也不閃不避,只是含笑說了句:“好痛。”
公主便走開了。我也沒有把這個場景放在心上,或是這是後來許多事的起因。
我們是在七月裏最熱的那晚離開的。白天游栗和我在獵場裏清掃野熊的糞便,晚間便睡在獵場。郭池為我們支開了那裏的兩個營官,我們又從兩名看守頭頂的爬藤上翻牆而過,終于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獵場的範圍。
那晚悶熱得讓人窒息,一條被雜亂無章的野草和灌木覆蓋的小路,似乎像噩夢般無休止地延續。沒有月亮,也沒有任何聲響,只有我倆盡量壓低的腳步聲。我心裏明白,要下暴雨了,如果我們不能在下雨前離開,留下的腳印或是車輪印帶會把太師的大軍變成一條條嗅覺靈敏的狗。這條路真長,我都沒有耐心走下去,游栗懷疑在漆黑一片裏我們走錯了方向,這個念頭也在我腦裏不停地翻騰。西周全是低沉的空氣,天似乎要塌下來了,連喘口氣都要用盡全部的力氣。
游栗突然拉住我。
“是只貓,那對眼睛像鬼火。”
它那麽攔在我們的路中央。我只能慶幸我絆到的不是條蛇。
野貓朝夜空嘶叫了一聲,宣洩完它的暴躁,又朝樹叢一閃不見。我綱要擡腳,游栗又拉住我。
“公子,我們到了。”
他扒開樹叢,我看到了前方的馬車,還有惠公主揮舞的手臂。她朝我倆笑道:“你們要是再不來,我就一個人走啦。”
“這是令牌,我們走東門。守城門的知道我今晚會派人出城取冰,出我的玉牌就行。”她把玉牌扔給郭池,自己跳上馬車。
我站在馬車旁,問:“有沒有水?”
郭池遞過一小壇酒,我遞給公主:“要不要先喝點,我看一會就下大雨了。”
公主喝了兩口,突然叫道:“啊呀,你們走了,那常夫人如何是好?”
我微笑道:“多謝你還想着她。”
她蹙着兩道眉,漆黑的眸子在夜色裏瑩瑩閃着光。片刻後,她叫了一聲:“游栗——”
其實游栗一直站在她身旁,直到她慢慢倒下,一頭倒在他身上。
“公子——”游栗托着她的下颌,怕藥下得太重。
母親從陰郁的樹叢陰影中走出,我扶她上車,回頭對他說:“放心,她睡一天就醒了。”
游栗把公主放在兩塊大石的夾縫間,上方蓋了一張芭蕉葉。郭池着急地催了兩遍,他終于也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