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南嶺往事(四)
南嶺往事(四)
我就這樣離開了建都,此生再也沒回去過。那晚我們先走了一段較平坦的路,接着就劇烈颠簸起來。這段斜坡是從建都到下個城鎮的捷徑,路上都是滾落的泥石。母親突然說:“當年也是走條路來的,你記不記得?”她說完後,又善解人意般一笑:“哦,那時你靠在我腿上睡着了。”
天色漆黑一片,我幾乎能聞到空氣裏暴雨的味道。在我們走出這條泥石路後,暴雨伴随閃電一起到來。那座小山丘的土石十分松散,被風雨肆虐後塌陷了許多處。我們經過的樹林,有半截都埋進泥石。馬車在高坡處停了一下,我看見那條通往建都的路漸漸消失,沙塵滾起後的煙霧,也一起消失在黑夜裏。
我們在路上走了五天,路上換了九次馬。馬車上放了很多食物,還有公主的穿戴之物和玩具,只是沒有官錢。五天後我們到了邺城,母親拿自己的耳環換了幾串錢。郭池帶我們走進一戶幽僻的院落,那裏有幾間廢棄的屋子,只有一對老夫婦住在東廂。母親把錢給了那個婦人。
接下來馮計便出現在我的人生中。十幾年後想到他,當初的愧疚褪去,竟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沖動。我對他并無惡感,細細想來還有點感嘆,我拿自己的生命與他的做賭博時,是我占了些便宜。到達邺城後,郭池先去看了自己的一對兒女,幾天後帶着我們去馮計的府邸。
“白天去沒關系嗎?”我有點訝異。
郭池笑道:“放心。”
我們到了城南一座別致的庭院,帶路的老頭說,這裏原本的主人做茶葉生意,現在租給了将軍。我們穿過回廊,迎來連片玫瑰花圃,接着穿過半月的門洞,在一個人造湖上的涼亭裏見到了馮計。
游栗笑道:“南嶺的大将軍是躲在這裏學刺繡嗎?”
将軍長得又高又壯,神色中透着威嚴和自負。這是位高權重,長期養尊處優的人順應天命形成的表情。也許因為這樣,他的臉不容易被記住,我能回憶的也是模糊的輪廓。
當時還有另外兩人在場,一人高門士族,從他的氣度能看出來,另一位長得胖些,穿着裁制很好的紫緞長袍,拇指上有一枚通透的貓眼石。他手邊放着一個檀木盒,正對着将軍講述玉石的類別。我們走近時,他快速打量了一下,又接着他的陳述。
“扶鸾山的玉石分好幾種,不能拿山民給你的那些。他們把好東西都藏在炕下,或是埋在井裏。大家都說我一錘定音,其實找玉石光靠聽的沒用,砸下去再清再脆,扳開來啥都不是。找塊好玉得有緣分,如今王妃天天洗臉的盆子知道怎麽來的嗎?我下山時被那東西拌了一腳,生氣着拿另一塊石頭砸,哪知道兩塊都是寶貝,一砸就露餡,白天見了普通,到了晚上,在月亮下渾圓玉潤,像珍珠那樣發光。王妃見了說,怎麽那塊大的有個窟窿?我說不如割開了做首飾,做一套玉鶴朝陽剛好。她就嬌滴滴哼道,那要費多少功夫,不如一個做臉盆子,一個做屎盆子。”
将軍聽着他的叨念,一邊慢慢在檀木盒裏挑了幾樣,接着打斷了生意人的話。
“多謝,你去帳房結錢。”
生意人蓋上盒子,走出涼亭時對我們亦含笑致意。
“中丘來的都能說會道,是不是,太子?”
他請我坐在臨湖的圓墩上,桌上有套茶具。他又笑道:“你瞧這裏的落魄人家,十幾年前可都住在紅牆高門裏頭。現在的富貴人,多半都是做茶葉生意的。當年邺城被南嶺收走,多少人倒了黴。茶葉和細鹽就成了稀罕物,又有多少人跑這個生意發了財喲。”
我不會搭讪。馮計身邊的男子年紀略大些,胡子同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齊。可他的眼珠是經歲月磨砺後沉濁的泥塘,從其中看不到任何感情。将軍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這是嚴通,你父親在世時,他在禦史臺領過俸祿。”馮計繼續說着,“公子離開中丘多年,不知道那裏的狀況。太師撤軍後,群龍無首,平陽城就像被跳蚤附身一樣,戳到哪裏都會是一陣騷亂。我初到這裏帶領幾千人,白天和叛軍打仗,晚上幫官府抓流氓強盜。有次被一群小孩扔進陰溝,拇指差點給削掉半截。初來的幾年日子真難過,我真擔心死在那幫無名無姓的人手裏。”
我說:“太師派給你大軍後,這些麻煩都解決了,我看不出如今你還有什麽不滿意。叔父雖然坐在平陽中心,他的日子不會比你快活。現在七省八縣見到你們誠惶誠恐,比對他恭謹多了。”
這時那位嚴通輕聲咳了一下,似在責備我言詞不雅。他問我在南嶺可曾讀書,我回答每日都不曾放棄,他就抿着胡子微笑。
他又感慨道:“公子當年離開平陽時,老臣一路送到洛水口。那天薄雲蓋日,涼風被水。元相在我身旁哭道,公子這一走,可把中丘的筋脈折斷了。後來老君主病重,我們想乘勢接回公子,可惜那邊的太師太過強硬,許多人怕引來戰事,只好放棄。這些年來老臣子之間互相埋怨,朝堂上很不太平。若是老君主還在,我們也不至于各自為政。中丘許多舊臣還是願意效忠公子,也許他們并不說,可內心至少耿耿于懷。”
“我很高興。”我對他笑道,“至少現在願意聽到這樣的話。不過我很少相信這類感情。如果沒有等價的東西去交換,這類效忠會讓我不安。你得體諒我——”
嚴通的眼神變得有些困惑。
“體諒我無法給予相等的信任,不愉快的生活經歷總會消滅一些積極的情緒。我認為我們就像買賣玉器那樣,直接講出彼此的意圖比較好。是不是,馮将軍?我該怎麽做才能得到你們的幫助呢?”
馮計悶聲笑起來,可惜他眼裏并無笑意,就像池塘裏的青蛙鼓着腮等待蜻蜓自投羅網。
“太師在幾年前曾阻撓了督檢司在各省的設立,那時得罪了不少人。公子若是承諾重新頒令,可收拾不少軍心。我們這些人都是随遇而安,有了名分有了地,維護公子的朝堂就是維護我們自己。”
我記得那道奏折的內容,南嶺有戰功的将軍都能封地蓄奴,可這在中丘并無先例。
湖心亭裏一陣沉默,只有那樽銀壺上的蓋子被沸水壓迫着撲騰撲騰地起伏。
游栗在我一旁默然無聲,但我能感覺他不悅的眼神。
這時将軍笑道:“公子身旁的小護衛是誰?高額厚唇,鼻梁英挺,若是入我門下,将來也是一員虎将——我決不會看錯。”
我站起來,請他三天之後來我的住處。
我們沿着來時的路回去,游栗在回廊上笑道:“他真是看錯了。我要麽退隐江湖,要麽英年早逝,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
邺城是繁華的商城,也是連接中丘和南嶺的要塞。北靠連綿的礦山,城南連着大運河,水路陸路四通八達。歷來是南嶺缺煤,而中丘缺鹽,兩地的百姓就在這裏交易。我們到的第二日正趕上夜市,處處都是商會在擺攤。游栗同我坐在路邊一只貨箱上,一人買了一塊白化化,塗滿蜜漿的熱糕。我頭頂上挂了兩串燈籠,豔紅的光流連在臉上。幾天前那場逃往,那條窒息的漆黑小徑,還有在泥漿中撬車輪的經歷,一切似乎只是幻覺。突然猛得一聲巨響,我的糖糕掉在地上,周圍的小孩都歡呼起來,原來是煙花飛上了天。我一身土布,站在這片歡騰的中心,和游栗一起怔仲看了許久。
郭池為我們找的房子在城中胡同的盡頭,但是左右都挨着房屋。清晨有女人涮衣服,晚間飄着男人的煙絲味。邺城的夜匆匆忙忙,陽光也來得幹脆利落。邺城到處都是人,從街頭到街尾,安插在每塊灰磚栗瓦下。馮計提出的條件令我煩惱無限,除了與母親商量,我獨處時根本不願多想。那時我竟懷念建都的生活,桃花吹落在碧綠的山坡,剛出生的小馬駒在溪流裏踩水,竹欄上整齊的棉被,還有捉摸不定的太師,嬌縱的公主。我十分想念公主,她似乎凝聚着建都所有的特質,可以帶出所有快樂和屈辱的過去。
一天清晨,郭池被人揪着膀子進來。我們正在吃早飯,游栗立刻拔出身上的劍,卻看清揪住郭池的是我們從前的侍女秋實,後面跟着公主和春葉。
母親站起來,公主笑道:“常夫人,別慌。只有我們三個。”
游栗拔出的劍,劍頭向下垂落。
“你——你怎麽來啦?”他快速走到她身邊,臉上混雜着驚喜和焦慮,又回頭朝母親看看,“你一個人來的?你走了多少路啊?”
公主能找到我們,那麽太師也不遠了。
“我救了這兩個女人。你們知道,她們被瑣起來了。我救了她們,因為秋實告訴我,你們問過她來邺城的路。我就把她們也帶來了,要是找不到你們,我就殺了她,誰叫她騙我。我對騙子一向心狠手辣!”
她嘟着嘴,邊說邊拿眼睛瞟游栗。她穿的布衣上有泥也有塵,臉色也蒼白些。秋實同春葉也一樣,滿臉疲态。
春葉在公主耳邊說道:“如今找到他們了。公主就放了我吧。”
母親朝我示意,郭池早一個箭步,在她逃到門檻前拉住了她。
“啊——”她又用那獨有的聲音尖叫,“別殺我!我要死啦!”
我腰間的劍柄碰到她,把她吓暈了。
游栗什麽也沒看到,目光只落在公主身上。
母親問秋實:“你告訴了太師我們在邺城嗎?”
秋實說:“我告訴太師,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
母親露出贊賞的神色。
秋實又說:“秋實的确不知道你們去了哪裏。如果現在太師問我,夫人和公子在哪裏,秋實會如實禀告。”
我微笑道:“現在要委屈你們在此處住幾天。只要你答應不逃,我就不用繩子綁你。”
公主到的第二天,馮計和幾名部下也進了我們的小屋。我讓游栗帶着公主逛夜市,公主經過一晚上休息,又變回精力充沛的老樣子。聽到我對邺城夜市的描述,她欣然跟着游栗出門了。
“這個女孩很可愛,容易讓男人産生幻想。”母親看着他們消失的背影,自己說道,“我希望将來有一天被迫分離時,栗兒不會太難過。”
“我可不希望他們分離,就算為自己着想也好。”我回答,“不過現在還顧慮不上這個。你聽,将軍的馬在叫門了。”
這次嚴通沒來,取而代之的是馮計的四名部下。王氏兄弟跟着太師攻破平陽城後,就一直駐守中丘。他們身材高大,使得同來的一行人都矮去半個頭。另兩個男子一個是海豐,平陽城昔日的禁軍總領,一見母親就垂淚跪下。
母親靜靜地,深陷在長背椅中,對馮計的問候不緊不慢地笑着。
“夫人的賢明傳遍中丘,這些年過去,風貌不輸當年。”
母親笑着擺擺手。
“大将軍謬贊了,我都有白發咯。”
海豐還跪在一旁哭着,母親示意他站起來,又對衆人道:“都坐下喝茶。邺城的茶水真香,住得我都不想走動了。”
王氏兄弟中王琮更豪邁些,他弟弟則比較腼腆。
“夫人,如今我們兄弟既然預備為你們賣命,容我先勸告一聲,邺城必須得向太師要回來。邺城水路二脈均連通平陽,丢了它便是丢了一半江山。太師的大軍個個骁勇善戰,如果我們不能卡住要塞,恐怕又要如八年前那樣,連本帶利再被洗劫一次。”
“嗯。”母親點頭,“這個我們領教過,是不是,單立?”
我原來就不打算放棄這裏,看着馮計問:“太師的大軍眨眼便到,将軍有什麽部署?”
“邺城易守難攻,太師又帶着大軍連夜趕路,如果一到就開戰,他們能有幾成勝算?太師手下的幾招棋,我都一清二楚。做了十幾年的兄弟,他們見了我,未必願意打。”
馮計身邊站着一個身量矮小,臉色黝黑的男子,乍看之下還以為是将軍的影子。他時不時咳嗽兩聲,又像對四周一切心存蔑視,目光冷冷地射着衆人。
我把玩手中的茶杯,輕輕笑道:“身份混淆未必是好事。”
這時那位黑臉男子突然出聲,把我們都吓了一跳。
“現今能控制的幾萬人,必須清楚為何而戰,為誰效命。要像南嶺與中丘的國界那麽清楚。太師精于謀略,我們切不可存僥幸之心。”
以私心來說,我很贊同這個看法。雖然他儀表不佳,還不停地抽動他的喉結,好像總有伏痰卡在氣管裏跳動,連帶着聲線都此起彼伏。後來我也見過此類人,他們有見識,也很聰明,可惜他們的外表會帶來錯覺,讓出自肺腑的勸誡變成不自量力的自吹自擂。人們更願意相信自己潦草的視覺,比如王氏兄弟的模樣,一看就如蹲在門口的兩尊石獅。
“你說得總有道理,是不是?”馮計看來是習以為常軍師的提點,可惜他未必會贊賞。
王琮道:“我們若為中丘而戰,先不提平陽還有一位君主,我們的身份是何?”
海豐終于不哭了,恢複神智,聽到王琮的話,又跪到母親和我面前。
“屬下終身效命夫人和小公子。當年洛水一戰,失之毫厘,一潰千裏。後來山河破碎,小公子被囚,先主憂憤而終,釀成如今的凄涼場景。海豐從來只認公子為新君主,這些年偷生于世,就是盼望公子能重回平陽。”
母親閉起眼睛。
馮計也低頭默然想着心事。
我道:“各位在中丘多年奔波勞苦,除去名分上還是太師的部下,其餘一切早就歸屬中丘。太師是個能人,你們也吃過他不少恩惠,離開他的教導你們會猶疑。可是自古将才總靠自己打天下,誰也不屑躲在誰的羽翼之下。”
我摸着茶杯的把柄,那刻屋裏靜得出奇,莫明之下我突然想知道游栗和公主在做什麽。
“土地可以封賞,軍銜可以晉位。不過有一點,兩者不可兼得。”
王琮叫道:“這是何等意思?”
馮計有些溫怒地看着我,說:“公子,你是對我們不放心麽?還是想把我們變成嚴通那樣的文秀才,守着塊地吟風弄月,然後把大門的門檻豎得有幾丈高。”
“這是祖制,我也不是為自己。”我無奈地攤開兩手,“你們熟悉嚴通那幫人,要是我過于優待你們,他們就能把朝堂掀翻了。為什麽八年前中丘敗給你們?父王手下的武将都被劾奏得差不多,誰來和你們打仗?你們若是帶着兵行進封地,第二日他們便會來劾奏我。将軍不希望功虧一篑吧?”
母親睜開眼,笑道:“公子答應優待你們,決不會食言。若是你們的子女不願再襲武将之職,朝廷再做封地之賞。你們戎馬半生,為的是家庭和睦,衣食無憂。我們母子颠沛十年,為的也是這些。其實各有各的難處,還要各位體諒。”
馮計帶着他的四名部下端坐在兩側。這時郭池的小女兒從前院跑進來,女孩埋首入母親的懷裏,哭道:“我明明跳過了四層格子,哥哥不忍輸。”
母親捋開掉在她眉心的額發,笑道:“哦?那是哥哥不對,帶我去看看。”
母親被拖走了。馮計領衆将都站起來,對我依禮一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