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南宮世家(一)

南宮世家(一)

從我有記憶開始,世界就是個無形的競技場。

我的父親來自南宮世家一脈不起眼的旁支,無功無祿,僅憑早年分得的幾十畝良田作為生計。在秋收以後,他手上有點閑錢,就會去烏潭的廟會呷酒打牌。有一回憑着運氣,贏了滇西王家一副好牌。王家世子便把府中新買的幾名姬妾送給了父親。父親猶豫了下,想想灰白的牆皮和幾個哭鬧的孩子,只挑了一個眉眼清秀的帶回家。第二年,我便出生了。

我的出生沒給父親帶來任何情緒波動,在諾大的威赫中原的南宮世家裏,有的是德顏雙齊的女孩子。小時候的我性格倔強,經常橫眉怒目,惹得長輩們都不愛抱我。在遙遠又模糊的童年記憶中,只有母親像抱着珍寶一樣抱我,喃喃說:“我的囡囡,我的寶貝。”只可惜這樣溫暖的記憶沒有很久,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

我想我是不讨人喜歡的,無論是幼年還是長大。有人生來面朝陽光,也有人不是這樣。小時候看見父親笑眯眯的坐在廊檐下,我也想跑去撒嬌。可是當幾個姐姐花團錦簇地纏着父親,那念頭就消散了。同齡的女孩子們都如鮮花般燦爛,而我宛如邊角的陰影。

“去啊,和爹爹說,囡囡學會打絡子了。”母親鼓勵着。

我定住腳不肯邁,不知為何,我生來不知如何讓他人高興。

母親離世的季節正是深秋,家裏換了一個奶媽給我梳頭穿衣。她是個挺兇的老嬷嬷,總是很早讓我起床。我常常賴床,也不好好吃飯,她大概不喜歡我,有一次就說:“囡囡快六歲了,是進學的年紀了。”

聽到進學二字,心中的酸楚被一股渴望所替代。

南宮世家是皇室姻親,那是祖皇帝留下的規矩。聽老人們閑來無事的唠嗑,南宮氏與皇室有許多千絲萬縷的緣分。我不太明白其所以,不過本朝世代确實許諾本家的女孩可以入主中宮。因為此條規定,所以在我們家,女孩要比男孩金貴得多。一經适齡,便入書齋與教坊,識字習理,女工修容;凡有出類拔萃者,再教之琴棋書畫。

就這樣,依仗先祖庇佑,盡管我生在遙遠的微不足道的凡塵角落,依然有仰望未來的資格。我小心走到父親面前,父親是當地有名的美男子,明眸皓齒,如廟會的女伶般清俊。他一把抱起我,在我臉上胡亂親一通,見我眉頭擰得通紅,就朗朗笑起來。

“小乖乖長大咯。”他一邊抱着一邊打量,“過些日子,和姐姐們一起去進學,将來做個大家閨秀。”

進學的地方是離家幾十裏外的一座幽深大院,甬道周圍全是參天大樹。房舍卻是很陳舊的,窗棱都是剝落的朱砂色。我最初幾天見到的只是幾個嬷嬷,指引我們鋪床疊衣。我和其他幾個女孩睡在一張床上,一首一尾,睜開眼便是別人的腳丫,轉過身,又聞到木頭發黴的味道。到了白天,嬷嬷們都忙着煮飯打掃,年紀略大的女孩聚在東小院做針線;我想問問什麽時候可以讀書,嬷嬷就給了一個毽子,讓我去院子裏玩。

後來,等到年長了幾歲才明白,這個書塾只是看顧孩子的地方。父親家中艱難,他本不會持家理財,靠祖上留下的幾個田莊年年欠收。他把我們幾個女孩子送去書塾,既是遵祖訓,也是節省開支。等到十幾歲再接回來,正是議親的年紀。靠着世家庇佑,即使去不了皇城,也能在當地名流紳士中找一戶好人家。

無論如何,我的一切是源此舊宅。舊宅的黃銅匾額上寫着德顏容工四個字,因為年代久遠都落了漆。在補漆的那一日,書齋終于來了位教書先生。

女孩子們都很興奮,因為舊宅的生活頗是無聊,先生來了就能說些新鮮事。我們最愛聽他聊山海經,比如在茂林深處的南鄰人如何粗鄙野蠻,西涼的蛇女會蠱惑人心。我豎着耳朵,每每想問得仔細點,老先生就聳聳眉毛:“等你長大了,自己去瞧瞧吧。”

因為我的功課都很出色,老先生便十分喜歡我。對于女工來說,我更願意練字,而背誦更不是難事,所以每每我朗朗上口,把自己一知半解的詩文倒背如流時,老先生總會愛犢之情洶湧澎湃,恨不得把所知所學一股腦教給我。

我在舊宅住了四年,直到慶禧十三年。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年南鄰大軍直入平陽城,那座遙遠又熟悉,不可一世的皇城。我們地處荒僻,周老先生帶來的這個消息。

國破家亡。他看上去沒有激憤也沒有悲痛,只是在我研磨的時候,默默自語。

“南蠻野性未訓,但質樸無華,如中原緩緩融其性,養其德,鑄其禮,則未來百年繁盛。”那是老先生曾經教導的話,他那時是謙遜的,也是胸有成竹的。

慶禧十三年,我的确感到了不能言說的失落。

因為南軍入侵而皇城無主,各地人人自危,書塾便遣我們一衆女孩子回家。與我一行的兩個姐姐,一位已說好了婆家,此次便正好回家待嫁。夫家在巴陵郡,家中幾代做着小官,本地也有良田大宅。父親對這門親家很滿意,不停催促家姐回家。

因為馬車太小,又要裝運行李,我們三個都擠在一處。

“小冰,你坐到木箱子上,騰着空好放幹果。”

小冰就是我了,我瞅一眼幾大罐子的幹果,都是舊宅的老嬷嬷們領着女孩子做的,也不知道吃到何時才能吃完。

随即爬到後面軟墊上,對他們不理不睬。

于是兩個姐姐都開始埋怨我,因為她們之中得有一個去坐木箱子了。不過她們也不敢勉強,相處多年,彼此都知道脾氣。

待嫁的那位姐姐閨名佑珍,是父親親自取的,他應該很疼愛她吧。她坐在木箱子上颠簸,發髻難免碰到車頂棚,沒一會發髻便散了。我對她笑嘻嘻道:“姐姐,坐着木板挺舒服的吧。”見她不理,又說:“你腰板兒挺得真直啊,怪不得嬷嬷常誇你,條兒順。”

哎,要是我能長成佑珍姐姐那樣就好了。我自顧自地幻想,千萬不能像旁邊的阿楚姐姐啊。

佑珍和阿楚聊起舊宅瑣事,比如嬷嬷們教的針織花樣都過時了,比如周老師多麽嚴厲刻板,比如茶水飯菜簡陋。這些都不是我愛聽的,沒一會便在車上睡着了。

我家的老宅在一片山茶園裏,氣候溫熱的時候,可以看見漫山遍野的山茶花。祖奶奶家經營着本地幾乎所有的山茶樹,曾是烏潭鎮的首富。祖爺爺打的一手好算盤,家祠裏供的一把鎏金算盤,一顆顆珠子烏溜光亮,他當年兩手撥弄着木珠兒,讓南宮氏在本地立穩了腳跟。只是但凡有立業的祖輩,便有敗家的子孫。我的爺爺不遑多讓,一把豪賭輸掉了幾座茶園。再接再厲幾年,留給父親的只剩下落魄的老宅。那間老宅是祖奶奶的嫁妝,宛如陳舊的樟木箱子,靜靜蹲踞在烏潭鎮的一隅。

十歲那年,我就對這裏感到厭煩。我覺得自己有無限精力,可以撐開樟木箱子,去看看沒有山茶花的世界。書塾還不夠遠,我渴望去更遠的地方。佑珍姐姐終于出嫁了,可我一點都不羨慕。父親如釋重負的表情,仿佛是交付了一件大事。我有些害怕,怕那也是自己的結局。

我小心翼翼隐藏着心事。有一日父親提着一封信,意味深長地說:“我的小寶貝,你可是要長出息了。”

他說着話時,正是晚飯前落座那會兒。所有人都看着我,我把臉頰轉到一側:“爹爹,你瞧瞧,阿楚姐姐把我的臉給劃了。”

父親立刻走過來,瞧見上面的劃痕,就生氣數落起嬷嬷們來。

“将來給夫家瞧見,可傷了南宮家的體面。”這大概是他立刻想到的。

阿楚控訴道:“阿爹,是她先搶我的小蛐兒的;她搶了又不玩,還給弄死了。”

我拿手捂臉,朝她眨眨眼:“誰要那東西,怪髒的。“

阿楚從木凳上一蹦而下,追着我要打。父親更加生氣,讓婆子們把我倆分開。他那一掌拍在桌上,指着信說:“周老師還指明要好好教導你,我真沒看出來你們哪個能指望将來的。”

阿楚踢了我肚子幾下,我正拼了命要踢回去,一聽到是周老師的信,就掙脫了婆子跑過去。

信封裏有張五色花箋,以正楷寫着:烏潭南宮籁幼女,性敏慧,情善真;推至雍州本院,育德衍才。下方蓋着舊宅書塾的章戳,以及周勍兩字。

父親說:“周老師推薦你去雍州本家進學,那可是離皇家一步地的地方。”

果真如此麽,我心中大喜。看着爹爹得意的臉色,那應該是個好地方。

阿楚也感覺到了,立刻說:“我也要去。”

雍州是南宮世家的繁盛根基之地,歷代入宮的女子皆從那裏挑選。本家為表示公平,允諾各地族親,凡有出色的女孩,經當地書塾舉薦也可入京。

不知道周老先生為何要舉薦我,我從來不是他描述的那樣美好。比如阿楚就背後罵我“磨人精”;書塾的老嬷嬷們說我“古怪”,她們都喜歡溫柔知禮的佑珍姐姐;日夜讀書,也不是真心喜歡,只是盼着被人誇贊,好顯得與衆不同。周老師就這樣被騙了,用他幾十年的名望保舉了一個古怪的女孩。

阿楚憤憤不平,大概女子之間才能互相看透其本質。她說我在書塾裏靠着作怪賣弄才得到的舉薦,游說爹爹別讓我去雍州,免得得罪本家親戚。

我登時大怒,氣得臉通紅,她要壞了我的好事,我也不會讓她好過。哪知家中女眷都紛紛說:“現今外頭兵荒馬亂,雍州一定不太平。孩子這麽小,怎好遠行。”這下父親真的猶豫起來,為現實的擔憂勝過了他的虛榮心。南嶺大軍雖然撤出了皇城,但是各地流匪盜寇不少。南宮世家與皇室的淵源世人皆知,怕是雍州本家也遭了罪。他想到這層,骨子裏的熱血突然翻騰起來。

“這幫蠻子,若是打到這來,我一定與他們同歸于盡。”

父親天生一副俊美的容貌,一大愛好是唱小烏巷子戲,常常如癡如醉,忘了茶園外的世間事。可是慶禧十三年,他卻清醒了一回。

“爹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好把他的思緒扯回來,“爹爹,周老師呢?我可以和他一起去的。”

“好孩子,現在不好去雍州。”他有些沉痛,“哎,今上憂郁成疾,儲君又被擄去蠻幫。國将不國,我們家與皇室從來共榮辱,只怕本家那邊…”

他沒有說完,我卻大失所望。不能去雍州,不能出人頭地,整個冬天我都恹恹的。冬至那天,清明寺打了喪鐘。沉悶的鐘聲從風雪中傳來,那位憂郁成疾主君沒有熬過冬天,去世了。

我們都換上喪服。大門口的琉璃燈籠給纏上白絹,黑夜中剩下一盞朦胧的燭火,父親說這是為逝者引路。那年冬天極安靜,除夕夜裏滴滴答答下了雨,清晨廊檐上就挂着一排冰棱。越來越冷,我給書塾寫了幾封信,盼着周老師回去的話能收到。

那年初四的晚上,我正對着燭臺剪窗花,忽聽得大門被敲得大響。因為正是國喪,各戶各家停了拜年,炮竹也收了起來,大家都早早睡了。我幼稚的心思想到,一定是周老師的回信。于是立刻套上鞋跑出來,外頭地上都是雪,凜冽的風凍得我一個激靈。

因為長輩們都睡了,我頭一個跑到大門口。那會兒我已經感覺到不是周老師的回信了,可是大門口的人沒有走。我打開門栓,看見一個穿着深色棉服的人,身後的馬正抖擻着脖子。

這時父親已披着衣服跑出來,小門外睡在廂房的管家點了燈也走過來。

那人說:“可是烏潭南宮府邸?”

我就說:“對啊,你是誰?”

那人随即拿出一份信:“請轉交家翁南宮籁。”他說完後,就上馬走了。

父親趕到身後,一把抱起我,怒喝道:“小冰,不可随便給人開門。”他那模樣真兇啊,我從未見過,不僅生氣還非常緊張。

我有點害怕,遞過信。管家提着燈回來,說方才那人走遠了,沒有看見其他人。父親展開信,借着幽暗不明的燭光,我看到信上寫着:國喪之後,主宅焚毀,家父罹難。請族兄各自避禍,女眷暫遷巴陵小倉。雍州南宮簡。

“罹難是什麽?”我似懂非懂。

父親說:“就是和今上一樣,去天上了。”他拿着信,想去告訴其他人,卻在雪地踉跄了一步。

後來我才知道,罹難的是慶禧朝南宮氏的主人南宮冒。慶禧十三年,他被婆娑人砍了腦袋,腦袋給挂在燒壞的住宅大梁上。後來當地的流匪進來偷東西,又一箭射了下來。

父親吓壞了。他把幾房姬妾都叫起來,讓她們第二天一早都去鄉下的莊子裏。家中沒什麽值錢的東西,父親唱戲時珍藏的珠羅紗都拖去地窖了;祖奶奶留下幾件金簪和玉飾,都包好塞進行囊。父親說,讓阿楚姐姐和我去巴陵。

我可不願意去投靠大姐姐。那夜裏陰沉沉的,只有晃動的燭光和女人們急切驚慌的腳步。阿楚姐姐也不肯走,她聽了家中女眷議論,說烏潭遠離皇城地方偏僻,戰事紛亂不會惹到我們。

父親把我和阿楚叫道面前,站在燭光明亮的地方:“你們要記得,自己是南宮家的女兒;言行舉止,都心系家族榮譽。”他給我們一人一把鎏金鞘的小彎刀,“收好。若落入他人之手,你倆不可茍活。”

阿楚大哭起來。她是主母的親生女兒,自幼被家中嬌養,恐怕做不了抹脖子的事情。

我拔出小刀,刀刃閃着森森寒意。既然是南宮家的女兒,就不能白白死去。

父親一把握住我顫抖的小手,痛楚地說:“小冰,你那麽機靈的孩子…等到了小倉,阿爹一定…”

他未說完,只聽遠處一聲炸響,仿佛是清明寺的喪鐘從天墜地。我們驚疑片刻,接着又聽到踢踏馬蹄聲,由遠入近。附近的村戶都醒了,山茶園的村民紛紛跑出來,有人呵斥,也有人叫喊。馬蹄聲越來越近,伴着刺耳的鈴铛,一夜沖刷了烏潭幾十年來寂靜。

我聽得最清楚的一句。

“誅殺南宮氏。奉天昭命,誅殺佞臣南宮氏。”

誰要殺我們,為何要殺我們。恐懼淹沒黑夜,銅鈴聲恍若符咒,要讓所有人墜入地獄。

父親把我和阿楚塞進馬車,阿楚死死拽着父親的衣袖。“爹爹,你怎麽不上車?”

阿楚的阿娘也很早過世,她只有爹爹。

身後的打殺聲越來越近,父親把幾件行李也塞了上來。老管家調整馬頭,我看父親沒有上車。

阿楚見勢也要下去,父親擋住車門。我瞧見遠處熊熊火光,大聲叫道:“阿爹,你會死的。”

阿楚擰着他的手指不肯放,父親哄着我們:“爹爹要去安置其他人呢。阿楚在南巷的外婆,她可走不了路。還有元寶一家,元寶對你們好不好?”他看着我,“爹爹若是不去,他們可要遭罪了。”

對啊,元寶一家要被我們連累了;還有,舊宅書塾,我的眼淚突然嘩嘩直流。

阿楚在驚懼中暈了過去。父親囑咐了管家幾句,我們一路東行。

那天晚上,我在馬車上看着自家的老宅在大火裏瓦解,山茶園也付之一炬。阿楚說爹爹是不會死的,家中有地窖也有密室,他可以躲進去。救了元寶一家,救了所有人,他就能躲進去了。可我明白他是死了,殺身成仁,那是周老師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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