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南宮世家(二)
南宮世家(二)
就這樣,我告別了自己的童年。盡管有父親的教誨,也哀悼着南宮氏的劫難,可我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逃亡路上波折重重,路上總有婆娑人來盤查诘問,我就模仿周老師的外省口音同他們搭話打诨,好讓別人覺得我們一行都是來烏潭求醫的,而馬車裏的小女孩只是嚷着想回家。那夜我們從大火中跑出來的時候,幾隊馬車緊追在身後。管家駕車躲進樹林,那是我和阿楚從小玩耍的地方,叢林茂密暗道迂回。婆娑人的馬脖子上系着一枚鈴铛,所到之處叮當作響,我聽見那聲音就覺得四肢僵直無法喘氣。阿楚醒了過來,哭着要爹爹。我捂住她的嘴,躲在兩塊大石的中縫裏。那兩塊大石看似合并無縫,但中間有個空隙,要扒開層層濕漉的草叢才能看到。管家放掉一匹馬,盡量把馬車藏好,自己爬到樹上。那個空隙實在太小,我和阿楚就在浸着泥水的草地上坐了一宿。
第二天我就長了紅疹,先是臉上,然後蔓延到整個身體。我們走的都是小路,請不到大夫,每天我忍着奇癢無比的雙手,再忍着不去抓身上更癢的地方。老管家在大江口徘徊了幾日,終于買通了船家,願意把姐妹二人運到巴陵,條件是交換我們随身所有金銀財帛。
我找出那張書塾薦書,悄悄藏好。這船有兩層甲板,船家要我們藏在甲板間的夾縫裏,他說沿江有幾個崗哨,南嶺人會來艘船,如今只有拿着行江證的人才能上船。
“好孩子,忍一忍,三天就到了。”管家利索地替阿楚紮好一個包裹,他是跟着主母嫁到南宮家的,阿楚是他最疼的孩子。
“三小姐。”松老伯沒有忘記我,他兩眼噙淚,“好生照管自己,如今你們兩個…”
我沒有像阿楚那樣依戀。皮疹引來了高燒,如今要憋在不透氣的甲板夾層,只怕要丢了命。
可惜只有一條路。船家把甲板蓋上的時候,陽光也一同抹去。這幾日驚恐焦慮,餐風露宿,阿楚憔悴的面龐一直在哭泣。我被放到角落,手腳紅腫,嘴唇幹裂。每日中午,甲板移開一角,船家會扔幾個饅頭進來。阿楚摸索着饅頭皮,把髒的去掉,再分給我。在黑暗的,散着異味的夾層裏,我嚼着饅頭皮,突然沒由來的一陣委屈,那比失去至親失去家園更讓人痛心。
不知道南宮家的其他女子遭遇如何,反正看見佑珍姐姐的時候,我的嫉妒之情如寒風呼嘯。佑珍在寒風裏穿着緋色錦緞襖兒,灰毛領襯着她的臉蛋如優雅的白瓷。
她一臉驚訝望着我。
當然咯,我的模樣是夠駭人的,後面還跟着疲憊驚慌的阿楚。
幸好阿楚沖過去抱住她,大呼阿姐。她倆是嫡親姐妹,佑珍緩過神來。
巴陵郡由成安侯駐守,即使皇城大亂,這位老将軍還是保了一方安寧。佑珍姐姐接到我們的第二日,就随家公家婆帶着拜帖去登門了。成安侯的原配夫人是河西南宮氏,算起輩分來是我們的祖奶奶。佑珍是家中長女,溫柔謙遜,一直以南宮氏的女兒為榮。如今橫遭變故,她依然打扮得體,面容冷靜。她對成安侯老将軍請安,詢問可否借兵去烏潭,救出父親。
老将軍自然沒有借兵給她,卻派了一隊人喬裝農戶,盡快去烏潭老家探聽消息。如今恭王已從河西啓程,下月就到雍州,重制兵符後即可收編軍隊。到時安置各地安防,婆娑人就不敢趁勢打劫了。
這些都是阿楚告訴我的。我躺在床上,皮疹沒有褪去,高燒愈發嚴重。外面蕭肅的世界漠然淡去,恍惚看見廟會的燈籠,滿眼紅彤彤的,父親站在涼亭裏唱巷子戲,咿咿呀呀的聲音傳在耳邊,好像有人在哭。我咽不下口水,喉嚨也喊不出聲,那樣就讀不了書了。心中徒然恐懼,舊宅的書塾都燒了。我抄寫在竹箋上的小楷,清風送小酌,流雲挽雙髻,都被大火嗞嗞燃盡。
不知道周老師去了哪裏。周老師總和我們說好多故事,南宮皇後到底長什麽樣,他卻看不清楚。
他說他只是一個主事官,被擠到殿門前,當然看不清楚。”
那年鎮國公出征西涼,百官在皇城正殿為他送行,文臣武将濟濟一堂。鎮國公是慶禧朝的鐵柱石,金戈鐵馬三千裏,安邦定國。連我都聽說過。
“陛下與國公對飲,皇後親奏一曲蘭陵調助興。只是花開荼蘼,萬物有期。鎮國公戰死西國,中丘屢戰屢敗。”
周老師說這些的時候,換不來我的共鳴。我老是好奇皇後長什麽樣。應該像佑珍姐姐那樣吧,端莊優雅。哎,要是我能親眼看看就好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女孩也望着我。茫然中聚攏視線,真的有陌生人。我努力回想,這裏是巴陵盧府,佑珍的夫家。
那個女孩朝我眨眨眼,就轉頭說:“阿爹,她醒了。”
接着就走過來一個素衣男子,他渾身缟素,像是在服喪。
“沒有退燒呢…”男子擔憂地看着。
我想找茶杯,卻被那個女孩擋住了視線。她長得真可愛,大大的杏眼,眼神明亮,即使穿着素服,也擋不住她的生機勃勃。
那個男子自我介紹:“我是南宮簡,接到盧府的信,從小倉趕來。算起來,你父親是我的從兄。”他挺和氣的,還帶了位長白須胡子的大夫。
大夫反複看了我身上的紅疹,就說:“好孩子,別害怕。不會有人再追殺你們了。”
我被喂了湯藥,裹上幹燥溫熱的大毛毯,兩只腳丫捂着燙磚。這場病慢慢好了,可是又沒有完全好,我長大後也會反複出紅疹,在緊張不安的時候。
南宮簡在去年冬天去了皇陵,所以逃過雍州殺戮。他帶着女兒,以及幸存的家人住在小倉縣。
“那是你們的家鄉哦。”他笑着說。
那會兒我和朱翼正趴着識地圖,阿楚在一旁剝栗子。沒一會佑珍也進來了。
佑珍姐姐帶來消息,烏潭老家已是一片焦土,沒有父親的蹤跡。她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回去看看。
佑珍總有些做作,這是我從小不喜歡她的原因。我的不喜歡是不加掩飾的。
“對啊,好阿姐。你快去吧,一定要找到爹爹。”我鼓勵着,“帶上小翠和阿申婆,她們得伺候你。還有阿楚,她認得路。”
佑珍沒有理我,這些天來她滿心內疚,如果早些知道婆娑人的複仇,她一定把父親和妹妹們都接來巴陵。
當然咯,她總是我們之中心腸最好的那個。怪不得現在阿楚緊緊依偎着她,好似這些天擔驚受怕,是佑珍陪她熬過來的。我不屑地白眼,阿楚又挪到我身旁,仔細翻看我手上的紅疹,她覺得我能康複都是大姐姐的功勞。
佑珍誠懇地謝過南宮簡,她對這位本家的世伯是很尊敬的。他收到她的求助信後,立刻帶着名醫連夜奔赴。她一開始有些擔心,畢竟與他從無交集。沒想到南宮簡卻記得這位侄女,他對她的夫家再三拜謝,又對小冰細心醫治。那樣妥帖與周全讓佑珍很是欽佩,她仔細地聽從他的安排,又把烏潭老家的一衆親戚細細告訴他。我想起進學第一年,她對着周老師也是這樣,恭敬周全,對他布置的功課都兢兢業業地做完。
南宮簡,這位遙遠的世伯,如果沒有國喪以及後來的婆娑人,我會拿着薦書去雍州找他。看他一副氣派的樣子,即使落難也不慌不忙,雍州的大宅毀了,他們就住到鄉下。那我呢,我憂愁起來,阿楚可以住在這裏,可我要去哪處安生。
大病初愈,我就在思索這件事。垂着眼簾,耳邊還是佑珍溫柔的絮叨聲。我非常不耐煩,一擡頭,發現南宮簡正望着我。
他慢吞吞地講:“到了春天,我會帶你們回到烏潭。你們父親若是活着,多半躲在烏潭;如果沒有…那就在當地發喪。”他看到佑珍想插話,又說:“下月恭王便會主政,到時朝局穩定,我才能放你們去。你是大姐姐,你父親拼命才救出妹妹們,如今你要看護好她們。”
佑珍立刻答應。他又轉向我:“小冰,大姐姐為了救你,特地找人從小倉把我們請來;接到你們之後,就把擔子接了過去,尋找父親,安慰妹妹。她每日這麽幸苦,還不謝謝她。”
我很為難,佑珍卻真誠說道:“姐妹和睦從來是阿爹希望的,不必謝。”
南宮簡望着我的眼神,仿佛是沉思又仿佛在命令,卻無法抗辯。我只好說:“謝謝大姐姐。”
于是氣氛緩和起來,我們又問了一些其它事情。
原來去年秋天,先皇已密函發之雍州,怕國難殃及南宮本家,旨意衆人先去避難。只是家翁不願離開,只好把女眷和孩子移到小倉。沒想到原先防備的是南嶺人,來的卻是婆娑人。
佑珍憤憤地說:“為何婆娑人如此憎恨我們?”
我也想知道。
南宮簡看着面前這群小孩,都睜大眼,仿佛想找他讨個說法。
“哦,這個是因為…”他在斟酌怎麽同我們解釋,“本朝開立之初,婆娑教是中原第一大教。先祖為了相助皇室正統,把他們趕出了中原。”
那時的我無法理解這些話。這時朱翼瞧見面前的女孩們,都紅着眼憎恨婆娑人,就輕聲說道:“阿爹,哎,那…那這些人也很可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