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歸來的王子(十一)

歸來的王子(十一)

安福郡主府撲面而來的香粉氣令人暈眩。

我從沒見過郡主本人,對于永昌城也很陌生。進城時,集市上用玫瑰模子蒸出來的油糕散着香氣,大寶一定要下車買兩塊。我拿起嘗了一口,固然玲珑又新奇,可多吃幾口就乏味。一路車馬川流,接到元老師就略遲片刻,他伸手一拍大寶的腦門,命他不要尊卑不分又耽誤我的行程。

于是我問起永昌城的位置。原來是西南邊陲靠近瀾山河的藩地。

“前幾年戰亂,藩地的事無人管,不同部落分食不均吵鬧起來。其實這事原該闵滄波去管,中殿倒為此花費許多心血與精力。幸好如今禍亂平息,一會兒見到闵家小少爺,再讓他與殿下細說那邊的事情。”

闵滄波是何許人?難道如西北大營一樣,他也帶兵駐紮在西南邊陲?

元丞相說:“并不一樣。闵家人幾世幾代都生在當地,舊朝時受過中原封王也有爵位。那邊群落繁雜,吃住習性同我們不和,所以不常往來。這位闵大人,年輕時在京都住過幾年,老主賞識他幹練,就将郡主娘娘配婚。婚後在五條街上置了宅子,就是前面的安福郡主府…”

我望了望外頭灰舊的長牆。

“沒過幾年,藩地的老王爺去世。老主就命他們夫婦兩個移去南邊。”

我順口問:“那為何小兒子留在京都?”

很快馬車行至大門,從車上一躍而下,兩幅耀眼的大紅喜字躍然眼前,紅綢子纏繞門楣,剛才談論的男子立在一片喜慶裏。看起來與我差不多年紀,自報姓名闵惠和。惠與和,我體味着這個名字。特意同他攀談兩句,從他身上找不到瀾山河波濤滾滾的氣勢,他又執意尋問我喜歡水磨調還是花鼓戲,頓時減去一半的興致。

真實而華麗的郡主府這才映入眼簾。到處卷起湘妃色的紗簾,有人撩開薄紗,輕浮的香迎面撲來。剛才闵滄波的故事被這股浮香卷得無影無蹤,我忍不住打了噴嚏。

元丞相忙于應酬從大廳迎出的客人。大寶跟在身後,附在耳畔同我說:“瞧瞧這郡主府,金盆玉器擺得跟翻起浪花似的,比父親家還浮誇。”

他皺一皺自己的鼻子,不屑說:“單哥哥,人家留在京都可是享福的,從小當花瓶似得養大。你指望他同你談論兵器刀劍嗎?”

我回頭瞅他,他倒是刻薄起來,看來很不喜歡這個地方。闵家公子将我們往裏引,明亮刺眼的大廳他不喜歡,曲折漫長的回廊也不喜歡,蜂蝶亂舞的花園更不喜歡。陽光明媚,初春的花苞含羞帶怯搖擺,他都不喜歡。

那時我們已經逛到花廳。幾個女人正查看布置的桌椅茶爐,闵惠和招了招手,有兩位女子朝我們走來。走到離我三尺遠的地方,十分文雅地行禮。

“周娘子安好。”同行人對我說,“這位是丞相府二公子的夫人,這次茶會多靠她幫忙張羅。”

周娘子三四十歲,瘦長臉上有只挺好看的鼻子,鼻翼兩側散開些雀斑,目光沉靜舉止穩重。我突然想起元老師家的幾位公子,那天在京都城外的長亭見面,他們都哭哭啼啼的,腰杆兒都沒眼前的婦人挺得直。

正想說幾句,另一名女子卻更奪人注目。不同于丞相家的女眷,她很年輕也很貌美。我想起元老師提過,闵家公子娶了婁柱塵的女兒。如此說來,她算是大寶的半個姐姐。

“啧啧啧…”身後的大寶吐氣,仿佛眼前的花顏月貌礙着他呼吸了,“花面蛇!”

女子聽見了,粉嫩的臉皮抑制不住顫動。

“殿下,”闵惠和沒聽見,只管殷勤向我介紹,“這是我家娘子。頭一回辦事,她也跟着學呢。只是不清楚殿下喜好如何,昨日她擔心只在花廳吃茶,怕薄待貴客;如果想熱鬧些,後面的鞠場可以搭個戲臺。”

“單哥哥,”大寶拉着我,“我們走,去花廳吃面果子。”

面對釵環精致的女子,我也心中尴尬。走開幾步,後方傳來壓低後的尖銳細聲。

“小雜種!”

縱然對深閨女子沒多少好感,可花廳內的應酬更不輕松。戶曹的主事官胡亂稱頌我一通,眼珠和算盤珠子一養亂轉;更多的人送來溢美之詞,随之而來也有殷切期盼的眼神;我被那樣的眼神包圍,脖子後面沉甸甸的;汾陽殿的大哥哥竟然還活着,他自幼無法站立,他也稱贊我英武骁勇,後背更難受了。所以當皇叔指着那塊長形操場說比試比試,我才長籲口氣。

“蹴鞠怎麽玩?”

随即遭到元丞相帶領衆人反對:“那些撸袖子挑腳的粗俗活動,今日不宜進行。”

皇叔笑着說:“老師,今日可是儲君回家的大日子。頭一起興致就叫你毀了,往後再見就更掃興。”他朝後一瞧,叫人把蹴鞠場布置起來,又把游戲規則同我講清楚。

“把你的人叫進來吧。四人組一隊也夠了。”

今天我只帶了郭池和大寶,喬叔叔留在山莊看守。大寶巴不得上場玩球,使勁朝我使眼色。我點點頭,他雀躍蹦跶過來,又怯怯瞅他父親一眼,随即躲到我身後。

皇叔哈哈一笑,退掉一名羽林衛,叫闵惠和過去湊數。

郭池虎虎生威地走進來,一瞧見衣卓芳,兩人大眼瞪小眼。不過他沒明白那只圓溜溜的球有什麽好玩的。他早就預備好長刀,再和羽林衛比試比試。

元老頭一瞧鋒利的刀刃,連忙說:“陛下,我家的兩個小子也來了,不如讓他們陪着玩。”

皇叔明白他的用意,并沒有反對,指着站在遠處的元老三和元老四,叫我先選一個。我皺眉看看他們松散的筋骨,兩個一樣差。于是随便點一個。

綠茵茵的蹴鞠場很快清空幹淨,東西兩側各支上兩樘木制小門。郭池已經同卓芳滾在草地上往來奪球,兩手兩腳全用上。卓芳就咿咿呀呀喊:“賴…賴皮。”

春風和煦,不止文官清客,郡主府的男女老少都聚齊操場上。平康王說:“我也不能玩,不如給兩位計分。”

皇叔瞅我一眼,我當然沒意見。随即卸掉外衣配劍,發現皇叔在小腿多綁上一層厚麻布,就依樣畫葫蘆給自己也綁上。

操場邊上,婁柱塵收斂着神情,對兒子和女婿細細交代些什麽;元丞相則有趣多了,大聲教訓起兩個兒子。

“護着陛下和儲君,別叫他們受傷了。”

“不用管誰贏誰輸。”

正逢午後春光明媚,衆人既興奮又緊張。皇叔接過球,在飄動的彩旗之間,突然朝空中說一句:“如果你贏了,中殿讓給你。”

我相信很多人聽見了。朝後望去,婁柱塵忍不住抽動眼皮,而元老頭的鼻孔瞬間翕攏。

我追上去,感覺自己的背有點僵硬。突然球已抛出,衣卓芳仗着身手矯健,很快控住了球,三兩步繞開郭池,而大寶根本擋不住他,眨眼之間球已入門。平康王敲了一記鑼鼓,左方的花架插上一根柳條。

郭池使出蠻力擠開元老三,趁着衣卓芳飛奔而來,朝我的方向望一眼,卓芳以為他要将球傳給我,就向右方撲來,誰知郭池向左一晃,将球踢出一道弧線,正好落到大寶腳下。大寶剛要擡腳,皇叔已在他身旁,一提腳将球撥走,把大寶氣得哇哇叫。剩下元老四不敢阻攔,皇叔便一腳将球送入門洞。

左方的花架又上一根柳條。因為此球是聖駕踢入的,衆人都熱烈鼓掌叫好。

第三局開始,郭池把球傳到我腳下。我持球左右搖擺,卓芳生怕受騙,又見郭池和大寶一左一右站着,猶豫間不知我預備向哪邊踢。我把球挑得高高的,越過他頭頂向前飛出,自己随即朝前跑,哪知卓芳輕巧飛來,如影子似纏在身後。皇叔料到我的心思,已在前方等着卓芳把球截下。郭池和大寶還未趕到,近處只有元老四。我只好傳球,他木楞楞地接過球,跑兩步和他兄弟撞在一起。那只球反彈朝後滾去,灰溜溜地又滾進門洞。

我喪氣極了。郭池連喊這個不算。平康王敲一記鑼鼓,命人再插一根柳條。這樣我就輸給皇叔三根柳條了。

婁柱塵命府中的小厮上茶水。吃茶間隙,元老頭笑眯眯地說:“小殿下頭一次玩這個。聖上可要讓讓他。”

皇叔似笑非笑:“這個怎麽讓?我還未用全力呢。”

我突然意識到什麽。在今日鋪成堆的贊譽後,再讓我丢個臉,這樣會讓他很高興。

“還玩不玩了?”他問我。我點點頭。

這玩意兒和排兵布陣有些類似。我讓郭池待在前方,又讓大寶蹲在後方攔截。

“皇叔,衣大人的輕功太好,他若老是飛來飛去,比賽就有失公允。”

對方點點頭,命令衣卓芳不能用武功,也命郭池不能伸手搶球。

我又對元家兄弟說:“你們若是再和稀泥,就換人上場。戰場上領了軍令不執行,可是殺頭的罪。”

那兩人對視一眼。我瞬間把球帶出,朝後推給大寶,大寶很機靈,卓芳和郭池已攪和在一起,趁着我起跑的時刻,就一腳将球踢到空中,皮球漸漸朝闵惠和飛去。

整個蹴鞠場只有他無人問津,我看皇叔也忘了他。球朝他飛去,我已擋住他不知所措的臉,擡腳停球,門洞就在他身後。我側身繞過,一腳将皮球踢進洞口。

大寶和郭池歡呼起來,遠處幾位觀看的老頭也緩緩點頭。平康王的鑼鼓又響了,這下柳條是插到右邊,屬于我的花架。

皇叔也笑了笑,叫闵惠和把球給他;我忙叫郭池後退,盯住一旁伺機等待的衣卓芳。可是對方連人帶球如風中的箭朝我飛來,我瞅注時機把球挑上空,同時和皇叔撞在一起。

“哎喲…”不知誰在叫,似乎是許多人的唏噓,“小心啊…別弄傷了。”

我倆互不相讓。幸虧剛才綁上厚布條,不然剛才他蹬我那幾腳可真夠受的。火氣和血性都湧上來,我也蹬回去,上半身用蠻力将他擠開。他分毫不讓,長年坐在中殿同前橋閣打交道,他沒和那班文客那樣柔弱。我倆都氣喘籲籲,突然元家兄弟磨磨蹭蹭挨過來,和事佬來勸架了。我瞥見郭池恰好擺脫衣卓芳,就用大力将球踢至元老四的胸口,皮球反彈後朝郭池飛去,郭池順勢一撥送給大寶。大寶輕松把球踢進門洞。

這回除了大寶,沒人歡呼這記精彩的進球。同時操場一片寂靜,元老四捂住胸口,同他兄弟蹲在地上喘氣。我汗流浃背,想起那句朝天空吐出的賭注。而皇叔站着幾尺開外,微微笑着。如果我贏了,他真會把中殿讓給我嗎?回頭望向操場外,元老師急躁地推開圈凳,執意自己持着拐杖伫立觀望;婁柱塵的臉色也不好;其餘人擔憂的神色更明顯,胖胖的戶曹主事拿起帕子拭汗,鄭未薔則搓起雙手,走到婁柱塵身後嘀咕兩句。

我把球扣在腳下,皇叔的臉上還挂着遙遙笑意。衆人的靜默讓我瞬間遲疑,這時平康王的鑼鼓又響了。

“還未分出勝負呢。”他轉過輪椅,目光注目着我,“殿下再不開球,就當作認輸。”

我一腳将球送給郭池,卓芳瞬間出現截球,跳起來頂向後方。我和皇叔同時向後跑,皮球空中劃過,落在大寶和闵惠和的中間。我截住皇叔的去路,示意大寶去搶球。

皇叔朝我笑道:“你猜他們希望誰會贏?”

我恍然明白,其實衆人不希望我贏。衆人希望的是一切維持現狀。

大寶搶到了球,前方無人阻擋,得意地朝我喊:“單哥哥,看我的。”

他邊跑邊喊,身旁的闵惠和又将他擠到草坪未平整過的凹凸處,冷不防腳下一拌,整個人倒頭栽去。

“大寶!”我和郭池同時朝他奔去,婁柱塵也跑過來了。

倒栽蔥的男孩被扶起來,臉上全是土,鼻子淌血,腳踝也崴了。

“父親,”他瞬間哭了,發現婁柱塵蹲在自己身旁,立刻撒嬌,“好疼啊…”

元老頭也趕過來,趁機說:“看看,孩子都受傷了。快別比了。”

衆人紛紛适時應和,又叫人搬藤條椅子又叫人去請醫官。我被擠出人群,同皇叔一起站在角落。

“勝負還未分出呢。”朝天空下過賭注的男人說。

那天他在大都府尹突然出現,我內心驚訝極了。真實的他看起來很年輕,是個清朗挺拔的男子。他原該是戲文裏的反角,阻撓我回家的路。

“等以後再比吧,”我對他說,“以後有的是時間。”

皇叔的名字是長豐。長豐長饒,長業長安。父皇的名字就是長業。既然祖輩們都希望兒孫平安長久,什麽事都不急于一時。

“哼哼…”長豐笑起來。這時平康王的輪椅咯吱咯吱滾過來,他笑得眉頭都擰起來了。

幸好大寶的骨頭沒傷,只是腳踝需要包紮,鼻子也要止血。他期期艾艾,拉着父親要他陪他。

“阿爹,你瞧他笨頭笨腦的,”他的半個姐姐發話,“玩蹴鞠也能摔成這樣。茶會為他耽誤多少時間,蒸籠裏的小食都快涼了。”

元老頭已經安排主客全部落座。大寶要擡進內院去清理傷口,他緊緊拽着父親的袖子。婁柱塵低頭對他說幾句話,随後男孩不情願地松了手。他松手後,他的姐姐就得意笑起來。那女人真挺像花面蛇。

因為蹴鞠玩了半個多時辰,衆人看得焦心,此刻坐進花廳,又吹起舒緩的風,恰好吃茶吃點心。一時間笑語盈盈,新煮的茶水香飄四溢。元老師命人找出幾件新的幹衣,呈給坐在正位的聖駕。

“陛下,出了一身汗,換身衣服喝點熱茶,可別給風吹病了。”

皇叔起身回答:“老師也換身衣服吧。我看你出的汗不必我少。”

我心裏想笑。可巧有人也遞過兩套成衣,我和郭池就去內室換衣。可是兩套都小了,我又穿回自己的,郭池卻不行,剛才同衣卓芳拉扯,褲子和上衣都破了。

元绉見我倆又原裝出來,才知道衣服的尺碼給小了。闵惠和連忙趕過來,傻笑道:“抱歉抱歉,我只想着挑兩件新做的,沒想到身量不對。”

我穿自己的挺好,不用換了。只是郭池需要換一身,不然坐在錦袍玉帶的人群中太突兀。闵家公子又命人找出一套,湛藍色絲質面料,領口袖口都鑲金邊,郭池穿上後更不自在。

元绉扯了扯胡子:“我家裏的女人針線活很好,她們今天也來做客,郭将軍的舊衣不如留給她們縫補。”

郭池扭着肩膀:“快些吧。我穿上這件跟耍戲的猴兒。”

我們再次落座,各色吃食已經陸續端出。每件茶點都封在食盒裏,端去正位的食盒格外謹慎,封條都是婁柱塵親自揭的。他的女兒在後方持一張清單,一項一項勾劃,每揭開一盒,她就勾去一項。

郭池翻起白眼,悄悄說:“有必要這樣嗎?誰上趕着毒死誰啊。”

我示意他禁聲。很快輪到我們,也如同正位的上菜流程,有人揭開一盒,就有人把手裏的清單劃去一項。

等到皇叔與我的碗碟擺完後,輪到其他做客就輕松許多,只是郡主府的侍從過來上菜。

皇叔看我一眼:“等得不耐煩了?還是覺得這裏吃飯戒心太重?”

我只好說:“客随主便。”

平康王坐在身旁,笑道:“陛下與儲君的身家性命事關江山社稷,固然越謹慎越好。”

皇叔也笑:“今日高興,進食也香,想聽些琴音簫聲。”

這時主家婁娘子分完食盒,也坐到對面的紗簾後座。細細望去,紗簾後坐了許多女子,珠翠環繞,細紗裙窸窸窣窣。剛進郡主府的那股香粉味又若隐若現。

“平康大妃的簫聲最好聽了。”不知誰在說。

紗簾內響起細柔的回應:“不敢,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

“不如請小夫人跳支舞。”

更有輕柔的語音回答:“更不敢。儲君是新客,唐突了就不好。”

紗簾內的推托還未完,皇叔又問我:“剛才蹴鞠你沒贏,現在讓你點支曲子聽聽。喜歡什麽樣的?”

驀然想起什麽。故國家園夢。如今我回來了,可此處鮮花簇擁,合家融融,不會有人起興致唱那個。又看着皇叔,我倒想聽蘭陵曲,只怕說出來,他又要翻臉無情。

婁柱塵見我不回答,就圓場笑道:“儲君怕是不大聽小曲,所以點不出名字來。”

他的女兒随即接話:“家裏剛得一把好琴,不如今日拿出來,奏給陛下與儲君聽聽。”

很快有人支好桌案,花容月貌般的婁娘子走到花廳中間,朝上磕了一記頭。

“陛下是音律高人,請指教奴家。”

皇叔卻說:“琴簫合奏才好。”

我猜那女人原來想獨自出風頭。既然聖駕點名琴簫合奏,她未能如願,剛才被捧的平康大妃也手持洞簫出席。

我聽不懂音律,所以并不在意。這位平康王妃年紀略長,望之比從兄年長許多。我側過頭去,平康王閉起眼睛,按引出的音律用兩指細細瞧着桌子。回想十歲前的記憶,他一直躺在床上,有幾次見過他發脾氣。看來人會改變…

曲調未完,卻随着一記破音嘎然而止。原來婁娘子彈奏得興致正濃,琴弦突然給扯斷了,她有些發愣,一時不知該如何收場。

皇叔瞧了一眼,溫和說道:“沒事,是弦端的口子松開了。這些古董平時需要保養,拿出來用才能順手。”

婁柱塵正要起身致歉,皇叔又轉頭對元丞相說:“你家不是有人會修這個。來了嗎?”

老頭立刻說:“在後院內室,已經去傳喚了。”

我挺好奇,修把琴也值得大費功夫,偌大的郡主府就拿不出第二把琴了。平康王已然睜開眼,對我悄悄笑道:“好弟弟,修的不是琴,是各家的道行。”

從花廳後方轉出一名婦人和一個女孩,起頭的婦人我認識,就是先前在花園遇見的周娘子。

她先走至我的面前,舉起托盤,郭池的那件舊衣端放在其中。

“補得可真好,”郭池伸手撈起來,裏外細看,樂呵呵地說,“這針腳比新買的還整齊。”

周娘子微笑說:“褲腳是我補的,上衣是小女的手藝。趕得急,大兄弟将就穿吧。”

郭池更樂:“這可不算将就。”

我擡眼望去,除去周娘子的沉穩,她身後的女娃娃更引人注目。那個女孩如新煮的奶酪一般,白皙細膩,齊眉劉海,彎如月的眼睛,将花廳內新鮮嫩黃的迎春花也比下去了。

皇叔的聲音傳來:“半年不見,喜兒長成大姑娘了。”

元老師招招手,女孩把手中放置衣物的托盤交給我,轉身朝主座走去。

“帶她過來,原本想給大公主做個伴。”

皇叔感慨而發:“公主有她一半的本事就好了。”

那把扯斷弦的古琴已送至禦前,周娘子瞧了一回,又遞給女兒也瞧了一回。

女孩笑道:“最好将七根弦松緊捋一遍,重新按上雁足,再銜上弦端就好。”又敲了敲琴板,說這是塊難得的好木頭。

“這位元家小姐真厲害。”回程路上,郭池還在細看自己的上衣。而我吃得太飽,有些困了。

“單哥哥,”大寶的鼻孔裏堵了紗布,“我那花面蛇姐姐,是不是在禦前出醜了。”

其實我倒不覺得,撫琴失手,那是很尋常的事。不過從今日的形勢來看,婁娘子倒很懊惱。那些女子争強好勝起來,比起男子有過之無不及。

“你們兄妹倆都出醜了。”我覺得婁大人能管住前橋閣,但未必管得住這對兒女,“瞧瞧你自己吧。回去好生躺着,不然我就送你回萬家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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