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歸來的王子(十二)
歸來的王子(十二)
在九鹿山莊住過兩月有餘,我才有閑暇時間把受困萬家莊以及之後一路上京的細節寫信告訴母親。不出意外,母親的擔憂與不滿躍然表現在回信上,意外的是,她竟然花費同樣多的筆墨為王玫鳴不平。大王将軍留守邺城是為保護她和萍萍,他每日煮貝母和桑白皮給她治咳喘,又粉刷發黴的牆皮。那些事我都做不好。我扔下她跑去萬家莊,把她擔心壞了。好不容易得到平安的消息,那天郭池匆匆回城,卻不問青紅皂白将照顧她的幹兒子給下獄了。
我把信遞給郭池看,他拎起信紙對準自己黑白分明的眼睛,冷笑說:“就是看在老夫人的面上,才留他一命。”
“他不在獄裏了,”我告訴他,“母親叫人放了他。如今他無職無任,你猜他會去哪裏?”
郭池很驚訝,邺城大獄守備是他的親信,竟然沒人通知他。這個消息是王珒遞給我的,他說老夫人費勁籌謀解救大王将軍,他覺得不必阻攔。
郭池很不高興,悶悶不出聲,憋了許久後瞅着我:“老夫人的事就罷了。王珒什麽時候開始給你遞信了?”
信的末尾,母親提醒我,九鹿山莊是舊朝淫靡之地,聖上命我安置在此處,顯然不懷好意。
原來山莊是淫靡之地。怪不得窗棂外柳條橫擺,杜鵑爛漫。春意正濃,從小溪地吹來的風溫潤又清甜。合上母親的信,又揭開王琮的信。他留在萬家莊養傷,每隔十日給我一封信報平安。昨日又收到一封,他報知他已啓程來京都。
這日天空飄起細雨,我坐在回廊上拿黃米喂鴿子,忽聽見門外的車馬聲,以為是萬家莊的馬隊到了。進門的卻是前橋閣遣來的信使,婁柱塵想同我商議貶黜阮同煙的事,後日初九,逢前橋閣開閣廷議,所以請我也去聽聽。
“初九聖駕禦臨。廷議結束後,望與殿下協商廬江之事,毋枉毋縱。”
合上信箋,內官交代完後天的行程,又擡進一籮筐菱角。菱角是大寶愛吃的,于是我讓他去後院見一見大寶。
王琮是午後才到的,随行帶來幾只鹌鹑野鴨子。一行人吵吵嚷嚷,引得郭池和一班人都湧去看熱鬧。小冰從車上跳下來,走兩步脫離吵嚷的人堆,擡頭張望門洞上的匾額,随後目光流轉,很快捕捉到連廊盡頭的我。
天氣很暖和,她也換上薄衫長裙,雨後晴空的顏色很适合她。大門口有片翠竹,她就挨着濕漉漉的綠竿,見我走近,旋即移開目光。
“你怎麽來了?”我問她。
她抿一抿唇,随後說:“姑奶奶病了,我來京都看看她。”
“原來為了走親戚。”
王琮瞧見我倆正說話,連忙撇下衆人走過來。
“公子,我來信問過幾次,該把人往哪送。”他一臉無奈,鼓着腮幫子,“你也不說怎麽辦。如今她硬要跟來的,我也沒辦法。”
幾個月不見,他倒長胖了。
我微笑說道:“養得細皮白肉的,手腳也利落。沒落下其它病吧?”
王琮嘿嘿笑:“皮肉傷不算什麽,就是一只眼睛壞了。你瞧,遮住另一只就瞧不清楚。不過岳父說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斜眼睨着我,表情很誠懇。
“我想順路的事,就把小娘子一塊帶來了。”
在心情平複許久後,我意識到同女子較勁很傻氣,于是就問小冰,要不要住下來,山莊很寬敞,空屋子也多。
她不似剛才那樣矜持,烏溜漆黑的眼睛直視我:“多謝殿下的體諒和成全。”
大寶看見一籮筐菱角,就想回家同父親住,他把菱角和整理好的屋子留給小冰。臨行前,小冰對他說:“好孩子,不要告訴別人見過我的事。”
大寶困惑不解,三姐姐死而複生,難道不該盡快告訴親人們嗎?
當時我也在屋內,斑駁的銅鏡裏,她的臉仿佛劃過兩道淚痕:“親人也分很多種,有一些巴不得你沉在海裏。”
這回她再次出現,比起之前對我坦誠許多。晚間坐在燈下剝菱角,她告訴我,明天想去鎮國公府看她的姑奶奶。
“我同你一起去,”我說,“反正元老師一直讓我去拜訪綿水夫人。借這個由頭,你藏在馬車裏。如果有人看見,就說是我從邺城帶來的侍女。”
她低頭笑了一下。
“你住在京都幾個月,認識不少人。”她擡起頭,有些探索意味,“殿下喜歡自己的皇叔嗎?”
我與皇叔之間并不存在私心的喜惡,只是權益平衡之下互相需要。不知是否能讓她明白,這與她和她叔叔之間的感情不同。
“他要殺我,是為坐穩中殿,異位而處,也許我也會這麽做。這與喜歡或者厭惡一個人沒有關系。”
幽深的燭火有些顫動,她側過臉:“如果你們相識多年,是很好的朋友呢?他為了坐穩中殿,想殺你,或者想禁锢你。殿下會報複嗎?”
我想我和皇叔之間不會套用這項假設,她明顯在感嘆自己的家事。
“小冰,這要問養大你的叔叔。你最了解他。他會不會報複,你心裏應該很明白。”
扳開堅硬的菱角,裏面是柔嫩的果肉。能敲開硬殼,包容純白柔軟的心,我想那位南宮氏的家翁不該是見識淺薄的人。
她板起臉:“少揣測我的叔父。你們家的人都不如他。”
我心中挺高興,拿走她手指捏住的果心。她難得同我講心事。
第二日早晨,我命人去鎮國公府送拜帖。中午出發時,細雨又綿綿而下。鎮國公府沒有派人來引路,在城東兜轉幾圈,還是小冰憑記憶找到大門。
“現在是暖春,門口沒有臘梅了。那年我來做客,紅梅開得真好看。”
不止沒有紅梅,連院裏的老樹都剪斷枝丫,春天原該出芽的季節,這片地到處皆是光禿禿的頹敗。門口的老奴等我報完名字,就踮起腳朝裏走幾步,喊道:“春大姐,他們到了。”
接着走出來一名挺粗壯的婦人,頭發用包巾束至腦後,袖子卷到手肘,像是廚房幹力氣活的傭人。
“快啊…快讓客人進來。”婦人招呼着。
我回頭看一眼小冰,她搖搖頭,表示自己不認識眼前的人。
“我們來拜訪綿水夫人。”
那婦人笑道:“我知道,她就在裏面。你們進來說話吧。”
郭池将馬車交給老奴後,又沿圍牆轉一圈,随後跑至大門,确認問道:“這裏是鎮國公府吧?”
“是啊。”女人和老人同時點頭,又指了指前廳上方一塊掉漆的木匾。
金戈鐵馬三千裏,安邦定國。
豪言壯語的木匾下方卻縱橫擰上幾股麻繩,衣服褲裙還有被褥全挂在繩子上。
那女人自顧自說:“上午還有日頭,本來想曬曬東西。誰知好死不死,這會兒又下雨。”她一邊說,一邊拍厚厚的褥子,弄得前廳都是飛塵。
小冰扯扯我的袖子。我剛要開口,女人就說:“你們徑直去內堂吧,在這裏杵着吃灰呢。”
內堂很安靜,細雨滴滴答答落在天井。檐廊進口很深,翻起的檐口上有幾只形态各異的麒麟,烏沉沉的天空,有個老夫人縮在藤條椅裏。她瞅着眼前的雨簾子,我們走到三尺之內,她也沒發覺。
我微微颔首,把自己的身份說明,接着向她問候,又問候死去的老将軍。越說越慢,她根本沒在聽。這座恢弘大廈內沒有人聲,落水回漩,時間是靜止的。
小冰解開風袍,蹲在老婦人眼前,輕輕喚一聲姑奶奶。老人似有所動,目光逐漸聚焦,她擡手摸了一下女孩的眉眼,然後脫口而出:“雲羅”
小冰接住她的手,焦急地問:“姑奶奶,你不認得我了?”
于是老人觑眼又看,過了好一會才釋然笑道:“原來是小月。你很久沒來看我。”
小冰不啃聲了。老人捧着她的臉瞧了好一陣,又把她摟在懷裏,咿咿呀呀吐着含糊不清的聲音。小冰再也沒有說話,老人緊緊摟住她,她就紋絲不動地跪着。
我又回到前廳。此行帶來些随禮,郭池從馬車上将一筐野雞野鴨搬進來,看門的老奴跟在後頭,遇見彈褥子的婦人,幾個人正說得熱鬧。
“依我說,不如帶回去。”婦人瞧見鬧騰的飛禽,就皺皺眉,“這家裏的人也沒閑工夫弄這個吃。老的吃不動,小的也不知飛哪兒去了。留我一個孤鬼,還得伺候一大家子。”
還有茶葉鮮果留在車上,郭池又去拿了。婦人見我走出來,就問:“這麽快瞧完了?跟你進去的小娘子呢?”
我就說:“她陪着老人家說話呢。老太太挺喜歡她,拉住不肯放。”
婦人嗤笑道:“胡說,老太太專挑人發脾氣使性子,必是纏住你家娘子,不肯放出來。”
為何國公府空蕩蕩的?腦中浮起元丞相府的花團錦簇,挪幾步便有鮮豔的臉兒朝你笑,就問:“怎麽不多留些人陪陪綿水夫人?”
那婦人停頓一回,朝我冷笑:“花開花落皆有定數。如今這樣,家裏還是清淨些好。”
竹籠內的雞鴨咯咯直叫,撲騰幾下,鴨毛都飛起來。婦人拿起掃帚清理,連說幾聲這石板路早上剛灑水弄幹淨。恰好郭池又懷揣包裹進門,水嫩嫩的鮮果蹦出來翻滾一路,把這位大嫂子惹得更生氣。
我只好尴尬沿臺階站着,郭池撿起摔爛的果子自己吃起來。
婦人将我上下一瞧,自從踏進她的地盤後,頭一回正眼打量我。
“儲君榮歸故裏,京都早傳遍了。我們家不愛湊熱鬧,不拜見也不奉承。”她一手叉腰,一手舉掃把,“不承望殿下如此深情厚意,人到禮也到。祠堂裏的先人瞧得明白,将來定會保佑東宮順利接位,大富大貴,大吉大利。”
聽她的語氣,不像下房裏霸道的傭人,倒是國公府的主人。
郭池邊啃桃子,邊朝我翻眼,似乎在說:你瞧瞧,白獻殷勤。
趕來的老奴将雞鴨放去角落的木栅欄裏,又提水将石板清理一番。婦人見我倆還站着,轉身進屋拿出兩只厚墊子,又端出一盤紅豔豔的梅子。
“屋子裏頭太亂,兩位在廊下坐坐吧。”
撿起一顆楊梅,又酸又甜,滿口生津。
婦人又說:“殿下不要怪我說話粗糙。這兩年老太太不沾葷腥了,家中生出變故,她人也瘦胃口也差,腦子也糊塗了。你的心意她是知道的,只是從前的綿水夫人再也回不來了。”
我往內堂瞧一眼,剛才小冰跪着,消瘦的下颌也格外顯眼。在邺城那會兒,她還得強顏歡笑,如今她也懶得笑。來國公府的路上,要麽閉目養神,要麽支着頭想心事。
這一老一小摟在一起,不正如扯開傷口再疼一次。我起身去找她,她已從內堂施施然走來。
“哎喲…”嚼着楊梅的女人說,“怎麽哭過了?”
她又打量起小冰來。小冰的确哭過,但臉上的淚漬早拭去了。
“你們怎麽服侍的?”她沉下臉,對滿臉驚訝的婦人訓話,“這宅子弄得枯黃破敗,窗棂案頭也不抹灰,茶水湯水也不齊備。別以為家裏的男人不在,你們就騎到老人頭上作威作福。不會伺候或者不情願伺候的,大可從門裏走出去。不要拿着國公府的錢,兩腿一蹬跟死人似的。”
那婦人未聽完,立刻拾起牆邊的掃帚,怒目圓睜:“小賤人,你說誰是死人?你端起架子教訓誰?這是我家,裏頭的是我老娘。我愛怎麽伺候就怎麽伺候。”
她又指着我:“你…看在你的面上,帶上她立刻走。不然我轟她出門。”
擋開那柄張牙舞爪的掃帚,我對小冰說:“老夫人為失去至親才那樣憔悴,你不也這樣嗎?這同大嫂子不相幹。”
小冰也上下打量一下婦人,擰着眉頭問:“你真是她的女兒?”
卷起袖管,頭發氣淩亂飛舞的國公府大姐說:“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又從這裏出嫁;倒是你,你從哪兒冒出來的?一副當家主母的模樣來教訓我。”
當家主母扯了扯嘴角,勉強相信了,又忍不住說:“嬸子,論理我不該說。可你把日子過得太邋遢,不過幾個人幾間屋,收拾幹淨能費多少功夫。藤條椅上的灰鼠墊也該曬曬,牆角的綠葉子也該潑潑水。案頭上的幾件泥捏小人呢?怎麽不擺出來,姑奶奶最愛看了。”
在春大姐勃然大怒之前,我把小冰攬到角落。郭池忍不住笑,另一邊的老奴适時喊道:“有人叩門呢,是姑爺回家了。”
門栓劃拉一記打開,走進一個男人牽着小姑娘。門內的春大姐正高舉掃帚,男人一眼瞧見,也沒顧上我們,就順口罵道:“今天原本聚着氣能贏一回,哪知最後一把糊了,十兩八兩的泡湯。剛到家你又要掃我出門,真晦氣。”
他嘆着氣,手指頭轉着兩枚篩子,袖口一片油漬;一旁的小姑娘挺機靈,覺察到門內站着生人,不過母親滿臉含怒,她就沒搭理我們,徑直跑進屋,邊走邊喊:“阿娘,我餓得緊。早些吃飯吧。”
這樣的場景并未緩和小冰尖銳的苛責,或者春大姐的怒火。男人還轉着篩子,他順口問問來客是誰,得到回應後,靈活的手指把篩子轉飛了,直接飛到小冰的裙袂上。她冷豔的臉更輕蔑,而春大姐的怒氣不知該對誰發作才好。
我們要告辭了,我叫郭池把小冰帶上馬車。
“殿下,殿下請稍等…”
只剩我一個,春大姐的男人瞬間将衣袖領口整理好。
“小官金士榮,參見殿下。”他擡起頭,靈活的手指和靈活的眼珠子,如抛出的篩子那樣轉動,“早聽說殿下回京,可惜無緣相見。今日…殿下如何會到國公府呢?小官事先不知曉,太意外了。”
我早晨送的拜帖,可能他已經去賭坊,自然不會知道。他竟是朝廷的人,我更意外。
“國公爺是我兒時就尊敬的人。長途漫漫回到家,自然要拜訪一回。”我說,“不過,老師沒說過國公府裏還住着金大人。”
對方笑道:“丞相如何會記得我?十多年我都派職外任,去年年中才調回來,如今留在刑曹領個虛職。”
“怪不得,”我随口說,“如此也好,你留在京都可以幫忙照顧綿水夫人。”
“那是自然。”他微微擡頭,瞥見角落內咕咕直叫的雞鴨,随後緩緩說道,“誰也不敢怠慢岳母大人。不過老太太的病本是內心郁結,除去湯藥,兒孫常伴才最要緊。”
我撿起地上的篩子還給他。春大姐走上前來,将篩子收走,随後冷笑道:“見了外人能說會道,見到我們就成啞巴了。母親還指望你的孝順呢。”
金士榮并不回應妻子,朝我含笑問道:“內子粗鄙,實在冒犯了貴客。剛才瞧見她揮起掃帚打人,不知是否傷到殿下了?也不知為何起争執?”
我突然想起王玫也是好賭之人,也是極會審時度勢之人。他同他粗鄙的妻子不一樣。
“母親遠在邺城,故而命女使與我同行問候老夫人。”我也緩慢說道,“不巧同大嫂子起了口角,但不為任何大事。希望金大人能明白,令大嫂子消消氣,将小事化了。我此行低調,只為悼念遠去的國公。”
小冰要有明确的身份,才能長久留在我身邊。這樣随口胡謅的話,是瞞不住京都的清貴或者蝼蟻。
對方卻随即領會,避重就輕:“殿下說得嚴重。內人的脾氣你也看見,今日的事,等到明日她就忘了。”
他将我送到車上。
“如果有時間,請殿下常來走走。老夫人常盼着年輕人與她說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