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回蕩的幽靈(三)

回蕩的幽靈(三)

前橋閣的廷議宛如野獸們套上文雅的官帽,撅起嘴來互相攻擊。剛入中殿的前幾年,我也認真加入過他們的争辯。看看此刻在閣外等候的人,參差不齊地站立,好像閣中在議論生死大事一般。刑曹的小官悄沒聲遞上一份結案書,是元老大在京郊牧場鬧出的人命官司。那個蠢貨在牧場裏喝醉後,玷污了場主剛買的小媳婦。場主氣不過,盯着頭朝天謾罵兩句,就被元老大使性子打死。後來,人家的老爹兄弟就告到衙門去了。

案子審了快一年,沒頭沒尾又牽扯出許多故事,我聽得嫌沆贓,不叫人往下審了。果然這份結案書寫得輕巧麻溜,元氏魯莽驕橫,失手禍及人命,念及世家三代侍奉舊朝,改判北橋堡石炭場服役七年。在那種地方做七年苦役,我想起元老大圓圓胖胖的臉,心裏笑起來。另外肇事人再賠幾百輛紋銀,割出南邊的十畝田給苦主置産業,兩個大點的孩子準許入文英館讀書。至于京郊的牧場,則充公交給戶曹經營。

不錯的結果。我側頭看看單立,觀測他的意見。

“京郊有片牧場…”他聽完後,随即抛出回應,“我倒想去看看。”

今日四月初九,老婁讓儲君也來旁觀廷議。他坐在閣中顯眼的四方椅上,陽光撲進來,他突然說起往事。

“南嶺小國最善蓄馬。十幾歲時,我被封做飼馬官,有一回起得遲,等趕到馬場就被上令綁了。他們也不管我的身份,按遲誤之罪處置,衆目之下抽了二十馬鞭。是綁在石板上,脫褲子打的。”

閣中很安靜。他當平常事來說,可無論怎麽聽都很刺耳。

停了半晌,婁柱塵微微颔首:“殿下受苦了。那種野蠻之地的行事,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于是我笑道:“賞罰分明,我倒覺得藩國做得不錯。儲君在那邊磨練幾年也很好,将來你們或遲誤或殺人,他也會脫光你們的褲子打板子。”

婁柱塵擡頭看我一眼。如何處置元老頭的兒子和收回牧場,是不久之前談好的協議。那片牧場經營不善,馬匹牛乳都交不出,留給他們只是糟蹋土地。婁柱塵以為我要改變主意,心中有些慌亂,如果真按照律例處置元家大少爺,他無法向等候在家的恩師交差。

我垂着眼,不給他提示。誰叫你也幫襯起儲君來,低眉順眼認準他做繼承人。如今他要大義凜然談是非,你倒是接他的話。

踢了踢腳邊的刑曹,問:“殺人罪按律如何處置?”

婁柱塵不敢接話。今天刑曹來的也是眼生的小官,身量很瘦小,腦袋卻挺大。大腦袋來回窺探一遍,還是未有人說話,他略微擡起頭:“陛下,刑曹正是按律處置,不偏不倚。罰刑七年是恰如其分的懲戒。”

看來這位無名小卒倒比婁柱塵有膽色。

他又側向一旁說道:“殿下,其實這事就是兩個喝醉酒的莽漢扭打起來,誰也無心殺了誰。元家公子的拳頭打到那人的額頭,對方不巧死了。老丞相知道後,已把大公子打得皮開肉綻,親自綁去大都府入罪的。至于打鬥時在場的人證,那女子原是從勾欄地買來的,身份不明,見到這起禍事,跑得無影無蹤。如今元公子已然認罪,官衙按過失至死處理。元府賠足銀錢田地,苦主那邊也願意和解。”

單立皺着眉頭,他似乎認識面前說話的人。

“你不賭錢的時候,說話辦事倒順溜。”

那名小官低頭說:“臣下只負責抄錄,這些都靠刑曹主事和婁大人研磨多月才處理完畢的。”

我接過話:“儲君都挨過鞭子呢。你們若是為維護世家公子,偏私輕判,他可不會繞過你。”

對方微笑說:“不敢。除去銀錢田地,老丞相還親寫薦書,讓苦主的兩個孩子入館讀書。那是多大的恩惠。有些孩子的爹娘,即便死上十次,也得不來這樣的機會。”

婁柱塵咳一聲。而單立不說話了。

合上公文,能說會道的刑曹朝我叩拜:“小官金士榮,拜別陛下。”

又說幾輪公案,閣外的閑人陸續散去。婁柱塵關上門,讓內官在外等候。我明白,他想趁儲君也在場,把萬家莊留下的瑣碎一并解決。聲情并茂,将儲君在廬江受困的種種遭遇,歸結到自己督教不嚴,縱容下屬在地方肆虐橫行。還稱自願領罰,罰俸降職為其一,其二麽,好讓各地州郡都知道前橋閣賞罰分明。至于阮同煙,處決他正好為儲君立威,流放邊城也算便宜他。

我心裏笑起來。看來他早已摸清單立的性情。果然小孩對這類事不感興趣。敵人在戰場擊敗就好,捏碎衰弱的鹌鹑的骨頭,對他而言毫無成就感。

“單立,這類老官最難對付,”我提醒他,“如今逮到一個犯事的,不如依從婁大人的意思,拖去街市口剮了。”

“皇叔,我想同你單獨說些別的事。”

我努努嘴:“婁大人還在等旨意,如何處置他的門生呢。”

于是小孩就說:“我此行途經三川鎮,那邊是川流交彙之地,可惜十多年前修的河堤已經破舊衰敗。不如請阮大人去那邊督工,把河堤修繕完畢再回來領罪。”

這個結果令婁柱塵意外,他擡頭觀察我的臉色。

我想了一回,撤掉他的門生在廬江的所有職務,并且河工的錢,叫他自己籌措。

“你們兩個自己想辦法,”我微微冷笑,“另外廬江的替補,下次廷議前拟一份名單給我。”

婁柱塵不知是喜是憂,捋捋袖口,從地上起來,最終長籲口氣,默默退到門外。此時陽光被切碎成格子鋪在地上,屋裏半明半暗,單立的額頭眉眼暴露在陽光裏。

“看你的表情,接下來說出的話,總會惹我生氣的。”

少年環顧閣內的裝飾。正廳裏的三川煙雨圖我們都很熟悉,小時候我拿彈弓朝它彈過石子。桌椅木櫃的顏色也暗沉沉的,案頭的左右挂起素色燈籠。前橋閣喜歡這樣裝飾,好讓外人覺得他們樸素又念舊。

“皇叔,萬家莊有個姑娘曾入內宮侍奉,名字叫千雪。”他回過頭,“她還活着嗎?

我笑一笑:“好孩子,少管閑事。”

“這幅煙雨圖居然保存下來。那年的火沿着房梁,像火龍似得卷起來。”他望着我,“皇叔沒有親眼看見,可是我身在其中。自己的家被燒了,我卻無力保護。”

翻一翻卷起的黃頁邊角,接着問:“這幅畫是萬小姐從火裏撈出來的嗎?也許是她,也許是其他人。無論是誰,他們都比我勇敢多了。”

他站在這裏,好像牆上的畫,笨重的木椅,熏籠內飄出的味道都是屬于他的。

“皇叔為何扣住地陵的大門?父皇留下的遺诏能不能讓我也看看?如果我也認可遺诏是真的,堵住悠悠之口,那麽地陵的幽靈就不會困擾皇叔了。”

我想我的臉色很不好看。

“你在萬家莊了解得不夠清楚嗎?”我低頭冷笑,“為什麽跑到萬家莊去和那夥人見面?”

“我從不想與你為敵。”他竟然有些激動地辯解,“我只想回家而已。萬家莊內也無人要與你作對,他們只想要回親人。”

“他們想要我死。”我繼續笑着,“你也是。”

他聽到我的結論,就沒有說話。

小時候,我也去瓊華宮摘過楓葉,去東宮陪皇兄念書,我喜歡案頭的兩架杏黃皮燈籠。不是只有儲君才擁有這份回憶。在封地放逐多年,我也很想回家。驀然想起那盞茶水的味道,渾身痙攣,口腔裏耳孔內都是濃濃的腥味。

“皇叔,按規矩遺诏會存檔前橋閣。”他擡起頭,露出小狼的眼睛,“我可以去查看吧?”

端起茶碗,朝他頭上扔過去,哐镗一記聲響,婁柱塵連忙推開門張望。

小狼用濕漉漉的眼睛瞪着我。

“你去看吧。看了只有失望。”我說。

衆人知道今日儲君入宮,料想我會花時間與他密談,所以都早早退出宮牆。可惜單立與我說不到幾刻鐘就拔步而去,剩下的閑暇時間就多了。黃昏臨近,本想去喊綠桃過來一同吃飯,可是又想一遍今日發生的事情。單立住在九鹿山莊,也不知私下與什麽人為伍。他應該思索這樁事良久,才會提出要看遺诏。明知道會觸怒我,也要為萬千雪出頭。千雪的确是個好姑娘,單純的姑娘,才會遭人利用。

叫來卓芳,換好便裝,我說要去京郊逛逛。他帶上六人尾随,自己駕馬跟在我身後。天氣漸漸熱了,夜色也來得晚,我們一路向西,落日直面刺來。我有些後悔,應該早些去九鹿。羽林衛只在外圍暗中探查,他們遞送的消息有限。而元绉和婁柱塵是文臣,能報備的大多是儲君的功課禮儀。

我不願引起動靜,快到山莊地界的時候,只命卓芳跟着我。山莊背靠一片竹林,穿過竹林便是小溪地。我們停在小溪邊給馬喂水。前方離山莊入口不過二裏地,我不想騎馬了,預備從竹林走過去。

餘晖從山頭消失,地上影影綽綽,竹林間的風很濕潤,鳥兒的叫聲也清脆。皇兄很喜歡這間山莊,他喜歡帶新納的女人過來。喝酒聽戲沉溺美色,是皇兄的人生樂趣。低頭苦笑,腳下生出涼意,略微停滞片刻,忽聽遠處似有女子嘆氣。

“哎…”飄忽的聲音在林中回蕩。

凝目望去,一陣風掠過,夜色攏起薄霧,如煙霧般的身影一晃而過。我示意卓芳不要動,他也看見了。難道在這裏也能見鬼,如果沒記錯的話,那側影很像南宮雲羅。除去禮樂局和萬家莊的鬼魂,南宮雲羅也要纏着我嗎?為了什麽,難道因為我害了她的兄長?

“哎…”又是一聲嘆息。

薄霧散去,女人轉過身,她不是南宮雲羅。可她的臉更像從天而降的幽靈。我握住拳頭。

“沒挖到什麽。找不到筍尖了。現在天色暗了,更找不到。”

單立提着油燈來找她,兩人說起話。看來他們很熟悉,男孩伸手替她擦掉臉上的泥。

竹葉飒飒,我的雙腿如筍頭一般牢牢紮進地裏,心中滿是疑問。

單立的手留戀在女子臉上,眼睛也留戀在她身上。色令智昏,看來不止他的父親喜歡把女人帶來這裏。

女子摸摸他的額頭,下午被我用茶碗砸的。

接着她問:“你和他說了什麽?”

男孩就說,先回去,慢慢告訴你。

卓芳不敢出聲。我的心情如瘋狂搖擺的竹影。他倆并肩走幾步,在薄霧中旋即消失不見。我猛地回身,希望剛才看到的都是幻覺。

師兄,你是不是也沒死。故意躲起來,叫你的女兒來報複我。

萬千雪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幽靈是她。一路飛奔回宮,我在寝殿坐了一宿。清晨天色微明,即刻叫人去九鹿傳旨,三天後安排萬千雪的棺柩回故裏。不過重開地陵需要低調行事,既是儲君求來的恩典,就讓他負責把棺柩秘密送出京都。

單立顯然很高興,中午未過就來謝我,也再不提先前查看遺诏的事。可我的心情變了,如今瞧着他,就如瞧着當初禮樂局那班人。他們睜大無辜的眼,可他們身後的人心懷叵測。

回頭問卓芳:“有沒有記住昨晚那個姑娘的臉?”

他點點頭。

我笑道:“好,三天後把她帶來見我。要悄無聲息地帶過來,九鹿的那幫庸才不是你的對手吧。”

他又點點頭。

我把山莊的地圖找給他。他接過後,遲疑着想說什麽,可咿咿呀呀表達不清。我知道他的意思,儲君知道後,一定會硬闖中殿。

當然不會把她帶進中殿。刑曹在郊外有所廢棄的土牢,我叫卓芳把她帶去那裏。

既然南宮氏如鬼魅般糾纏不休,可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西北大營還留着幾口人,念及與師兄的恩情,我才手下留情。這些天輾轉反側,最初的震驚消失後,令我反複思索并且害怕的是,如果師兄和小月也活着,那要怎麽辦。幾年前壓抑的沮喪又冒出來。師兄從來不和我說實話。他不信任我,也不肯把女兒交給我。小月睜着明亮純淨的眼睛,似乎認定我會将她拽入深淵。我怎麽會傷害她,我只是想讓她進宮陪陪阿志。

這樣的沮喪一直維持到三天後,我在土牢見到他另一個女兒。卓芳解開麻袋,又拿走堵嘴的布條。她驚恐地望着我,有一瞬間很像小月的神情。

“沒有人發現你吧?”我問卓芳。今天的九鹿應該是空的,他們都去送萬千雪了。

他遲疑片刻,接着搖搖頭。

我揮揮手,叫他出去。

面前的女孩發覺地牢裏只有我和她,朝後畏縮一下。這間地牢曾是關押重刑犯的,鐵鏽和血腥氣還未消散,地下有間水牢,水聲在耳邊嘩啦嘩啦,沒一會惡臭陣陣襲來。我想女孩沒見過這陣仗,臉色都白了。

“三小姐,好久不見。你越生越美了,難怪我的侄兒把你藏起來。”我從她的耳垂上摘下一枚耳環,仔細看着她,“師兄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這樣勾引男人,他在地下可睡不安穩。”

女孩垂下眼簾,她在低頭思索對策。而且,她沒否認最後一句。

我不知此刻是放松還是難過,一時間也說不出話。

女孩微微擡起眉角:“陛下應該很高興吧。你不願親自動手,他卻如你所願消失了。”

意識到她在說什麽。我并不高興。我從來沒有真正高興過。

“那天你在船上。應該知道發生過什麽。我本不想傷害他們父女。”

“可你要殺的他們最親的人。陛下難道不了解你的師兄,這和殺掉他有什麽區別?”

她說的沒錯。南宮少全重情重義,在他面前我們都是凡夫俗子。

我垂下頭:“将來命歸黃泉,我會親自去和他道歉。”

“真的嗎?”女孩以十分發亮的眼睛盯住我,她奇特的目光令我不舒服。

我咳了一聲。既然敘舊完畢,我們要說說正事。我拿起桌上一冊族譜,扔到她面前。那是從雍州祠堂裏翻出來的。

“我瞧見三小姐的名字給描成紅色。照你們家的規矩,師兄挑選你和小月繼承祖業。那麽,他一定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了?”

女孩瞧一眼族譜,淡然說:“是啊。宣和五年,我們離開小倉山的時候,我就去洞穴裏看過了。”

我微笑道:“既然如此,三小姐如今也長大成人,知道是非輕重。那年在船上我要找的東西,現在去哪裏了?”

女孩的目光略微移走,輕輕嘆了口氣。

“陛下認為呢?船沉了,所有的東西都掉在海裏。這些年羽林衛再三打撈,不就是為了找它嗎?”

我原先也認為石碑多半沉在海裏。如今聽她的語氣,又覺得蹊跷。

“三小姐,你還有個從兄,船王南宮笠的孩子。他去哪兒了?這兩年我一直沒見過他。”

女孩擰起眉頭:“我也找不到。不止是他,雍州的其他人也不見蹤影。我寫過幾十封信給從前的老奴,可是收不到回信。”

她似乎是無奈地搜索着我的反應。扯動眼皮,我對她說:“別寫了。”

女孩退縮去更深的陰影,喃喃自語:“陛下果然狠心。”

地窖內的水在腳下唰唰流過,我走到石壁邊上,把耳環扔進去。

“不要怪我狠心。”我将她拽過來,她的耳環在水面上盤旋幾周,很快被翻起的水花卷走。

女孩兩手扒着石壁,畏懼地望着我。

順勢捏住她的恐懼,我笑道:“底下又黑又臭,不想下去,就說實話。”

從她一閃而過的停滞,我知道石碑不在海底。加重了怒氣,手勢也加重。那艘船在暴雨黑夜裏打翻,而她居然可以活下來。這是我困惑不解的地方,即便是師兄奮力救的,也該先救自己的女兒。如今她活着,帶着南宮家族的秘密,還去接近儲君。越想越覺得不詳,這個妖孽應該早點消失。

瞬間松開手,讓她趴在壁沿上大口喘氣。

“陛下連陪伴自己的師兄都不相信,”她執着為養大她的恩人感到不公,“總覺得他們會背叛你。那些刻在石碑上的字,是威脅也是信任。從這點看來,陛下及不上自己的先祖。”

我倆站在石階上,下方是黑洞洞的地牢。湍急的水流如惡鬼般在地底盤旋。

我微笑道:“也許是吧。不過現在看來,比起你們家的石碑,三小姐的存在更令我煩心。”

東西可以慢慢找。但她不能和單立站在一起。她是個聰慧的女子,立刻露出懼意。我揚手一推,她就從石壁邊沿翻下去。水花濺起來,咕咚咕咚吞噬鮮活的面孔。

師兄,所有的一切,等我死後,你再找我清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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