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歸來的王子(十四)

歸來的王子(十四)

地牢的水可真臭。夢裏還能聞到氣味。油漬浮在嘴邊,手指縫裏全是水草。小冰快喘不上氣,我努力劃水,可四周烏糟糟一片,無論如何游不到出口。皇叔在遠處望着我們,高高在上。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把小冰捉走。四周的污水漸漸凝固,沉重的淤泥将我的身體越埋越深。我努力往上爬,小冰在向我招手,或者在向我求救。她總在我前方不遠處。天空中有只碩大的鐵麒麟在燃燒,火焰把女子的身體照得通透明亮,突然她晶瑩的酮體被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汩汩湧出來,她帶着流血的傷口朝我撲來,我正要伸手接住,又有人出現。有人捏住小冰的脖頸,看着我冷笑,大手一緊,她的脖子就斷了。

天還未明,我大汗淋漓坐在床上。想起幾個時辰前發生的事,咬緊的牙根又疼起來。推開窗格,營地裏還有人巡邏,沒一會遠處傳來馬蹄聲。我知道是郭池回來了。

憑着兒時的記憶,我畫了一張內宮草圖交給他。

“芋頭,那裏面太大,我沒找到她。”他将那張草圖修改幾處,“不過外廷有幾條路我都探清楚。裏面不敢去,我發現衣卓芳親自把守,心想不要驚動他。”

重新捋過一遍兒時記憶,将內宮的宮門位置也标注出來。柳教頭武功了得,明天約他再去探探。

“今後九鹿必須日夜巡查,早晚點卯。”我說,“皇叔會派人來監視這裏。你若發現有異樣,不要聲張,直接告訴我。”

他點頭,又說:“可惜咱們在宮內沒有應承的人,如今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來。”

我并不熱衷與世家親貴打交道,這些月的應酬只是草草敷衍。至于內宮的女眷,那就更陌生了。既然皇叔命令小冰去服侍伏波将軍,我也該早日進宮拜會那位老人家。

“你可別沖動,公子。”

卯正二刻,我在操場上清點人數。喬叔叔吩咐完值班表,就與我練一套長槍。昨日的怒火未散,長槍之後又與他角力。他也怒氣沖沖,扳住我的肩頭直視我的眼睛,渾身骨骼咯吱咯吱響着。天色大明,陽光刺眼,我倆汗流浃背卻不肯罷手。直到郭池打盹醒來,跑來叫我們回去吃早飯。他突然雙手迸力,将我翻身扣在地上。

“三小姐是老将軍的孫媳婦,進宮服侍他是應該的。殿下慌什麽?”

他抛下那句話,聳起肩膀深吸口氣,徑直往裏走去。郭池叉着腰,對他罵道:“你瘋了,摔他幹什麽?”

等到喬叔叔的身影走遠,我對郭池說:“今天你去鎮國公府瞧瞧,把金士榮找來。”

他擰起眉頭,找他幹什麽。

婁柱塵站在皇叔這邊;至于元绉,他不會為了南宮氏和中殿起沖突。我站在京都的郊外,那片城牆不單倚靠武力才能翻過,城牆內需要有人為我說話。

郭池很快走了。中午剛過,金士榮還未到,大寶卻來了,并且一臉頹喪。

“單哥哥,我要回去了。昨天阿爹發了好大脾氣,說我留在京都盡是貪玩。今早将鋪蓋都卷好,直接讓我滾回去。”

男孩低着頭。前幾天他還蹦蹦跳跳的,父親領到五天休沐,會帶他去草原獵狐貍。怎麽突然變卦,男孩的聲調都變了。柳教頭跟在他身後,也是臉色鐵青。

“婁大人說咱們武館是江湖匪類,去他家就是玷污門楣。還特地說今後再也不想瞧見柳家的人。哼…好,我這就回去禀告主母。”

我意識到什麽,安慰大寶:“昨日出了些事,陛下很不高興。婁大人遣你回家是為保護你。別皺眉頭,将來去草原獵狐貍的機會還多着呢。”

男孩擡起眼睛:“出了什麽事?爹爹會有危險嗎?”

柳教頭頓時明白,有危險的恐怕是他自己。他未說話,我微笑道:“你們把大寶送回家就好。到家後給婁府寄封平安信。可別亂說話惹主母生氣。”

他朝我點頭。

“殿下,我們走得輕巧。那你…”

大寶片刻領會,懵懂又擔憂的大眼直直望着我。

“單哥哥,你要保重。若是當不了儲君就不要勉強。素衣寒食,也能過有趣的一生。”

這是誰教他的?我有些驚訝。遲鈍一會兒,郭池帶着金士榮回來。

金士榮哭喪着臉,同剛才的大寶一模一樣。

“殿下,這下全完了。”他抱住我的一條胳膊,認真哭起來,“今早收到前橋閣調令,叫我去西州那條走廊上管商販。天可憐見…撥去邊關地還能回來嗎?誰還會記得我?這一輩子算完了。最強的結果是五品員外郎退休,錢也沒有,名分也沒有。這輩子想光宗耀祖的心都折騰沒了。”

我眯起眼睛:“誰要調走你?”

金士榮指着一旁:“不就是他爹嘛。一定是那天在禦前商議元老家的案子,說得不合婁大人的心意,他一揮手就調走我。”

大寶打掉他的手:“你胡說。我父親才不會那麽小氣。”

午後的斜陽在地上拉出老長的影子。送走大寶和柳教頭,我在陰影裏踱步。

剩下金士榮舍不得離開,暗暗叮囑:“殿下,婁老頭總看我不順眼,前幾年把我放在外邊不管。您可別忘記我。等中殿心情好些,記得提醒他,把我調回來。”

突然想起綿水夫人,如果他們全家都離開,那麽誰來照顧老太太。

“我那婆娘素來與我不睦,她願不願意同我一起去還不定呢。再說,她娘家有人要回來了。如今誰也顧不上我。”

退回自己的沉思,窗外的竹影擋去陽光,讓人心生涼意。這些天我沒有見外人,除去擔心小冰的安危,皇叔在土牢中說過的話老在心中浮起。屬于我的東西,又不完全屬于我。在我讀過的列國傳記中,王位都是依靠鐵與血捍衛,不容他人觊觎。我的先祖究竟是愚蠢還是智慧。頭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先祖,也是頭一次感覺親近他們。

再次見到平康王,我很想問問他是否也知道這件事。他坐在輪椅上,長途跋涉才到郊外,額頭一層汗,平康大妃也來了,搖晃着手中團扇,把地上的影子打散了,讓我瞬間回到真實的九鹿。

王琮一夥沒見過王妃,都伸直脖子偷看。除去大妃在前,她身後還跟随一位年輕女子,粉面帶嬌俏,彩裙系玉環。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替輪椅中的男子拭去額頭的汗。平康大妃就說,這是她妹子。

我讓郭池待在門外。行伍之人難免粗俗,希望王妃姐妹不要介意。

大妃搖搖頭,回頭看一眼平康王,就用遙遠的笑意說:“殿下為了心上人,同中殿鬧得不痛快,如今京中都知道此事。”

我有些錯愕,誰把那天土牢的事傳播出去的。九鹿不會有人多嘴,柳家武館第二日就走了;難道皇叔把小冰囚禁在內宮後,還特地昭告天下嗎?

大妃繼續說:“我們在宮中多年,也有認識的內監嬷嬷。殿下放心,小娘子的身體無礙。只是受了凍,發着高燒,如今開了方子吃藥。料想不過幾天,她就能起床行動。”

我籲出口氣:“大妃去見過她?”

對方搖搖頭,歉意地微笑:“我求過陛下許多次,他不讓外人進去瞧。”

我便悶聲不語。平康王坐在遠處,目不轉睛望着我的失望。

“看來儲君也要娶南宮家的女子。這樣很好。只是我不明白,如今雍州無人居住,這位娘子從何而來?”

這與皇兄不相幹,她只是我萍水相逢的女子。

平康王劇烈咳嗽起來,一旁的年輕女子連忙用羅帕接他吐出的痰。又服侍他漱口喝茶,拍了兩遍後背,他終于喘過氣來。

平康大妃就說:“既然如此,殿下若有口信,或是有物品要帶給她,我們可以相幫。小娘子見到宮外惦記她的人,心情也好病也能好。”

我擡起眼睛,對于大妃的熱情,平康王也未表示反對。

他的嘴角揚起笑意:“當務之急,要與中殿緩解沖突。陛下松口,大妃才能進去瞧人。還是要委屈儲君,去陛下那裏求情求和。”

我點頭,知道他說得有理。

平康王靠近我,又說:“如今前橋閣也知道此事。東宮選妃可是大事。弟弟要過的不只一關。”

既然南宮世家歷代為後,我娶小冰正好遵循王朝規章,那班文臣最好不要多事。

平康王有意提醒:“他們可難纏了。”

我反而疑惑:“皇兄為何如此幫我?”

對方笑起來:“我們是同宗兄弟。弟弟真的對我沒有感情。”

他朝後示意,自己的嗓子又不舒服,平康大妃的妹妹又掏出一方羅帕托住他的下巴。

等他們走後,王琮唏噓嘆道:“哎喲…那個小美人真可惜。伺候那麽一個瘸子。”

郭池也說:“王孫貴胄真講究,換成我就不會折騰人。有個端莊的老婆就夠了,還弄個妹妹來伺候人。”

不過他倆都表示,如今有平康王和大妃傳遞口信,至少能知道小冰是否安全。這比之前黑夜飛入內宮刺探的計劃強多了。

入夜後,我又到小冰房中。她的随身衣物還未理清楚,一半堆在箱子裏,一半挂在櫃子裏。王珒送的那只蜜餞盒子倒放在床頭,掀開一看,裏面的東西分毫未動。我拎起盒子放去桌案上,自己則坐在床沿。燭光正對我的眼睛,夜越深,燭光越刺眼。

門外傳來喧鬧。沒一會兒喬叔叔推開門,他總能很快找到我。

“鎮國公的孫子在外頭,氣勢洶洶要找南宮家的人。”

又是誰要來趟渾水?上次去鎮國公府可沒有這個人。

提起戒備,莊園入口處火焰熊熊燃燒着。有個膚色黝黑,身材颀長的年輕人杵在那裏。郭池伸手擋住他的去路,年輕人就說:“請讓儲君出來與我一見。”

我走上前。男子眼窩深陷,風塵仆仆,應該很多天沒合眼。

喬叔叔認識他,向衆人介紹,他是鎮國公的嫡孫卞懷東。同時也告訴對方,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儲君。

于是他打量一下我,接着慢吞吞做了個揖。

“我今晚到家,祖母說,小月妹妹來看過她。于是我問姑媽,她告訴我,的确有位姑娘拜訪過國公府。她是和儲君一起來的。我打聽很久,才知道儲君身在九鹿山莊。連夜趕來,冒昧了。”

我的确去拜訪過鎮國公府,不過,是和小冰一起去的。

那句話在他身上引起的回蕩,宛如海浪沖擊河床。他的整張臉都裂開了,猛地推開郭池,用通紅的眼神審度我。

“她沒死?那小月呢?”

郭池剛從地上爬起來。男子立刻回頭指着老喬,用更焦急的聲音吼道:“你居然瞞着我。”

夜間巡查的人都圍過來,因為老喬與郭池的威望很高,他們對這位突如其來的國公府嫡孫很不滿意。

王琮走上前去,對他說:“喂,你是什麽身份?跑來這裏問東問西。鎮國公我們聽過,他孫子是誰就沒聽說過。”

卞懷東并不搭理他,徑直到我面前。

“小冰呢?我要見她。”

想起綿水夫人與小冰之間舐犢情深,南宮氏與鎮國公府應該是舊交。我把他帶到小冰的房裏。

他展眼一看屋內的陳設,仿佛立刻知道這是她的屋子。不過,這令他更疑惑。他狐疑地望着我。

我說:“小冰在宮裏。這消息已然傳遍京都,你明天就會知道。”

他并未聽進去,喉頭哽咽一下:“她怎麽會和…和殿下在一起?”

風把衣架上紗巾吹得翩翩起舞。他坐進妝臺前的位子,鏡子裏倒影出的某種眼神,竟然和小冰是一樣的。

“殿下有沒有見過與她同齡的女子?彎彎的柳眉,笑起來很好看。”

我搖頭,我只見過青川姑娘。

他不說話了。風把窗板吹得吱吱作響。過了很久,他突然擡起頭:“小冰在宮裏?那可太危險。”

只過片刻,男子做了決定。“我要把她接出來。世叔總不讓她們與皇室沾邊。”

卞懷東很坦誠很率真,起伏的胸膛如奔騰的江川。

“皇叔将她囚禁在內宮,我無法得知任何消息。”我試探地問他,如果有人熟知宮門,也許可以助我隐秘入宮。

“不必,”他随即阻止,“小冰一介女流,陛下不會為難她。我明天入宮見大公主,請她代為求情。等她出來後,希望你們不要騷擾她。”

我低頭微笑:“也許她不這麽想。她會嫁給我。”

對方騰地站起來,也冷笑道:“好,明天我親自去問。”

走至門口,男子又回過頭:“殿下不會明白,雍州在她心裏占據怎樣的地位。世叔和小月死不瞑目,她怎麽會披紅挂彩去嫁人。”

他走了。輪到我坐在妝臺前,看着鏡子裏驚疑的眼睛。喬叔叔來了,他為卞懷東的無理對我道歉。

“你追上他,送他回府去。明天他若唆擺公主,又威脅中殿放人,皇叔會殺掉他。”

他立刻領會,連忙跑去追人。

郭池又進來,明天平康大妃會入宮,她差人問我要不要随封信。

我搖頭,望着郭池:“離他們遠點。”

于是他們都走了。黑夜淨空,衣架上的紗巾還輕輕搖擺。卞懷東的話如此清晰明了。

小冰的箱子真亂,她都沒心情好好收拾行禮。我站在屋子裏,莫名生出寒意。視線又落在食盒上,小巧的六邊形三個夾層,它很顯眼。既然她連收拾自己都沒心情,怎麽會有心情吃甜食。王珒很了解她,就像卞懷東一樣了解她。他們身上都沾染過雍州的氣息。所以彼此了解。

揚起手把食盒掀翻。底座有個空閣,移掉滑板,裏面是空的。我把手伸進去,指尖上有些白色粉末。揉搓這些粉末,我知道這是什麽。胸腔漸漸升起無名之火,越來越不受控制。我把食盒砸了,連底座摔個稀爛。倒退兩步,又坐在床沿喘氣。

在那場變故前,她是怎樣的女子。我也要去雍州,問問南宮世家的先祖,你們都插手鐵麒麟的江山了。我當然也能問問,怎麽教養出如此鐵石心腸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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