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永昌風雲(一)
永昌風雲(一)
宣和九年大暑,那是我永生難忘的夜晚。那塊壓在心頭,日漸沉重的大石,突然四分五裂。我的皇叔長豐,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倒在我的面前。血從他的眼角溢出來,青筋鼓鼓地快把面皮撐破了。接住他前傾的身子,他向我擡起手,似要說什麽,可喉嚨卻噎着發不出聲。烏沉沉的夜空,月光憐憫,将男人的痛苦掙紮掩去。最後他吐出一口氣,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他就這樣死了。探一探他的鼻息。剛才他威懾群臣,折磨我的氣息還未散去。
我并未感到任何輕松。最後時刻,他的指甲使勁摳入我的皮肉,仿佛這樣能減輕痛苦。皇叔,你還未聽過我心中對你的憤懑不滿。你将我扔在南嶺自生自滅,派人在萬家莊伏擊我,如今又在九鹿羞辱我的女人。這樣死去,太任性随意了。
夜莺從空中飛過,四周靜得出奇。我擡起頭,發現所有人都睜眼瞪着我。山莊內擠着烏泱泱的人群,他們都目睹剛才的一幕。聖駕出席與我們共飲,片刻功夫,他就死了。
驚疑之下,我瞬間感到威逼而來的質問。低頭喘了口氣,已聽到有人在哀嚎。
“陛下…”
皇叔被人奪去,我被擠到人群之外。回頭一看,小冰還手執酒壺。她的目光停留在遠處,似困惑似哀嘆。我恢複神智,接過酒壺,命郭池将她帶走。郭池剛應聲,忽然耳畔一陣風吹過。郭池頓時臉色大變。
“小心!”他用長臂将我和小冰掃去一旁,接着胸口挨了一刀。
衣卓芳拔出長刀,血濺得到處都是。他一擊未中,彈開郭池又朝我飛來。我抓過酒壺朝他扔去,他一劍劈開,劍鋒剛到我臉頰,突然手勢一轉朝小冰刺去。我一掌捏住劍鋒,朝他軟肋擡腳。他盛怒之下使出全力,順勢朝後翻起,一個回身轉到小冰身後,從我手中抽出長刀。滴血的劍鋒再次沖小冰而去。
“衣卓芳!”不知誰在喊,使他遲鈍一下。我連忙拉過小冰,轉眼間喬叔叔已帶人圍住他。
郭池胸口的傷勢不輕。我一揮手,埋伏在山莊四周的人馬已探頭。此行随駕羽林衛的人數與位置,我都了如指掌,難對付的只有衣卓芳。
黑夜中火光通明,羽林衛不知內裏發生什麽事,又沒領到旨意,猶豫之間已被湧出的馬隊圍在山莊外側。衣卓芳欲朝空中發令,早被喬叔叔滅了信號。突然四周撒開的大網,羽林衛督領如困獸一般朝我怒吼,大網越收越緊,他抓住繩索想咬出缺口,被伸入的鐵□□中,滿嘴血肉模糊。
山莊內的衆人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止住了聲響。聖駕突然暴斃,而儲君暗中伏兵。他們必然會浮想聯翩。一時間卻無人敢發聲,只有幾個女人微微顫抖。
片刻過後,喬叔叔趕來說,已封住回京的道路。沒有我的手谕,如今誰也不能離開山莊。衆人聽到了,竹亭內衣裙窸窣,人頭攢動。目光掠過那片騷動,除去元绉抱住皇叔冰冷的上身哭泣,只有大都府尹默默跪于一旁。
凝神思索片刻,不止誰也不能離開,今晚竹亭內的酒具湯匙,誰也不能移動。
衣卓芳依然在謾罵,即使滿嘴是血,還呲牙咧嘴啃咬網繩。他不在乎生死,只要發洩對我的憤怒。王琮覺得他瘋了,憤憤然走到他面前,準備一刀結果他。
“住嘴,卓芳。”又是相同的聲音。尋聲望去,鎮國公府有人截住了王琮揮起的刀。
男子臉色蒼白,步履蹒跚,清冷月光之下,他在悲戚懇求。
“逝者已去,請殿下高擡貴手,不要趕盡殺絕。”
一柄陳舊的長刀呈在眼前,刀柄上垂下一塊黃石。幾個月前我見過這柄長刀,和掉漆的木匾一起擱置在鎮國公府內。金戈鐵馬三千裏,安邦定國。卞懷東用祖先的榮譽來懇求我。
我示意王琮放下刀,先把衣卓芳捆起來。
悲戚的男子又走到皇叔的屍身旁,擡手拂過他的眼睛。不知為何,他這番舉動令在場衆人放聲大哭。
大都府尹突然跪到我的面前,沉重而有力:“陛下如何會中毒,請儲君容臣下明察。”
我微微笑道:“大家都認為是我幹的,不是嗎?”
衆人皆不啃聲。衣卓芳瞪着我,還有我身後的女子。
“下…下毒…惡…惡心。”
環顧四周,是否周遭的人都這麽認為?
卞懷東眉心的紋路都擰在一塊。慢慢站起身,撥開暗潮湧動的氣流,大聲确認。
“小冰妹妹,是你麽?”
小冰在我身後打了個激靈,仿佛被舊日的亡靈點名一般。
“世叔教導的孩子,怎麽會用此種下三濫的手段。我不信。”
回過頭,小冰竟然流下眼淚。封住她眼前的迷霧散去,月色盈盈,同時她意識到面前的困局。
她踱步上前,欠身而拜:“府尹大人,剛才的一切你都親眼目睹。陛下喝的酒與我無關。這位武官人一直誣蔑我下毒,請為小女子說說公道。”
鄭未薔含笑道:“不敢。儲君在此領兵威吓,誰敢誣蔑姑娘。剛才卓芳差點沒命。我看他活不過三天,等他死後,就沒人敢說三道四了。”
他揶揄得挺适宜。我不願搭理。卞懷東卻說:“今天午後,我們在竹林閑逛之時,陛下就遭過伏擊。下午是弓箭,晚上便下毒。如果是同一人所為,必是思慮周全。南宮姑娘這些天身在內宮,從不見外人。她如何安排這些事?而且,她哪來的毒藥?”
鄭未薔的目光轉而深沉。我朝喬叔叔瞅一眼,他搖一搖頭,表示并不知情。
卞懷東又轉而對我說:“竹林中的暗算,是殿下安排的?對比眼前的陣仗,那次只是小把戲。殿下會做畫蛇添足的事嗎?”
喬叔叔對他很不滿,他們在郊外遇襲竟然不告訴他。
大都府尹依然直直跪着,将皇叔的屍身護在身後。他在月色下凝神片刻,之後便試探性地問我:“殿下,剛才衣大人太沖動。大都府會審他僭越之罪。不如把他交給我?”
王琮連忙喊:“不行,他把老郭砍傷了。要是老郭死了,我要他償命。”
府尹微微轉頭望着丞相,還有他身後的家眷。
“這些梅子酒是從宮中密封運來的嗎?”
他問完後,周娘子母女立刻說,梅子酒是自家制的,運到山莊後才起封。
元家小姐是個聰敏的女孩,抱着酒壺走至衆人前:“陛下中毒後,我就将此物抱在懷裏。”
王琮便在一旁笑道:“對哦。小姑娘,剛才可是你倒的酒。”
老丞相立刻聳眉,指着他問:“你想說什麽?喜兒手裏的酒不止斟給陛下一人,大夥都親眼看見。”
卞懷東趁機辯解:“既是別府帶來的酒,那與南宮姑娘更無幹系。”
他一個勁替她開脫。我有點生氣。
小冰又朝大都府尹福了福,她謙卑地稱,一切都仰賴官家為她住持公道。
事到如今,我看出鄭未薔明白此事另有蹊跷。而元绉也聽清這些話,他卻敲起木杖,不知對誰發火:“你們這些不肖子孫。不肖子孫!陛下的身子還未涼透。還不替他換好衣服,送他最後一程。他幸苦這些年,走的時候要體面。不用你們這些小貓崽子替他申冤。他到了地下,心裏清楚明白,自個兒會和先祖告狀。”
我有些納悶他的話。
鄭未薔眯着眼睛,目光漸漸轉到竹亭正中的案幾上。除去一副銀筷,一套杯碟,案幾的右側放置一只冰桶。皇叔喜好冰飲,中殿辦公時,常把冰桶放在身側。這些習慣,只有常年随侍在側的人才知道。
我走過去,揭開桶蓋,時隔太久,桶中的冰塊早已化開,水汪汪地倒影着人間污垢。
心中明了,卻又想求證。剛想伸手取一碗冰水,卻被鄭大人抓住手臂。
元家小姐說:“鄭伯伯,剛才陛下就是從桶裏取冰出來融酒的。”
鄭未薔笑得很平靜,示意她不要再說。
元小姐随即明白其中厲害,渾身抽搐一下,爾後哽咽說道:“是我不好,太不謹慎了。”
府尹大人很快掩上桶蓋。而丞相将孫女攔在懷裏。
“殿下,天氣炎熱,我們還是盡快送主君上路。”衆人都如此說。
是誰在冰桶裏下毒?那刻我站在皇叔站過的位置。沒由來感到一陣恐怖。左右兩側均是神情各異的人,或悲痛或驚慌,誰也不像懷揣毒計之人。皇叔對飲食如此小心翼翼,結果他還是死了。子時已過,烏雲把月光蓋住。那人不僅殺了皇叔,還想栽贓到我身上。
退回山莊後,我讓卞懷東将午後遇襲的事細細說一遍。一張網幾支箭根本是虛張聲勢,為了激怒皇叔,好讓他與我芥蒂更深。
“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
懷東審度我一番,爾後說:“剛才殿下也不急于為自己辯解,反而早早布好刀劍兵馬。說與不說,結果也差不多。”
“你在京中多年,誰會費心至如此,毒殺皇叔呢?”
面前的男子默然,沉默許久後,他擡頭說道:“我不知道。京中生活與我格格不入,我不是在雍州就是去荒地。”
我笑了笑:“也對。你是鎮國公府的嫡孫,建功立業是應該的。未來想去哪裏?”
這時喬叔叔從門外走入,問我是否将滞留小溪地的人放一些回去。
我搖頭,命王琮帶上衣卓芳,去京都把羽林衛收編後,再緩慢陸續放人。
他便說:“讓懷東也去吧。他常在宮內走動,羽林衛中許多人他都認識。他去說清事情原委,會比我們說得令人信服。”
我就微笑問他,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
他略微沉思,爾後說:“我只和卓芳大哥說,他若相信,便讓他去和屬下們說。”
讓衣卓芳開口。那得先等他的傷養好了,再咿咿呀呀講上半年。
喬叔叔立刻拉人起來:“那也好,你先去瞧瞧那小子。他總愛咬人,也不讓我們止血,半條命折騰沒了。”
天色微微泛青。我走至內室,小冰坐在妝臺前等我回來。不過一個時辰功夫,她把角落的箱子都收拾好了。收拾得那樣整齊,像随時可以遠行。
“你的手掌還在滲血,我打水給你洗洗。”
我把門移上了,示意她坐回去。她瞅一眼我的臉色,就回到妝臺前,把頭上的幾只釵摘下,拿起篦子緩緩梳頭。
“小冰,你把東西藏哪兒了?”
她的手勢未停,也未回頭,大概又在琢磨怎麽騙我。
“你要是不說,我只好自己找。”說完就踢翻那兩只整裝待發的箱子。
自從知道她把砒霜帶進宮,我擔驚受怕過了多少個夜晚。她倒好,如今樂滋滋地梳頭。
将她的細軟包裹都翻找一遍,她一聲不吭坐着。既然不在箱子裏,就在她身上。一手拎起她,衣袖腰帶都翻一遍。她想推開我,冷不防撲到臺子,幾只釵落到地上。我瞧見她的緊張神色,搶先撿起的那枚扁平圓頭的銀釵。那是她常戴的發簪,她說自己還在孝期,所以戴素色的最好。
“還給我。”女人撲上來搶。
那枚釵的長圓頭是活口,使勁一旋便擰開了。倒出其中粉末,正好茶爐子蹿着火苗,就讓火焰把這些污垢燒得無影無蹤。
“那只是我要來防身的。”她積極辯解,“他的死同我沒關系。”
我冷笑:“你不做不代表你沒想過。”
她也笑起來,在鏡前描畫眉角:“看來同我有一樣想法的人也挺多。”
鏡子裏她把眉角挑得很高,一點也不美,還有點猙獰。
我看了一會,然後說:“若是懷東知道這些事,你猜他有多失望。他還會維護你嗎?”
戳到她的痛處,她把眉筆扔了。心裏感嘆起來,舊日養成的某些習性,對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我自己找水洗傷口。剛才紗布紮得太緊,精神又過度緊張,紮得肉都翻出來,現在覺得疼了。一旁的女子發覺,走到外間燒開一盆熱水,扶起胳膊替我擦拭血漬。
我微笑道:“你理好箱子預備去哪裏?”
她就垂着頭:“我想回雍州啊。只是舍不得你。”
我就說:“你回去住一陣吧。叫王琮送你回去。不會有人封鎖那裏了。”
她聽見了。慢慢把頭靠在我的胸口。
“我還有一件事要做。你等着我。”
扳過她的臉。
“你回去後,想想餘下的人生該做什麽?什麽事才最要緊。
她認真地望着我,說她會的。那刻我突然反省自己對她的迷戀,明明從頭至尾,她都活在自己的世界,只是偶爾眷顧我一眼。可她很快摟住我的脖子,細碎親吻起我的下巴。我沒法抵抗她的氣息,沒一會也被拽入她的世界,恨不得同她融為一體。
三日之期已到。原本應該是皇叔還朝的日子。如今一切都變了。回去的是他的棺柩。再次見到婁柱塵,瞬間覺得他老了十歲。那座沉重的碩大的棺柩停在他面前,使他的瞳孔劇烈收縮,下颌鼓得像要複仇的蟾蜍。
鄭未薔剛想同他說話,他立刻打斷。
“現在不必要談論這個。”他以奇怪的目光注視我,“原來殿下封鎖主道,是為國喪。只是老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要禀告,這些天一直進不了九鹿。殿下之後位居中殿,不可如此不分輕重。”
現在有什麽事比發喪更重要。我知道婁柱塵視皇叔為亘古明君,瞧他咽不下氣的模樣,難道不該先好好審問那天随行的內官。
“殿下,永昌城出事了。闵滄波父子被人殺害。瀾山河下游平原俱為烏洛蘭氏占領。族長來信,他們即要新建藩國束金,主城便設在永昌。束金願與中丘萬年修好。”
瞬間我感受到緊張。烏洛蘭氏是何許人。建什麽藩國,又和南嶺一樣成了雞肋。
婁柱塵故意問我:“殿下認為該如何是好?”
我生氣說:“他們把人殺了,還敢來同我修好?”
“如此說,殿下是要拒和。”
喬叔叔也在一旁。只是他常年駐兵西北,并不清楚永昌的形勢。推開地圖,瀾山河以北俱是平原。沿河而上,沒有阻礙的話,可直接伸入巴陵郡。巴陵是中丘的腹地。闵家父子看守的是前門要地,難怪皇叔如此厚待安福郡主府。
“郡主呢?她也死了?”
婁柱塵說:“暫無音訊。猜想她會是烏洛蘭氏同我們談判的籌碼。”
我把喬叔叔叫道一旁,想請他先行去永昌。
大都府尹側耳聽見,上前輕聲說:“殿下,永昌城盤踞許多外族,形勢複雜,不是武力硬攻可以使他們臣服的。闵滄波原是烏洛蘭氏的外姓親戚,他們家占着城池衆人還服氣。若是喬将軍這樣的去,只怕多數口服心不服。”
可是除他之外,我手上并無可用的人。婁柱塵好整以暇站立一旁。這個老奸巨猾的狐貍。他多半是記恨皇叔死在我的地盤。直到鄭未薔咳了一聲,老狐貍才開口。
“殿下不必驚慌。安福郡主府有幾位退休老奴,他們曾在永昌服侍過三十年。先讓其領路,讓喬将軍前去扼住水路要地為主。”
我冷着臉說,自己也是這個意思。
“臣下不懂領兵之術。不過後勤補給,自當盡力而為。”
撇下前橋閣衆人,我獨自同喬叔叔吐出郁悶。
“他們都覺得皇叔的死,我難辭其咎。如今想法子膈應我。”
我倆在開闊的林蔭下騎馬。他快走了,我難免心有戚戚。他跟随我至今,都未好好休息過,也不能回朔方看看親人。
喬叔叔微笑道,他是武人,戎馬一生是職責也是榮耀。
“公子在京都也要謹慎行事。我走後,王琮太輕浮,郭池又魯莽。前橋閣的話你可以多聽聽。”
我點頭,我可沒那麽小氣,去和他們賭氣。
喬叔叔猶豫了會,又說:“公子,懷東是個好孩子。如有要緊事,你也可以找他商量。陛下在世時,曾想把羽林衛交給他。如今衣卓芳重傷,布秦通又死了。統籌羽林衛,他是最好的人選。”
我心下有些不快,揚起馬鞭飛奔。疾行幾裏路,突然勒緊缰繩,又與他商量一回永昌的瑣事。
我笑道:“你一個人去,我不太放心。不如讓懷東跟你去。等他有些功績,再把羽林衛交給他。”
喬叔叔看了我一會,午後的風又悶又熱。他還是點頭說好,不願違逆我。
“公子,”在回城的路上,他突然問我,“九鹿那天,你為何會提前叮咛我們設下暗哨?”
我在萬家莊頭一次見到他,他用寬大的後背與我共戰,有條不紊思慮周全。
我沒有回答。
“請問公子對默許二字如何看的?”
我有些激動:“怎麽?你也認為皇叔的死,我要負責任?”
他搖頭:“也許這件事,你有不得已的隐衷。臣下并不清楚。”
那就好。我悶悶朝前行。
“公子,”他又在喊我,我不願回頭,“萬家莊那天晚上,我被調去外圍清查。結果羽林衛正好潛入地窖救人,又正好給小花遇見。結果他賠上一條命。”
我回過頭。暮色下他顯得疲憊又蒼老。
“雖然整件事是邺城的王公子協調的,我想知道殿下對默許二字如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