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往事
往事
四月的時候,西凔冰雪開化,傅長铉啓程上都,先至昭南,又過劍川,一路走走停停,便到了酉月,中秋家宴近在眼前,朔七這日,傅長铉終于入了上都,到住宅時,已是深夜。
次日一早,傅長铉拿了牌子便入宮去,到了宮門下車步行,走在熟悉的宮道上,偶爾遇見出入的官員,傅長铉難免有些恍惚,時過境遷,人世更替,眼生得很,轉念一想,也不過十幾載而已,可人活一世,又有幾個十幾載呢?
傅長铉不知道,他只知,既入上都,便不能輕易離去。
轉眼,傅長铉便到了綜政殿,裏面,皇帝還在與大臣議論西北戰事,自開夏始,西北幾次來信,北方胡族在邊城村落打殺搶掠,多次于關門前挑釁,虛晃一招便跑,讓人不堪其擾,西北請求派兵出戰,絕了胡族躍躍欲試之心。
殿門緊閉,安王候在殿外,聽不清裏面在說什麽,內侍出來時,他索性跟着內侍去了偏殿,等了約莫半個時辰,孫啓章才來喚他。
“孫公公,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傅長铉當然認識孫啓章,他父皇身邊的總管太監,不想如今倒是跟了傅長穹。
孫啓章恭敬賠笑:“奴才請王爺安,王爺舟車勞頓,一路辛苦,皇上已議完政事,差奴才來請王爺去正殿吃茶。”
傅長铉起身,率先走了出去,孫啓章跟在後頭,不想卻聽傅長铉諷道:“孫總管果真好本領,竟做得來這侍二主之事。”
孫啓章恭敬的聲音不曾改變,“王爺折煞奴才,奴才不過是聽令行事的奴才罷了。”
傅長铉嗤笑一聲,擡步進了正殿,只見傅長穹一身赤色弁服,危坐于主位之上,見傅長铉來,他淡然道:“王兄,多年不見,可還安好?”
傅長铉并未對他行禮,他二人的關系,早已決定,此次會面,不過是各有謀算罷了。
“托皇上的福,好極了。”
傅長穹卻突然變了臉色,陰沉着聲音說:“王兄見朕為何不跪?”
傅長铉直直走到傅長穹面前,如同兒時那般,弓腰對着他道:“好弟弟,本領見長啊。”
那輕蔑的眼神,讓傅長穹想起了兒時,他以為的救贖,不過是從一個火坑掉入另一個火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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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母來自東都,是一次采選入的宮,因為梅花養得好,便被分派到了梅園,後來陰差陽錯有了他,母憑子貴,被封了婕妤,賜住梅苑。
從他出生起,到四歲之前,他就沒見過自己的父皇,每次問到母親,她只說父皇忙,後來他入了宗學,知道自己還有其他兄弟,他們都見過父皇,他也想見。
有一日,他聽宮人說父皇常去禦花園,他實在很想見父皇,便悄悄跑去了禦花園,他也确實見到父皇了,父皇很是威嚴,但會耐心解答他在學堂裏沒弄清楚的東西。
他告訴父皇,母親很想父皇,問他可以去看看母親嗎?但父皇好像不記得他的母親是誰,他有些失落,還是一旁的公公提醒,父皇才恍然想起,于是便牽着他的手,陪他回了梅苑。
那日母親很高興,是他從未見過的歡欣,那之後,父皇時不時的會去梅苑看他和母親,學堂上,其他兄弟也不會像從前那樣無視他了,但他們總是輕視他,說他母親不過一個平民裏選出來的宮女,偶然得父皇垂憐罷了,他不服,母親和父皇明明相處得很好。
他想反駁,但母親告訴他,不要招惹他的哥哥們,不然父皇會生氣的,他回去告訴母親,想讓母親安慰他,但母親卻唉聲嘆氣,說是她牽連了自己,讓自己不要告訴父皇,父皇不喜歡聽這些。
于是父皇再次來梅苑時,他默不作聲,看着父皇和母親坐在一起用膳,昏黃的燭光照在他們臉上,很是溫馨,他覺得這樣很好,他喜歡這樣的場景。
但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他母親便生了重病,不過幾日,便脫了相,醫官看過,只說無力回天,他去求父皇來見見母親,可父皇總是很忙,他一次都沒見到,短短半月,他便失去了母親。
後來他聽說,是太子大哥病了,父皇天天陪着太子大哥和皇後娘娘,所以才沒時間來看母親,再後來,太子大哥好了,可父皇卻忘了他,他仿佛又回到了沒見過父皇的時候,可這次,他連母親也見不到了,于是,本來有兩個人的梅苑,也只剩他一人了。
宮中之人向來捧高踩低,一日他被老嬷嬷欺負,偷偷躲着出去,欲尋父皇告狀,可走到禦花園時,他看到了父皇和德妃娘娘、還有四哥在一起飲茶,很是開心。
那一刻,他不敢上去打擾,想轉身就走的,可四哥卻看到了他,他藏在石頭後面,不知四哥與父皇說了什麽,父皇點頭,德妃娘娘笑着對四哥揮了揮手,只見四哥朝他跑來,居高臨下,用輕蔑的眼神嘲弄着他,說他以前是小賤種,現在是沒人要的小野種。
他想反抗回去的,可四哥太高了,他根本推不動四哥,四哥卻把他推在石頭上,撞得他好痛,還威脅他不準出聲,不然就揍他,然後四哥走了,回到父皇那裏去了,父皇還摸了四哥的頭,而他躲在角落裏,像一個竊賊一樣,悄悄的窺探別人。
梅苑的床很冷,被褥很久沒換新的了,他想像從前娘親那樣洗幹淨,因為洗幹淨就暖和了,可他太小了,洗不動,每次送去浣衣局的衣物,不是拿不回來,便是壞了,使喚老嬷嬷,老嬷嬷總是敷衍了事,吃了水便随便晾着,也不管幹不幹淨。
又一日,老嬷嬷把膳房送來的吃食昧下,把自己的送給傅長穹,還在背後罵罵咧咧時,恰好被來找麻煩的傅長铉遇見,當場就掌了老嬷嬷的嘴,并且罵傅長穹沒出息,連一個下賤的奴才都敢在他頭上作威作福。
看到被打得滿臉是血的老嬷嬷,傅長穹心裏有些隐秘的開心,因為忤逆他的人受到懲罰了,而從前心氣不順便來拿他出氣的傅長铉,那日也沒打他。
後來,老嬷嬷也走了,他身邊只剩幾個不說話的宮女和小太監,他們沒走,因為找不到去處,他想,随便吧,各過各的就好。
母親要他好好讀書,他每日都去宗學,母親讓他藏拙,他便保持中庸,直到一年後,太子大哥秋獵被人刺殺,重傷殁了,二哥的腿也廢了,德妃娘娘也死了,四哥被父皇關起來,他想,這可能就是報應。
此時他已經搬到了宮中皇子的統一居所了,那日他在自己的住所門口看到滿身狼狽的四哥,他是驚訝的。
“站住!”少年模樣的傅長铉喊住将要關門的傅長穹,三步并作兩步走了上去,推開大門邁了進去。
小小的傅長穹抿着唇站在門後,吶吶喊了聲“四哥。”心想,又要被打了嗎?前些日子被打的傷,不知道淤青退了沒有,最近四哥不來,他不痛了,便沒有上藥查看。
傅長铉站在他面前,別扭的說:“從前,是我對不住你,你能原諒我嗎?”
傅長穹臉上閃過一絲訝異,然後慢吞吞的坐到門檻上,說:“只要四哥往後不打我,我就原諒四哥了。”
傅長铉也學他的樣子坐到門檻上,有些哽咽,“謝謝你,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也不叫你小野種了,因為我現在也沒有母妃了。”
傅長铉說着大哭起來,傅長穹卻有些手足無措,只呆愣愣的說了句,“四哥,你是偷跑出來的,別哭這麽大聲。”
傅長铉打了個嗝說:“你怎麽知道。”
傅長穹兩只小手抵在膝蓋上,手掌撐着小臉,偏頭看着哭得抽噎的傅長铉,“整個皇宮的人都知道,你不能出你的居所。”那是除了他這裏外,整個東附院最偏冷的地方。
傅長铉撇了撇嘴,問道:“那以後,我可以來找你玩嗎?”
傅長穹想了想說,“随便你,只要不打我就行。”
此後,傅長铉只要有機會,便偷跑出來找傅長穹,這一日,還未等到傅長穹下學,傅長铉便等在他的書房裏了。
等傅長穹推門進去的時候,傅長铉問他,“五弟弟,你想穿和父皇同樣的衣服嗎?”
傅長穹一驚,他此時已經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慌張的說:“四哥,你怎能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我今日偷偷見着父皇了,他穿衮冕的樣子真威嚴,我也想像父皇一樣。”說着傅長铉走近傅長穹,輕聲的說:“五弟,那個位置現在是父皇的,我們是父皇的兒子,以後就是我們的了,可是位置只有一個,你會跟哥哥搶嗎?”
傅長穹只覺得這樣的傅長铉有點瘋癫,像從前打他的時候一樣,讓他有些害怕,他說:“四哥,還有二哥和三哥。”
傅長铉直起腰,不屑道:“一個瘸子,一個白癡,怎配與我相争。”
“可是四哥現在被禁足了,連學堂都不能去呢。”傅長穹稚嫩的聲音,天真又殘忍。
傅長铉卻忽然笑起來,“有能者,事竟成。”
傅長穹若有所思,忽然也笑着對傅長铉說:“四哥說得對。”
不過九歲的傅長穹,心思在已滿十五歲、且從前被德妃與外祖家教養過的傅長铉面前,顯得一覽無餘,不過一剎,傅長铉彎着的嘴角便沉了下去。
傅長穹問他:“四哥不開心嗎?”
傅長铉沒有說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摔門出去了。
這日起,傅長穹很久沒見到過傅長铉。
直至一日,深夜,傅長穹推開院門,遠遠便聽到裏屋傅長铉怒吼摔砸東西的聲音,這聲音他聽了幾日,路過的宮人都說這裏鬧鬼,四皇子瘋了。
傅長穹意味不明的輕笑一聲,然後推開房門走進去,飛來的瓷杯落在他腳下,他退後一步,輕喚:“四哥。”
傅長铉此時雙目猩紅,滿面猙獰,上來便掐住傅長穹的脖子,怒問:“你給我吃了什麽?嗯?小賤種,你到底給我吃了什麽!”
傅長铉越說越用力,傅長穹已經開始窒息了,但他也不掙紮,眼裏全是嘲諷,臉上挂着笑意,直直的看着傅長铉,似乎很滿意他此時的瘋癫行為。
傅長铉突然放開了他,傅長穹順勢摔在地上,劇烈咳嗽起來,咳完,他坐在地上,仰頭問傅長铉:“四哥,你的頭還疼嗎?我給你帶了藥。”
傅長铉卻蹲下去拍了拍傅長穹的臉,道:“是嗎?好弟弟,對不起,剛才哥哥掐疼你了。”他說着撿起傅長穹帶來的包袱,從裏面拿出油紙封好的小包粉末,拆開一包,鉗住傅長穹的下颚,迫使他張開嘴,然後給他喂了進去。
“弟弟送的藥,效果自然是極好的。”傅長铉邊說,自己也拆了一包,倒入嘴裏。
傅長穹幾欲幹嘔,但什麽也沒嘔出,傅長铉在一邊看着他,一邊大笑,“五弟弟好狠的心,明知哥哥被困在這裏,也不常來見見哥哥。”
傅長穹也笑,“今日父皇查看功課,忘了來見哥哥,哥哥見諒。”
傅長铉起身,自顧坐回了軟塌上,道:“下次可不許再忘了。”
傅長穹起身點頭,“記好了。”
“滾吧。”
傅長穹退出院門,立刻快步往自己的住所走去,進了住所便直奔寝室,關好門窗,他蹲在痰盂前,伸手摳了自己的喉嚨,欲要催吐,可一整日未進食的他,無疑是在做無用之功。
他癱坐在地上,陰沉沉的喊了聲“傅長铉!”面色之狠厲,恨不得生啖其肉。
他們今日吃的是寒食散,德妃死那年,傅長铉與他和好,一夜宿于他這裏,半夜起了風寒,傅長铉拿了德妃給他留的藥,請自己幫忙熬制,他發現裏面有寒食散,他之所以認識,是因為從前母親病重,醫官開的方子裏有這味藥,緊緊叮囑不能多用,他順嘴問了醫官,原來此物會使人成瘾,發瘋病,他當時就深深記下了。
傅長铉從前對他所作所為,讓他無時無刻不在記恨于他,他怎麽又會輕易便諒解了他,那日他拿到藥物,心想簡直天助他也,于是他便與傅長铉更加交好,時不時讓人受點寒涼,藥嘛,他自然能給他弄來。
不想這寒食散藥性如此之慢,如今才見成效,且還被傅長铉發現了,他今日喂了自己,日後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德妃雖死,可她在後宮經營多年,定還有人能為傅長铉所用,他必須盡早下手,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傅長穹猜想得沒錯,傅長铉自那日起,三天兩頭便要與傅長穹見面,每次都給他喂下大量的寒食散,不僅給傅長穹喂,他自己也吃,傅長穹雖每次都催吐,但吃進去的,便是無解了,如今二人是同一條船上的螞蚱,傅長穹不可能告去皇帝那裏,因為他明知傅長铉被禁,還與之牽扯,若說出去,無疑是自投羅網,如此,只能從長計議。
這日,傅長穹終于等來了機會,傅長铉不知怎的,又犯病了,傅長穹帶着早已備好的劍,進了傅長铉的居所,傅長铉見到來人,心中大怒,都是此人害的他,看着對方手裏的劍,他上前便抽出,朝傅長穹砍去,但他被囚四年,從前又被德妃寵着,哪裏會功夫,不過是亂砍而已,傅長穹這些年文武共進,身量小巧輕盈,躲他是綽綽有餘。
于是傅長穹轉身便往外跑,傅長铉殺紅了眼,追着他便跑了出去,并未觀察到此路通往何處,一追一趕,轉眼便到了禦花園,今日是先太子忌辰,皇上陪同皇後在湖裏放燈,只見跑在前面的傅長穹突然跌倒,手被砍了一劍,周圍的侍女尖叫出聲,一旁的侍衛抽刀上前,發現是四皇子和五皇子,急忙收刀,順便阻止了傅長铉。
這時皇上和皇後也走近了,見是自己的兩個兒子,傅相微又近了些,傅長穹滿臉驚恐的爬到傅相微腳下,大喊:“父皇,四哥瘋了,他要殺了兒臣。”
此時傅長铉跑了一遭,又吹了風,過了勁兒,已經清醒了,連忙扔掉手中的劍跪地磕頭,“父皇,兒臣冤枉,是傅長穹,傅長穹他害兒臣!”
然傅相微并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今日是先太子忌辰,看到傅長铉,他便想起德妃,那個女人,竟然勾結外人害他兒子喪命,只聽傅相微怒道:“傅長铉,于朕之前用劍,為子不孝,追打砍傷手足,為兄不仁,如此不孝不仁之徒,便賜你一個安字,封安王,願你安分守己,赴西凔,即日啓程。”
傅相微說完不等他解釋,警告性的看了傅長穹一眼,轉頭就帶着皇後走了。
傅長铉知曉傅相微的脾性,此事已成定局,便等下旨即可,他起身時撿起了劍,陰鸷的看了一眼抱着手跪在地上的傅長穹,忽而嗤笑,轉身就走。
而傅長穹,此後皇帝雖未去查,但終究是遠了他。
綜政殿內,傅長穹也學着傅長铉輕蔑的說:“四哥哥,如今我才是皇帝呢,還要多謝哥哥當年的教導,不然,弟弟也坐不上這個位置,有能者,事竟成,你說是吧,好哥哥。”
而傅長铉神色微動,頗有些懷念的說:“弟弟客氣了,當年未殺成你的那把劍,哥哥也帶回來了,弟弟要看看嗎?哥哥每日擦洗,鋒利得很。”
傅長穹桌案下放在膝上的拳頭握緊,那道疤,如今還在呢,他怎能忘,怎敢忘!只說:“那四哥下次入宮,便帶來瞧瞧吧。”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