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致仕
致仕
到了宴席上,太子便被皇帝喚了過去,蕭青琅與葉清瀾随便找了個位置坐下,此時不講究禮節,西風吹過,帶着一片炙烤的肉香吹遍營地。
酒肉過半,安王才從營帳裏出來,蕭青琅扭頭,不經意間瞥見安王,他伸手拐了拐旁邊的葉清瀾,葉清瀾順着他的視線看去,此時的安王看上去有些反常,火光閃過之時,眉眼間略顯憔悴。
皇帝在此時起身離席,還帶走了太子,安王喝了兩杯酒水,也起身離了席。
皇帝帶着太子進了營帳,欲考察太子課業時,安王的聲音在外面響起,“皇上,臣有事相告。”
太子看向皇帝,皇帝摸了摸他的頭,“你先回去。”
“兒臣告退。”
皇帝這才宣了安王進來,安王走進來,恰好遇見出去的太子,他笑着打了招呼,“太子殿下安。”
太子點頭,“安王安。”
皇帝對外道:“孫啓章,送太子回去。”
“是。”
太子剛出門,傅長穹的臉便沉了下來,他問傅長铉:“不知王兄找朕何事?”
傅長铉卻幽幽笑道:“五弟弟,太子殿下可真像你,長得像,就是脾氣不太像,他沒你乖巧聽話。”
傅長穹只覺得惡心,“白日裏,四哥又摔砸東西了吧,四哥可要當心些,這荒郊野外的,沒那麽多東西供你浪費。”
傅長铉也變了臉色,“那就不得不感謝我的好弟弟了,竟學得這等雞鳴狗盜之事,弟弟不妨說說,把哥哥的東西藏哪兒了?”
傅長穹卻笑道:“醫官說,那可不是什麽好物,弟弟當然是差人一把火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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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好物,弟弟不知道嗎?你猜,若讓世人知曉,他們的帝王是位瘋子,他們會作何感想?”傅長铉陰鸷的聲音繞在傅長穹耳畔,經久不散。
“四哥哥以為朕是你嗎?那麽點東西,豈能控制朕的一生?”傅長穹看向傅長铉的左手,貼近他的臉,低聲道:“不知四哥哥如今,手指可還靈活?”
寒食散,可治傷寒,服之過量,易成瘾,久食者,多發狂躁之症,或肌膚潰爛、或肢體癱殘,終苦痛而亡。
大宣早年便頒布了律法,禁止私自持有或服用寒食散,違者當斬,但屢禁不止,如今依然有人販賣、服食。
傅長铉忽地掐住傅長穹的脖子,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外面圍的,可都是朕的人,四哥哥就不怕朕殺了你嗎?”
傅長铉看着倨傲的傅長穹,就是這身衣服,與父皇的一樣,都能給人有恃無恐的感覺,他放開傅長穹,藏起自己顫抖的左手,說:“好弟弟,當真舍得殺了哥哥?”
“怎麽會?我當然要留着四哥哥,把從前你對我做的,一一奉還了。”
傅長铉此人,瘋是真的瘋,他當然知道傅長穹此時想的是什麽了,但別人越是禁忌,他便越要去戳人心窩,只見他如少時那般,上下掃了傅長穹幾眼,然後輕蔑的說:“誰是你四哥哥,一個賤種而已,怎配稱我為兄。”
傅長穹眸色翻湧,腦海中想起兒時被關在陰暗的房間裏,被一頓頓的折辱痛揍的場景,只是如今,他早已不是幼時那個毫無反擊之力的他了。
傅長穹知曉傅長铉定然不會安分守己,但他還是把人召回來了,幾次會面,傅長铉的舉動也足以将他賜死,但他怎麽能痛快的死掉,他要留着他,讓他生不如死才好。
傅長穹說:“兄長真是如兒時一般沒有長進呢,只會用這一招罷了,難怪父皇臨終前都未提起過你。”
傅長铉了解傅長穹,反之,傅長穹也了解他,所以都很能戳對方的痛處,傅長铉最期望的,便是傅相微的看重,可因為德妃母族強勢的原因,傅相微并不敢對他表露一點心思,因為傅相微怕,怕他一旦有反響,德妃一族便更為猖獗,傅氏江山定然不能落到外人手裏。
所以不管傅長铉再怎麽努力,傅相微都漠視他,後來因為德妃一族貪得無厭,傅相微連帶着傅長铉也厭惡起來,反正他已有太子,便把傅長铉當做傅頌和的歷練石,直至傅頌和死去,傅相微也未用正眼看他,反而還因傅頌和的緣故,把傅長铉送往西凔。
傅長铉一整日未服寒食散,身上帶的早在林子裏時便不知掉到哪裏去了,此下本就心緒不穩,被傅長穹一激,他道:“我就搞不懂了,父皇怎會看上你這麽一個廢物!”
“那就不得不感謝德妃娘娘了,替朕除了太子大哥,廢了二哥,又連累四哥你被囚,還被攆至西凔。”
提起德妃,傅長铉腦子裏全是那人的抱怨,嫌他不夠優秀,嫌他不會哄人,嫌他無用……傅長铉越想,眼眶越紅,卻還笑道:“那又怎樣,他們都死了。”
傅長穹點頭,“是啊,四哥你也要死了。”
此二人要殺對方的心從未遮掩,只是一個要報仇雪恥,一個等名正言順,他們都在互相造就機會,可誰也不先動手。
傅長铉轉身便離開了營帳,傅長穹對着黑暗裏下令道:“護住太子性命,安王,留活口。”
不得不說,傅長穹是了解傅長铉的,此人想一出是一出,或許上一刻要殺人,下一刻便求死,他出了帳門便往太子營帳方向去了,夜色太深,沒有人看得清他的神色,轉眼就到了太子帳前,裏面燭火還亮着。
被攔在外面,只聽安王恭敬的說:“太子殿下,臣有事求見。”
此時帳內只有太子一人,他提高聲音道:“外面可是安王?”
“正是臣。”
“你進來吧,錢進豐,去請先生和蕭侯來。”
太子有些不安,立即吩咐道內侍去找人,但他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傅長铉進去便直接對他伸手,太子連忙躲開,往門口跑去,并大喊:“來人!”
但他太小了,不過兩步便被安王抓住,蕭青琅和葉清瀾剛從席上回來,錢進豐轉出去便遇見了,帳內的對話二人聽得一清二楚,當即便沖了進去。
安王已經帶着太子退到大帳最裏,幾人對峙,太子喊:“蕭侯救我,安王發瘋了。”
此時安王的手開始發抖,身體也有些抽搐,用不上力。
蕭青琅說:“放了太子。”
安王看着蕭青琅,欲要伸手去掐太子的脖頸,卻有些不聽使喚,蕭青琅見他沒有武器,直接上前奪過太子,并給了安王一腳,安王順勢倒在地上,邊抱着頭打滾,邊大笑:“哈哈哈哈哈傅長穹,你真是好算計。”
這時皇帝入了營帳,居高臨下道:“安王瘋病發作,欲傷太子,來人,将安王看管住,明日啓程回城,再做定奪。”
正是盛宴熱烈時,女眷都在太後那邊,官員多在營帳外圍聚首,太子營帳處,此刻也只有幾個早歸的老臣而已,太師段遠堂也在,只聽他說:“皇上,安王欲行刺儲君,當要定責問罪,不可拖延吶。”
曹堂甫道:“臣觀安王,可是中了藥?”
安王不知何時已經昏了過去,被皇帝的兩個侍衛拖扶着。
皇帝只說:“不知,安王此下不清醒,有事明日再議。”又吩咐侍衛,“帶安王回他的營帳,好生看管。”說完從蕭青琅懷裏接過被吓壞了的太子,抱在懷裏道:“孫啓章,傳醫官,諸位不必跟來。”
轉眼便到了第二日,一早衆人便收到命令,立刻回程,一片茫然中,關系托關系,昨夜的驚險就傳遍了整個秋獵隊伍。
衆人唏噓,又不敢言論,只能等回家了,再慢慢問來。
薄暮時刻便到了上都,未等将歇,皇帝就召集大臣商議秋獵一事,一衆大臣灰頭土臉的入了宮,論到入夜,除了安王入獄,終是未出結果,皇帝的意思,也是緩一緩,道一路疾行勞累,衆卿回去歇息,總之說得冠冕堂皇。
然知情人都明了,如此迫不及待的動作,不過是想打個措不及防罷了。
段太師也是一臉疲憊,他站在大殿內,瞧着傅長穹那隐蔽在皇威下、自以為計的樣子,不禁回想,當初這二人之恩怨,他為先帝老師,自然是知曉的,傅長穹留着傅長铉,不用細想都知是因為何事,左右不過掌權者鮮為人知的過往罷了。
段遠堂心下輕嘆,從皇上召安王回上都,他便有了猜想,如今證實,段遠堂不免有些傷懷,如此锱铢必較,怎可觀得長遠,先帝看人準吶,可太子,不過六歲而已,快些長成吧……
又幾日,深夜,太師府燈燭未滅,段遠堂把兩個兒子招到書房,說:“我欲致仕,你二人準備準備。”
段家只聘正妻,是以人丁不興,段遠堂育有兩子,長子未入仕,只在上都開了書院講學,育有一子,也是白身,如今随他在書院任教,次子為中書令,成婚晚,雖有兩子,但如今都還年少,若放在其他世家,如今當是青黃不接,可段家,并未有那宏圖偉願。
長子段闵生問:“父親有何安排?”
次子段闵進略微思量:“全憑父親做主。”
這時窗外閃了雷電,“要變天了。”段遠堂深深的嘆了口氣,段家,要在這亂流之中激退,易,亦不易。
兩個兒子低着頭,未敢插言,良久,段遠堂對次子說:“闵進,我欲遷回祖地。”
同是在朝為官,又居要職,段闵進自然是知曉風聲的,他說:“父親便去吧,我留上都,可覽全局。”
又一陣霹靂,大雨落了下來,在這宜晴不宜雨的秋收季,落雨不是好兆頭,農民百姓,有得難了。
聽着次子的話,段遠堂點頭,他亦有此意,段家要退,但不能全退,當初未讓長子入仕,為的便是今天,世人追捧文人,他段家本就以文傳家,長子如今也算桃李天下,他帶長子回祖籍,當下便能立足,縱使日後有變,誰又會拒絕一個高風亮節的純文人呢?
段闵生并非愚笨之人,他說:“兒子回去就做準備,只是父親,要如何身退?”
段闵進也看向段遠堂,只見段遠堂說:“此事你們不用多問?”
如今西北與胡族劍拔弩張,昭南亦不安寧,中秋又生安王一事……思考着,二子俱是一驚,段闵進道:“中秋之事,如今無人敢冒頭,父親若借此發揮,怕是不妥。”
段闵生則說:“二弟所言極是,父親何必立那危牆之下,成為衆矢之的。”
段遠堂卻搖頭,“我意已決,闵生要與我回祖地,闵進,此事,怕要牽累于你了。”
段遠堂只告知他們要致仕,并未告知他們要如何退,身在一家,不可能絲毫不露風聲,半知半解,便是最好的選擇。
段遠堂又叮囑段闵進,“你在禦前行走,當要慎之,我這一退,若有人問起,你如何答之?”
段闵進曰:“父親年事已高,思慮落葉歸根,其他一概不知。”
段遠堂卻告訴他,“你要知。”
段闵進疑惑,“還請父親教誨。”
“無可奉告。”
段闵進細想,恍然大悟,“兒子謝父親教誨。”
次日升朝時,段遠堂早早來了大殿,早些年他便被賜座聽朝,後又幾乎不上朝堂,如今卻直直站在前面,一衆大臣心有疑惑,卻不便多言。
待皇帝登上朝座時,百官跪拜。
起身後,皇帝問:“太師為何不坐?”
段遠堂答:“臣有愧,羞于入座。”
後方大臣面面相觑,不知今日是哪一出。
皇帝疑惑出聲:“太師因何而愧?”
段遠堂并未直言,只娓娓道:“臣于正寧元年入仕,至皇上您,已疊三位帝王,臣今七十有六,這高堂大殿,臣拜了近六十載,臣今決然致仕,只臣放不下,所以臣鬥膽,想求皇上允臣一事。”段遠堂說着便跪了下去。
皇帝忙呼:“太師快快請起,何事您道來便是。”
段遠堂伏于地上,未有動作,道:“臣鬥膽,請求陛下賜安王死罪。”
一時間朝堂之上炸開了鍋,安王一事,計議多日未有決斷,欲傷儲君是不争的事實,但又有人借機發揮,言安王為毒藥所控,發瘋傷人情有可原,何不去治那制毒賣藥之人,斷了源頭,免得往後有人再受迫害,于是此事又滞步不前。
朝堂上主要分為三派,一是覺得安王雖罪該萬死,但受藥物所影響是不争的事實,又為皇上的手足兄弟,如今又逢先帝忌辰,實在不宜殺戮,若赦免安王死罪,皇上豈能失了仁君之名。
一派則是覺得安王有損社稷安定,必需施以斬行。
還有一派則是中立,不進言,不反對。
衆說有理,議論聲前,段遠堂并未禁言,他說:“皆道安王非自願,但臣覺不然,本能所為,最識人心,安王當日所行,無疑是有逆反之心,逆反乃是死罪,老臣請求陛下賜死安王。”
“陛下,臣有言。”段遠堂身旁的左司徒道:“西凔如今虎狼環伺,臣認為,安王不宜賜死,安王居西凔多年,于西凔之地可謂是駕輕就熟,不若遣派安王鎮守西凔,若有豺狼來,打得豺狼開,他言他舉,只道是,多難興邦。”
左司徒字昭延,曾是安王太公的學生,恩師于他有再造之恩,如今安王母族凋零,他亦無實權,但念着舊情,他試要護一護安王的。
段遠堂駁道:“多難興邦,興的是有節氣的邦,安王身為皇室宗親,卻不以身作則,如此以往,鄒纓齊紫,嘯聚山林,朝上臣子谄佞逢迎,高堂君主優柔寡斷,那麽,這江山社稷,怕是脫不了倒懸之危!”
殿前肅然無聲,皇帝開口道:“太師言重,他還影響不了這大宣社稷,安王雖失德,但亦是朕的手足兄弟,先帝在時,便叮囑朕多看護些,如今想來,朕亦不知如何決斷,還請諸位大人取個兩全之法。”
傅長穹這番言語,既顧全了自己,又保了安王,還落得個忠孝仁義之名,至于先帝是否說過,誰知道呢?
而傅長穹不想安王死嗎?想的,但眼下盯着他的眼睛太多了,安王蟄伏多年,敢大庭廣衆之下借着禁藥向太子伸手,便是有了萬全之策,傅長穹要的,是還彼之身。
“皇上是仁義之君,那這惡臣,老臣來做也未嘗不可,老臣請求陛下賜死安王,不若,臣便攜族人遠退上都。”段遠堂這話說來,完全是有脅迫之意
殿堂一片嘩然,皇帝也有幾分怒意,冷聲問道:“太師這是在脅迫朕嗎?”
段遠堂還是跪着,道:“老臣并無此意。”
“那太師是為何意?”
段遠堂一拜:“禀陛下,臣要致仕了。”這是他很久以前便做的決定,只是無上皇于他有知遇之恩,他又輔佐先帝多年,受先帝所托,他任了傅長穹的老師,如今已然七載。
他早早便看出傅長穹空有野心,卻無治世之能,猶猶豫豫,又被處處掣肘,安王是毒蠍,放任便能成群,他只想着,再撐一撐,太子他見過,他是極滿意的,可如今,他怕等不到了,他也得為後來人、為族人着想了。
只有他這般的老臣退去,下一輩才能頂上來,如同水渠一般,總要有活水澆灌,才能豐收、才能成材,而他的家人,只要平安、只要延續便好。
段遠堂看着禦臺上沉着臉的傅長穹,內心輕嘆,始終是無人教養而成,差了些。
他今日此舉,無疑是賭,寄希望傅長穹能打配合,他辭官,安王領罪,然他高估了自己,君主的心思,如何能揣測呢?
只聽傅長穹道:“那太師便致仕吧。”
段遠堂一愣,繼而道:“還請陛下允臣再看一看這殿堂。”
“太師随意。”
段遠堂緩緩站起,轉身看去,從禦臺前,從他身後,文武百官一排排的,往殿外延去,原來,他已經站到這一人之下了。
衆官員未吭聲,只見段遠堂朝他們一拜,似乎把擔子接給了他們。
“吾本盛世鬼,今當濁世魂。心似蒼穹命紙薄,苦嘆情休矣。青山遠遠闊,長路迢迢遙。今辭花衣別諸君,從此坦坦行。”
段遠堂邊說邊轉身,對着殿前一拜,三跪九叩間,朝上亦無人說話,只是都躬身與他跪拜。
待拜完起身之時,段遠堂已有些體力不支了,他沒再說話,顫巍巍的朝殿門走去,兩邊官員齊齊讓道,他挺直胸膛緩緩行,這短短的距離,是他從少年郎時便追求的東西,走過無數遍的他,現下恍然,原來這段路,一走,便是一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