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另一個故事

第6章另一個故事

回到學校,已經是晚課的時間了。

找到一個空教室坐下,魏語晖牛皮糖似的黏過來,仰頭靠在椅子上:“為什麽來這裏?”

“等人。”

“怎麽不提前聯系下課再來?莫非!”魏語晖誇張的張了張嘴巴:“跟蹤?有喜歡的人?看不出來,你好這口。”

“我哥。”在對方一臉八卦的目光下,許淮唯盯着手機,若有所思。

然而魏語晖顯然不滿許淮一給出的答案,臉上的笑意加大,托着下巴看過去:“跟蹤自己的哥哥?有意思。”

也不知道對方腦補了什麽,嘴唇輕輕抿着,要笑不笑的樣子。

忍住翻白眼的沖動,雖說只不過相處了大半日,卻偏生沒辦法真的把眼前的人當做癡漢和變态,皺了皺眉直截了當的回應:“我不知道你一直跟着我有什麽目的,但已經這麽久了,應該也該有個結論了。

現在太陽下去了,陰氣很重,你身上的東西怕是更加如魚得水。我告訴過你,我體質特殊,既然可以看到鬼,便也會免不了和鬼打交道。

這樣對你沒有好處,你還要繼續跟下去嗎?”

魏語晖也不言語,只是抿着嘴笑。

許淮一看出來這人在裝聾作啞,小尾巴也甩不下去,正要繼續說下去,熟悉的咿咿呀呀的吟唱聲出現。

回憶裏甩着水袖的紙人飛快的旋轉,轉的好像一直陀螺,最後只能隐隐辨認兩條水袖搖擺的線條,以至于她有一瞬間的眩暈。

雙腳踏在實體上,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許淮一十分慶幸自己從來沒有暈車的毛病,忍不住抱怨道:“咱能不要每次都來這麽一出嗎?上次是幻境,這次是轉圈圈,我□□凡胎,會有陰影的。”

然而無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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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住額頭,周圍吹起一陣微涼的風,那種暈眩的後遺症減緩。

“嘀嗒,嘀嗒”雨水從房檐落下的聲音響起,她煩躁的內心似乎被這雨聲安撫。

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張方桌,女人手中捧着一杯茶,藍瓷面兒,色澤上佳。

許淮一一時間好笑,自己為何要将注意力放到那杯子上。

緩步走上前,她從容的在女人面前坐下。

一對粉雕玉琢的男女笑嘻嘻的端來茶水。熱氣撲面而來,茶香飄渺,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裏仿佛變成了室內的戲臺,臺上伊人聲音婉轉,而她和女人,則變成了臺下人。

“東西送到了,我給你發了消息,但你沒有回。”鬼使神差的端起茶喝了一口,苦澀在舌尖散去,滿口留香。

女人盯着手中的茶,冷聲開口:“我看你倒是自在,到我這兒的第二次便如此大膽的,你是頭一遭。”

這不就是暗示自己自來熟嗎?別說像她這樣不怕的,恐怕來這裏活人,她也是頭一個吧?

然而這種話自然不敢問出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許淮唯在女人緩慢的語氣中,感受到一種區別于前兩次的溫度。

許淮一小聲發問:“這是什麽茶?”

仍舊是冷冰冰的目光,但有什麽不一樣了,果然不是錯覺。她不覺得反感,也不發怵,就任憑對方看着自己。

“給死人喝的。”女人惡劣一笑。

許淮唯端着杯子的手一頓。

旁邊站着的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笑嘻嘻的說道:“是蒲松,養在陰間,每年二月,掐去嫩芽制成。常人喝了可能會因為陰氣入體大病一場,但您體質特殊,對您來說有益無害呢。”

“多嘴。”女人呵斥一聲,那小丫頭便捂着嘴笑着不吭聲了。

“想知道什麽?”女人泯了一口茶,望向臺上。臺上的紙人停止了動作,微微欠身,微微一笑,化作一陣塵埃,消散在空氣中。

沒有錯過紙人的臉,那臉笑若桃花,和今天看到的老人有幾分像,卻又總覺得不是一個人。

第一眼看見,還以為是因為年輕有朝氣才有如此大的變化,如今看到女人的臉,才算明白了。

許淮一感慨一句:“這裏,好像沒有上一次那麽冷了。”握緊手中的杯子,溫熱透過杯子傳到掌心,為這陰雨天平添了一份暖意。

女人愣了一下,繼而笑了一下。窗外的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照進窗戶,陽光打在女人的臉上,冷峻的眉眼似乎也柔軟下來。

是執念了卻了嗎?

扯斷了與陽世唯一一根聯系,從今往後,她便只是她了。

這個念頭從許淮一從心間滾過,她驚訝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這些念頭從何而來?以往的二十年中分明沒有接觸過這樣的東西,如今自己卻在腦子裏蹦跶。

那些腦子裏好像與生俱來的東西,真的是久病成醫嗎?

突然間,許淮一無法欺騙自己,當初搪塞魏語晖的話好像并不正确。

她伸手遮住臉上的陽光,那光線仿佛有生命一般,繞過臉頰。

這樣詭異而奇妙的事情發生在眼前,許淮一眼皮跳了跳,亂七八糟的想法全抛了....牛頓棺材板要壓不住了。

算了,靈異世界裏糾結什麽科學不科學呢?搞得好像以前就壓住了一樣。

這裏是女人的世界,或者說是女人布下的幻境,但也是真實存在的。比如面前這杯茶,拿在手裏是溫的,喝在嘴裏是香的;但又比如那束陽光,有着奇特的軌跡,好像被什麽人操縱一樣。

許淮一突然明了,這裏分明就是女人的內心世界,自然這裏的一花一草,包括陽光的軌跡,都可以被她操控。

執念了卻,陽間再無牽挂,紙人消散。因而陰霾化作陽光,就這麽簡單。

想明白了這些,她覺得是時候好好聽聽另一個故事了。

故事的開頭別無二致。

彼時,初到南京城外的姐姐,為了換口糧被騙去了勾欄。不用承受饑餓的日子卻仍舊充滿陰霾。

在看到客人耳後的特殊的疤痕,她一改常态,主動相迎,如願染上了水痘。

當初的水痘,可謂是不治之症。勾欄的老板怕她感染了其他人,連夜就被扔到冰冷的碎石路上。

姐姐身上乏力難受,卻只覺得解脫。

滾燙的額頭讓人很難保持清醒,不知茍延殘喘了多久,想到不知過得如何的妹妹,到底不舍得咽下最後一口氣。

不知多久,高燒褪去,估摸着差不多熬過去了。她掙紮着爬到戲班老板經常路過的路口。

路是平常就探好的,人,是平時就選中的。這樣愛女人又喜歡錢財的,是絕佳的合作夥伴。

當那雙灰色布鞋出現在視野中,掙紮着撩開自己保留的幹幹淨淨的臉,如願以償的進入了戲班。

豆蔻年華,養好的少女面如桃花,一口天賜的好嗓音讓她聲明大振,成了戲班主的搖錢樹。

一晃,已經過去多年。

當小賊沖撞了人力車,她漫不經心的看過去,卻發現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那裏。

縱使輪廓長開,眉眼依舊。

她不知道抱着什麽心情把銅錢換成銀元。

再次見到,卻是在戲園之內。女孩看着身邊的男子,笑意融融。

後來,當男子把女孩領到戲園子後頭時,她是慌的。再次相見,她不知該擺出什麽表情,說什麽話,只能狠心講些話,将人打發走了。

男子是戲班的常客,留洋歸來,卻學了一肚子花花腸子。她心系妹妹,在陳少爺再次相邀之下,終于答應在陳家的宅子住上一個月。

血濃于水的人就在面前,認還是不認?在陳家姨娘的一場大鬧之下,她就做出了選擇,一如和逃出ji院的時候一樣理智和決然。

自己忍受慣了的風言風語,單純依舊的妹妹呢?最好是萍水相逢,好聚好散。

她們不是一路人了,知道妹妹如今還好,一月期限已滿,就幹脆的回了戲園。

妹妹對那大少爺的心意她看在眼中,她便斷了和那大少爺的一切來往。

再後來,得知陳家得罪權貴,被扣上投敵帽子,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模樣,她喜憂參半。

陳大少不是什麽好的歸宿,等到她遇到心怡之人,嫁人生子,自然會慢慢想開。姐姐安慰自己道。

将女孩拉扯長大的老大娘是個心思通透的人,她偷偷接濟一段時間,到底沒有瞞過對方的眼睛。

從老大娘那裏得知女孩日日夜夜,常哼着那個熟悉的曲調,她雖然驚訝,仍然拒絕了老大娘相認的建議。

後來老大娘去壽終正寝,她原本打算偷偷祭拜,但看到跪伏在墳前的女孩,以及周圍人的竊竊私語,終究是沒忍住走了出來。

收徒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她既是姐姐,也是師傅。一日為師,終不付卿。

南京解放———戲班子被征用,妹妹好像從以前的日子走了出來,熱熱鬧鬧的跟着上臺唱起宣化語。

這明明是一件開心的事,不知道怎麽的,姐姐的右眼皮今日卻總是突突直跳。

一群人在夜晚砸爛了戲臺,應驗了內心的不安。

她抱着妹妹寬慰,卻被一把推開。“都是你,都是因為你…”咆哮着的少女滿臉淚痕:“為什麽,你去死好不好,你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也是,如今的女孩,那裏是自己一個擁抱,就可以破涕為笑的孩子?

看着被折磨的消瘦的徒弟(妹妹),她拿出胭脂,哄道:“會好起來的。”

半夜睡不着覺,她爬起來借着煤油燈偷偷打量睡着的妹妹。

睡夢中的少女仍挂着淚痕,眼角青紫。

坐在床邊,姐姐輕輕摸了摸妹妹被剃的參差不齊的短發,目光沉沉,終于下了人生中第三個決定。

……….

第二日的巡街示衆,衆人尋不見女人的蹤影。直至正午,衆人在土地廟看到了身體冰冷的女人。

女人手指凝固着黑色的血塊,腳下石頭下,壓着一封認罪狀,鮮血寫成,觸目驚心。

“今日種種,皆為我的罪過。因為嫉妒李邯香年輕貌美,想要謀取錢財,趁人之危,威逼利誘,強行收李邯香為徒......”

晴日當空,突然天降大雨,血書字跡卻沒有模糊。衆人望着早已被砸壞的土地神像,在寒風中打了個寒噤。

“因主人有幾世功德,原本壽終正寝,這世可入仙土。可惜犯了忌諱,提前斬斷陽壽,只能被收入陰司,領了如今的差事。

人鬼殊途,陰司判案,斷了前世因果,因此被抹去了記憶。前世執念深重,雖早已沒了完全的記憶,但生前習慣作風得以保留。主人便從這戲這人,推斷前世種種,如今執念了了,因果線被真正斬斷,記憶便回來了。”女童瓷白的臉帶着一成不變的笑容,說完話,便乖巧的雙手交疊站在一旁。

許淮一內心一揪,原本的一句“值嗎?”說出來,卻變成了“為什麽?”

“她喜歡唱戲,只有在唱戲的時候,她的快樂是最為真心的。我也喜歡戲曲,聽戲唱戲的時候,我也是快樂的。”執念已了,幾世回憶卻逐漸清晰,如過眼煙雲。雖仍舊感慨,對如今的她來說,更像是一場轉瞬即逝的夢。

即使妹妹,也是徒兒,這種雙重感情,有哪裏需要一句值不值?換做是她和哥哥,都不會覺得為對方犧牲,是一件難過的事情。

而對于女人來說,這執念試圖的妹妹,也是她自己。那紙人的面孔,融合了李邯香,也融合了她自己,融成了一場戲。

許淮一說不清自己此時的情緒,只覺得胸口沉悶。

一聲樹葉簌簌的聲音傳來,尋聲望去,卻看到一個女孩盤腿坐在樹枝上,托着腮,憤憤的看過來。

“你倒是舍生取義了,那李邯香倒好,狼心狗肺,即使沒有你舍生取義,就憑她連夜舉報你,也可以從苦海中脫離出來。”

“與她無關,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我呸,你是不是又要說說世代的錯,不是人的錯?你巴巴為她開脫,卻不想,自己破了命數,平白斷送了仙途。

如今你困在這裏當差,人家可是因此平步青雲,忙忙碌碌中,還不忘忙裏抽閑,給你縫了玄武壽衣。

哦,還每年念經超度,巴不得把你釘死在棺材裏,永世不得超生呢!”小丫頭嘴巴叭叭叭的說了一堆,極細的樹枝枝條一蕩一蕩,看的許淮一心驚肉跳。

盡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低,言行潑辣毫不留情面的女孩兒突然翻身一躍,跳到許淮一面前,啧啧稱贊:“有意思,有意思,活人出入這裏毫發無損,也沒有沖天的陰氣,你怎麽做到的?”

“傅羽,噤聲。”女人吹了吹茶水,面無表情,看的女孩一陣氣悶,跺腳罵道:“大冰塊,臭石頭,我為你說話,你反倒嫌我聒噪。”

“大人請用茶。”一直默不作聲的男童奉上一杯清茶,女孩結果茶,對着男童的臉仔細端詳,嘆氣道:“你的額頭又破了,等下我幫你補補。”

“啊,今年流行的眉形又變了,我也再幫你換張臉。”

“謝謝大人。”女童維持着呆板的笑容,但語調中的喜悅分外明顯。

這兩個人都是紙人,做工精巧,除了表情僵硬之外,與常人無異。

“不好意思,職業病犯了。哦吼,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名為傅羽的女孩兒背着手湊過來,一張妖精似的小臉滿臉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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