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憶
第5章回憶
被老人看着,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許淮一點點頭。
………………
北方的冬天一直都很冷。都說瑞雪兆豐年,小女孩眼中,只有被雪壓彎的松枝,和路邊凍死的乞丐。既看不到瑞,也看不到豐。
“往南走,南方暖和,再忍忍。”姐姐把她抱起來,艱難的踩在厚厚的雪裏,一個沒留神,被雪中的松枝絆倒,兩個人打了個滾兒,相繼倒在雪裏。
剛下的雪厚厚的一層,蓬松的很,摔倒了一點都不疼。
小女孩被摔出姐姐的懷裏,在雪上擺開雙臂蹭了蹭,咯咯直笑。姐妹倆饑腸辘辘,滾在雪中,一時間都懶洋洋的不想起身。
一個穿着棉衣的老頭,排掉胡子上的雪,沖地上的兩個小姑娘吼道:“快起來,一直趴在雪地裏,會被凍死的。”
見兩姐妹沒有反應,老頭橫眉冷豎:“還不快起來,小心被餓死鬼割屁股。等到了南京城,城外放糧,想吃什麽沒有?”
竹棍拍的雪四處飛濺,小女孩不在意的抹去臉上被濺上去的雪,眼睛發亮:“真的?我要吃白饅頭!”
老頭哼了一聲,拄着竹棍兒走了,蹒跚的步子一深一淺。老人不小心一個踉跄,她幾乎以為,他下一刻就要摔倒在雪地裏,和其他人一樣,再也起不來了。
老頭是他們那裏的地主,兒孫滿堂,頓頓有肉的那種。後來遇上饑荒,招了土匪,到頭來,檀香拐杖換成了竹竿,唯一一成不變的就是綢面的棉襖。
想到油汪汪的豬油拌飯,女孩肚子抽了抽,要哭不哭的喊着姐姐:“姐,我餓。”
賭氣似的抓起身邊的雪往嘴裏塞,被爬過來的姐姐抱在懷裏。嘴裏被塞了一塊又冷又硬的東西,在嘴裏暖熱了嚼了嚼,原來是一塊黃面餅子一塊黃面餅子。
成功的止住哭聲,抽着氣,小聲嘟囔道:“太硬了,咬不動。”
“噓,小聲點,小心把餓死鬼招來。”捂住她的嘴巴,姐姐咬一口餅子,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把餅子含熱了,嘴對着嘴喂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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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他們有肉?”
指了指旁邊的炊煙,聞着肉香,似乎更餓了。姐姐聞言看過去,一把捂住她的眼睛,沒有回答她,卻扭過去臉幹嘔起來。
懂事的幫姐姐順背,她跳到一旁:“我可以自己走,姐。”
稍大的孩子點點頭,拉住她的手,在老頭暴躁的呼喊中,跟了上去。
他們的父母本是老頭家裏的長工,如今他們三個,卻更像是祖孫三人,相依為命。
老頭身子骨弱,最先倒了下來。
姐姐哭着打跑路邊的狗,撲倒老頭身邊。合上了老頭的眼睛,直到老人身體漸冷,冷靜的把他的衣服扒了下來,套在小女孩的身上。
學着姐姐的樣子,磕了三個頭,把茅草蓋在老頭的身體上,姐妹二人繼續趕路。
身上的衣服還有老頭的餘溫,身邊姐姐的手冰冷的吓人。想要分一頂頭上的貂絨帽子,被姐姐的手摁住:“我不冷。”
她知道姐姐在撒謊,就和老頭一樣。整日神神鬼鬼的唠叨,念叨着他那打仗的兒子,他那遠嫁的閨女,盼望着有一日,一輛轎子正正方方的停在面前,結束日日夜夜的奔波。
還有那個不知道在哪裏的南京城,是不是也是老頭編織的一個美麗的謊言呢?她不敢問,更不敢想,只是機械的,跟着姐姐,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去。人總要有個念想,她聽老人對姐姐說道。
姐妹倆通常都是沉默,勞累喝饑餓讓她幾乎喪失了語言的功能,直到周圍沒有雪,遇到趕路的饑民越來越多,也意味着她們離南京城越來越近。
趴在姐姐背後,一陣叫罵聲吵醒的震得耳朵發痛——她們到了。
情緒憤慨的饑民對着緊閉的城門大喊:“不是放糧嗎?去她媽的鬼話!”
“吵什麽吵什麽?”天空想起幾聲木倉響,吵嚷的人群安靜下來。
才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一個老大娘嘆着氣“斷糧好幾天了。”大娘面前躺着蓋着草皮的兒子。
一個瘦骨嶙峋的青年憤憤地說道::“說我們暴動,借着機會打死好幾個人了,去他娘的文明,人都要餓死了,誰還在乎那個?”
“招人了,誰要吃飯趕緊過來。”一個矮胖的人走過來,身邊跟着幾個帶瓜皮帽的男人,青年連滾帶爬的跑過去,卻被瓜皮帽一腳踹翻:“去去去,只要女人。”
“造孽啊。”老大娘撚着佛珠,閉眼嘆氣。
小女孩不懂,為什麽能吃飽肚子,卻是造孽呢?
姐姐拉着她,猶猶豫豫的走過去。肥胖的男人粗魯的扳過姐姐的臉,點點頭:“是個美人胚子,養好了就值錢了。”
攥着她的姐姐的手冒了一層冷汗,唯唯諾諾的跟在姐姐後頭,想要站到隊伍裏去,卻被一腳踹倒。姐姐尖叫着撲過來,被那些瓜皮帽一把拉住,緊緊的捂住嘴巴,暈了過去。
小女孩睜開眼睛,身邊已經沒了姐姐的影子,老大娘同情的看着她:“吃吧,不要再無找你姐姐了,她已經死了。這是你姐姐給你留下的。”
抓起饅頭狼吞虎咽,看着老人為兒子念佛經,滿臉糊滿了淚水。她什麽都不懂,卻又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了。
往後的日子,跟着老大娘在南京安了家。大部分災民陸陸續續的都回去了,也有和她們一樣,不想走,或走不動的,找個地方,做個夥計,雖然貧苦,但至少不會随時餓死。
一晃五年過去,女孩被老大娘相拉扯着長大。想到老人慈祥的面容,滿身的勞累都一掃而空。手中的點心是主人家賞的,這可是難得的好東西,她腳步輕快,只想要快些回家。
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半大孩子,猛地沖過來,抓起她懷裏的點心就跑。尖叫一聲,摸了一把腰間的荷包,才發現自己新發的工錢被一并搶去了。
即使沒有纏小腳,她仍舊追不上腳力明顯更好的男孩。汗水糊了一臉,也分不清是眼裏流的,還是額頭上冒出來的,又鹹有苦的直往嘴巴裏倒。
一柄黑傘憑空出現,遮住了熾熱的太陽。
愣愣的擡起頭,一張精致的臉出現在面前。
“你的錢包,別再弄丢了。”女人的聲音很好聽,不似姨太太一般的軟糯,清甜婉轉,直教人酥的找不到北。這個音色有些熟悉,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再者,能穿得起這樣華麗的衣服,又有漂亮的臉龐,又怎麽會是她高攀的其的人?畢竟,血脈相連的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經陸續離開了她。
“快放開我!”不遠處掙紮的男孩怒吼道,打斷了她的思緒。
被女子拉起來,看着被人摁在地上的男孩,以及漂亮的不似真人的女人,一切都好像在夢裏一樣。
帶着這種不真切的感覺恍恍惚惚的回了家,看着更加蒼老的老大娘,不禁嘆了口氣。
“娘,我回來了。”被失去兒子的老人拉扯大,老人在她眼中,和親娘沒什麽兩樣。相似的經歷把兩人連到一起,早已超越了恩人的範疇。
“喲,這麽沉,這得多少錢啊。”
“大少爺娶了新姨娘,心情好賞的。”話雖這麽說,當她把錢袋子裏的錢倒出來,看到袋子裏的銅錢不知何時換成了銀元,驚的說不出話來。
把經歷說了一道,老人雙手合十,直嘆:“菩薩保佑。”
想到女人的音容,不由得呆愣在原處…..難不成遇到的女人,真的是菩薩變的?
接下來的幾天,因為滿腦子都是銀元的事情,以至于原本就愣愣的樣子,更加愣了。
“诶?茶滿了。”溫潤的男聲把她從發呆中拉了出來。大少爺脾氣好,又留過洋,對待下人們,總是不過分苛責。她倒茶出了差錯,也不過是被輕聲提醒了一下。
“心不在焉的,可是被那狐仙勾走了魂兒?”少爺笑着擦了擦被水濺到的手背,不着調的玩笑惹得一張俏臉紅了個通透。
最近大少爺心情很好,每天都要到戲園聽戲。這一句玩笑話,也正是戲裏頭一出調出來的。今天配大少爺的陳諱不在,她便得了配少爺看戲的重任。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活計輕松,大少爺心情好了,賞幾個子兒也是常事。
男人的聲音亂哄哄的在四周響起,她驚的幾乎瑟縮一下。大少爺扶住她有些不穩的身子,柔聲道:“這裏人多,怕的話就跟緊我。”
原本是來伺候少爺的,怎麽反倒被少爺護着了,女孩幾乎臊的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但臺子上的吟唱瞬間勾走了她的注意力。老練的唱腔,婉轉的聲音,長袖粉面,女子蹁跹上臺。
吃瓜子的,喝茶的,都停止了動作。她擡頭向上看,四目相對,這不就是這些天張讓她朝思暮想的面孔嗎,激得她打了個哆嗦。
“茶。”少爺的聲音響起,低下頭倒茶,看到少爺癡迷的目光和周圍的觀衆如出一轍,不由得悠悠嘆了口氣。
一直到演出完畢,戲臺子空了,久久不遠離開的客人們才戀戀不舍的離開。跟着少爺來到後臺,一路上卸了妝的少年少女們,素着一張張白生生的俏臉,好奇的張望過來。被戲班主一聲呵斥,吓得低下頭去,等到他們離開,複又把頭擡起,議論紛紛。
女子俨然不和那些人一個房間,走廊的盡頭,一間獨立的小屋靜悄悄的立着。方才臺上驚豔全場的女子摘下頭飾,對着鏡子卸妝。一頭烏黑但長發垂在身後,仿佛一汪黑色的泉水,襯着月牙白的袍子,仿佛天上的嫦娥。
被少爺趕出房間守着,隔着一層窗戶,聽着大少爺甜言蜜語不要錢似的往外倒,滿面通紅。
女孩是喜歡聽戲的,此時坐在外頭,一時興起,咿咿呀呀的跟着記憶中的調子,哼唱起來。戲班子的老板過來,驚訝的問道:“娃子,你自己學的嗎?”
“嗯,剛才聽着,就想試試唱出來。”老板的眼睛瞪的更圓了,正要再問些什麽,房門打開,大少爺滿臉笑容的走了出來,女子眼中含笑,看着她的目光,卻有些冷。
“小姐,我…..”
“銀元…”道謝話沒有說完,女人眉頭一皺,丢過來兩塊銀元:“賞你的,伺候好你們少爺。”
“我不是這個意思…”完整的話仍舊沒能說出口,房門已經被關上了。
“這,哈哈,她這人,脾氣一向如此。眼比天高,也就見了少爺您這樣才華橫溢的,才舍得露出個笑臉。”老板笑呵呵的說道。
大少爺喜笑顏開,心情很好的塞給戲班老板幾張紙幣,将老板拉到一旁,小聲說了幾句。她聽不清少爺究竟說了什麽,只覺得滿面出風的少爺比娶姨太太那天,似乎還要高興。
約莫一周以後,新姨娘還沒立起威風,新的女人住了進來。
女子坐在貴妃榻上,不施粉黛,眼睛閉着,看起來睡着了很久。
本能的屏住呼吸,一個聲音在腦海裏轟然炸開,看着比記憶中更加俊俏的眉眼,“姐姐”二字硬生生壓在喉嚨裏。
幾聲粗魯的叫罵從窗外傳來,一個女人捏着手絹,聲音尖細,不堪入耳:“我當是誰,出了窯子,進了戲園,不還是被人*嗎?”
尖銳的聲音驚走了飛鳥,下人們無人趕攔,躲在一旁竊竊私語。女人罵的更起勁兒,污言穢語一股腦兒的往外倒去,直叫人臉紅。
原處傳來一聲清亮的呵斥:“吵鬧什麽,驚擾了少爺,你可但得起責任?”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只憑這高昂的聲調,便可辨認來人潑辣的性格。
這是少爺的奶媽,平日誰見了不給一個面子,比起關系親近來,才真的是這裏的半個主子。
“老奴當是誰,平白讓人聽了厭煩。段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出身,哪怕是飛上金字塔,也變不成鳳凰。一個兩個,都不叫人省心,少奶奶還未發話,真把自己當主子了不成?”
姨娘止住罵聲,諾諾的不敢還嘴,扭着纖細的腰肢,踩着小腳跑的飛快。
房間再次安靜下來,她連忙去看女人臉色,卻發現對方神情淡,事不關己的樣子。
“我臉上有東西?”猛地睜開眼睛,把湊近的女孩下了一跳。欲言又止的搓了搓手,被不耐煩的女人打發去泡了茶。
“剛才是少爺新娶的姨太太,呵止她的人是少爺的奶媽....”
女人不耐煩的擺了擺收:“我不過是在這裏小住幾日,不用那麽麻煩。”她的擺手,皺眉,都帶着矜貴的味道,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好看。女孩兒低下頭不敢再,心底卻生出一股隐秘的歡喜來。
“你叫什麽?”
“李邯香。”對方似是一愣,随即閉上眼睛,不欲再交談。
兩個人沉默下來,她卻只覺得高興,渾身充滿了力氣,風風火火的将房間打掃一新。
“你在唱什麽?”直到被女人詢問,才發現自己一時興奮,不知不覺将當初在戲臺子下聽到的戲曲,含含糊糊的哼唱出來,一時間面紅耳赤。
沒有等來女人的訓斥,輕柔的清唱聲在房間內響起,她才敢偷偷擡頭。
女人歪躺在那裏,眼睛緊閉,修長的手指随着哼唱聲敲打着膝蓋。孫猴子得了火眼金睛,尚且在爐鼎內煉過,如果幾年時間真的可以将人從內到外的重塑改造,那她又經歷了何種磨難?
她果然是,認錯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