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栖鳳鎮來回得足足兩日
第9章 第 9 章 栖鳳鎮來回得足足兩日
孟夫人聞言一驚,放下手裏的碗筷,一邊捅了捅孟老秀才的胳膊,一邊觑着孟韻的臉色。
“你胡說什麽呢,哪兒有你這樣勸孩子的?”
孟老秀才皺着眉頭,反問道:“胡說什麽,這是在胡說嗎?焦家既有二心,韻娘繼續待下去也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分手,斷個幹幹淨淨。”
他自己也是男人,男人心裏面那些花花腸子、彎彎繞繞的東西,他可比女人清楚。
一開始他便瞧不上焦家那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奈何……
孟老秀才飛快看了一眼孟韻,孟韻此刻正低着頭,手指慢慢掐住桌上掉落的兩根銀筷。
孟韻凝眸無聲,旁人難以也不好仔細去看她的神情。
孫媽不敢吱聲,在一旁老實站着。屋內無人說話,氣氛實在尴尬,孟夫人便喚青幺上前給孟韻添了一碗湯。
青瓷白碗裏湯色清亮,晃晃悠悠地泛起微微波瀾,孟韻默默看着,忽然勾起了嘴角。
“和離”的想法在她腦海中出現過許多次,只是每一次出現,她自己倒先臨陣退縮。
她原先想着身後無人支持,這世道若是和離了,何處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所?
再者,她是有信心自立門戶,可她爹是讀書人,最看重家風名聲,有個和離的女兒,傳到他老人家耳裏,怕得比嫁女更傷心。
最重要的是,焦家是她自己選的路。
焦母雖然待她虛僞,但焦文俊卻對她情真。
每每起了和離之意,她都在自己開解自己,若是貿然和離,恐會辜負焦文俊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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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韻不由得搖頭,暗自恥笑自己的天真。
別說心意了,連情都可以是裝出來的。
玉珍一事對她而言無異于當頭棒喝,一棒子打醒了她這個夢中人,将她敲得支離破碎,醒得醍醐灌頂。
孟韻沒說話,孟老秀才便悶悶地抿着酒,等見到孟韻輕輕搖頭,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
孟老秀才不禁腹诽道:終究是年輕人,到底看不透。
沒有錯過她爹眼裏隐隐的失落,孟韻坐直了身子,對二老道:“阿耶阿娘,此事韻娘自有打算。只是和離終究不是小事,若我與焦文俊真有那麽一日——”
那一天的到來不會太遲,孟韻想。
“我不得不提早做些防範。”
說着,孟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二老随着她的動作,視線亦落在她的小腹上。
唐律“七出三不去”,焦文俊又幫着裏正做事,這方面比她了解的多上許多。
若惹得他狗急跳牆,損失一點銀錢是小,連累了家中名聲是大。
這也是孟韻歸家看望二老的原因之一——她得先探探爹娘的态度。
幸好,二老沒有怪她。
孟老秀才聽完她的話,沉重地點了點頭,略道:“你自己有主意便好。無論發生何事,你始終是我孟家的女郎。”
“學堂還有課業未查,你和你阿娘吃吧。”
孟老秀才說完,拍了拍孟韻的肩膀,接過小丫鬟遞上的傘,冒雨出了庭院。
阿耶厚實寬大的手掌落在孟韻肩頭的一瞬,疲憊了多日的眼裏霎時盈滿了霧氣。
孟韻想哭又想笑,僵硬地扯着嘴角,想要露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眼淚卻比她快一步落到唇邊。
雨幕中,孟老秀才執着青油紙傘一步一步往外挪着,方才摔倒的後勁還留在後臀,動一步扯一下。
他是身上疼,心裏也疼。
*
午後雨稍停了一會兒,夜幕時分又淅淅瀝瀝地敲打着屋上青瓦。庭院一角芭蕉葉被雨捶打得彎了腰肢,萬籁之中雨聲如磬鐘作響,悅耳凝神。
屋內燈火柔軟熱烈,照映一室清靜。
時光縱然飛逝三年,孟韻閨房的陳設依舊如從前一樣,纖塵不染,馥郁清香。
孟夫人時常帶人來打掃,更換些時令花草,想孟韻的時候便一個人偷偷過來坐上一會兒,尤其不讓孟老秀才發現。
在青幺的伺候下,孟韻很快梳洗完躺上了小榻。
這是她從前最愛躲懶的地方,此刻閉目躺着聽雨,沒有了焦家的一應瑣事煩心,難得享受一方寧靜。
孟夫人提着食盒,輕輕地推門進來,青幺上前接過燈籠和食盒,分別安放。
孟韻聽到動靜睜眼,見來人是孟夫人,露出了從前在家的小女兒情态,翻身下榻迎了上去。
孟韻攬着孟夫人的脖子,撒嬌道:“阿娘,這麽晚了,你怎得還未休息?”
孟夫人慈愛地笑了笑,讓青幺将帶來的食盒打開,裏面是她親手做的一碗宵夜。
“嘗嘗?幫阿娘看看手藝可有退步?”孟夫人一臉期待道。
“好、”孟韻拖長了尾音,拿起勺子大大的舀了一勺,嘗過後立即豎着拇指道:“阿娘就是阿娘,味道比我自己做的強多了。”
“是嗎?”孟夫人笑得更加和藹,伸手推了推碗,“那你快多吃些,不夠我再去做。”
孟韻一個勁“嗯嗯”點頭,孟夫人半邊身子隐在燭光的陰影裏,眼中淚光一閃而逝,快得讓人看不清。
“我倒真希望日日給你做。”
“阿娘你說什麽?”
孟韻吃着忽然頓住,擡頭看着她阿娘。
她方才沒有注意,漏聽了一句,不知說了什麽。
孟夫人驚了一下,暗覺失言,忽然想到女兒求醫一事,便問道:“你去栖鳳鎮,真的不要阿娘作陪嗎?”
孟韻聞言點頭,等口中宵夜咽下去了才道:“栖鳳鎮來回得足足兩日,阿娘若陪我前去,家中便只有阿耶一人。他身子不如從前,一個人待着我很不放心。”
“另外,我雖說是去瞧病,但也不一定就是我身子有問題。這次只帶青幺,人少方便,腳程也可快些。”
孟夫人點頭應道:“也有道理。”
何大夫的大名,不止聞名栖鳳鎮,連帶着周邊各地都傳揚他的醫術。焦家大伯母推薦給孟韻的大夫正是此人,據說此人醫術高超、能瞧各類疑難雜症、救死扶傷不計其數。
唯有一點,何大夫喜靜,加上人又上了年紀,精力不濟,因此每日只坐診半日,其餘時候只抓藥不求醫。
考慮到這點,再加上自己問的又是私密之事,因此孟韻便打算簡裝上路。
孟夫人想到了自己的丈夫,随口說道:“何大夫的醫術我也聽過,本想帶着你阿耶去瞧瞧。但他這個人吧,性子是越來越拗,說起吃藥像是要了他半條命似的,我也只能由着他。”
孟韻稍稍呼出一口氣,思襯片刻,提議道:“正好這次去找何大夫,幹脆一并也問問他,像阿耶這種情況需不需要吃藥,若有別的法子可緩解,阿娘也好放心。”
“好,聽韻娘的。”孟夫人笑着點頭,青幺收回了桌上的空碗,将食盒提到一邊。
孟夫人接着道:“今日你阿耶說的那番話,我雖不認可,但想來也确實是這個道理。若你身子無虞,那便是他們焦家合該與咱們無緣。日子過不下便不過,你也別總是擔心別人的看法,我與你阿耶總是站在你身後。”
“韻娘明白。”
孟韻聞言重重點頭,一顆心柔軟溫暖,像極了春日高照的暖陽。
孟夫人說完看了看刻漏,起身輕擁了一下女兒,便由青幺送了出去。
孟韻注視着母親離去的背影,想着她方才的話,衣袖之下的手緩緩蜷縮成團,指尖扣得手心隐隐作痛。
*
入夜,栖鳳鎮,何氏醫館。
秋日的月亮已經不如春夏時節那般清爽,此刻懸t挂在天上,朦朦胧胧似蒙了一層薄霧,透露出清寒之氣。
裹挾的冷意的秋風吹得檐下燈籠微微搖晃,馬兒一聲嘶鳴,車子便穩穩當當停在了醫館側門。
仆人早已得了命令在門內等候,打開門縫一瞧,外面的人手裏穩穩當當地捏着一塊“謝”字令牌,立即将漆門打開。
謝樓見門已打開,回手将令牌置于腰間,問道:“何大夫可在?”
仆人側身,單手前引道:“主人已在內恭候多時,郎君請進。”
“有勞通傳。”謝樓朝對方颔首,回身走到馬車旁,撩開簾子等車內的人下馬。
透着燈籠搖搖晃晃的螢光,謝輕舟披着一件玄色鬥篷,緩緩從馬車上下來。
滾邊金繡對襟排開,挺拔的後背伸展出一叢長及腳踝的勁竹,清瘦遒勁,一如披風的主人一樣身姿俊秀、淩厲威嚴。
謝輕舟進了醫館側門,謝樓指揮車夫套好馬車,自個兒飛快跟了上去。
醫館內院寬敞,謝輕舟一路行來,見到小徑兩側皆種了各類草藥。披風不時輕刮路旁的草植,下擺被露水沾濕,沁着淡淡藥香。
前方低矮的屋檐下,男子發髻半紮,一身藍襟素布衣衫,負手而立。
聽到身後人來的動靜,男子緩緩轉身,清隽紅潤的白皙面龐上朝着來人露出一個微笑。
男子看着兩人道:“謝二、阿樓,別來無恙。”
謝樓站立俯身,神色恭敬地拱手,行了一禮。
謝輕舟觑着男子鬓角的兩縷白發,心裏閃過一絲悲痛,眉頭幾不可察地皺起。
旋即啞着聲輕喚:“何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