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緣千裏來相會
第13章 第 13 章 有緣千裏來相會
天色欲漸濃重,到了暮鼓時分,這場連綿的雨竟然越下越大,好似要将雲裏的水霧一一擠幹才罷休。
階下草植接不住檐下雨水如注,沉沉青色被揉彎了腰肢。
這時候,醫館中抓藥的最後一位客人已經撐傘而去,夥計上了半邊門板,只等何大夫回來便關門。
店外忽然傳來一聲嘶鳴,不大不小的一聲,剛好提醒了內堂中衆人。
謝輕舟霍然站起,孟韻亦擡頭看着進屋的方向,二人對視一眼,謝輕舟便大步邁了出去。
很快,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與謝輕舟并肩進來。
觀謝輕舟與他交談的神态、語氣,此人應當是何大夫無異。
孟韻起身朝着何大夫欠身,對方颔首示意,謝輕舟的目光極快地掃了她一眼。
二人站在廊下,謝輕舟在何大夫耳邊絮絮叨叨,聲音極低,孟韻也聽不見在說些什麽。
她只看到,何大夫臉上漸濃的笑意,還有不時點頭回應。
孟韻交疊的手捏緊了一些,濃密的眼睫不安地眨了眨,再擡頭時,何大夫和謝輕舟已經雙雙進來。
謝樓将藥箱提過來,木頭藥箱上沾了不少雨水,擱在桌上時因木頭裹着水,而發出悶悶的一聲響。
何大夫出診這一趟似乎走得挺遠,衣裳下擺處還沾有泥點,是以進屋換了身幹燥的衣裳,才出來給孟韻診脈。
“孟娘子,請這邊坐。”何大夫笑着朝孟韻招手,态度極好,半點沒有為孟韻破例看病的氣惱。
孟韻看在眼裏,由衷感激幫忙的謝輕舟,對和藹慈祥的何大夫也更加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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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幺上前搭了一塊絲巾在她腕上,何大夫二指扣着孟韻脈息,屏息凝神。
因着孟韻診脈,內堂中無關人等都已退下,青幺陪在孟韻身旁,仆人立侍何大夫身後。
謝輕舟進了內堂後的耳房,與堂中僅有一牆之隔。
手裏捏着那卷早上的醫書,謝輕舟盯着面前暖融的燭火,想的出神。
他本無疑打探孟韻病情,可醫館地大房屋小,他實在是無處可去。
寄意于面前的醫書吧,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得看得他頭都疼了,眼睛幹澀得不行。
可耳朵卻更靈敏,連屋外的仆人衣料摩擦的聲音都分外清明。
謝輕舟揉開了皺成一團的眉心,雙眼看着面前厚厚的一堵牆,似要穿透牆面看清外面的情況。
何叔切脈一向仔細,內堂靜悄悄的,不知這次結果如何……
*
謝樓先行送了孫媽去醫館隔壁的客棧住下,只等孟韻這邊診完,再送孟韻和青幺過去。
撞到孫媽的客人又回來補送了銀錢,甚至主動幫孟韻等人結了客棧的費用,如此體貼周到,倒叫她們不好意思收下。
何大夫替孟韻診脈,切得十分仔細,摸了兩手的脈,費了至少半刻。
終于,何大夫收回了手,孟韻也吐出一口氣,心卻越來越緊張。
“某觀孟娘子身體并無大礙,不知是為何事而來?”
何大夫單手撐在桌面上,像長輩與晚輩談心一樣,語氣随意卻帶着關心。
孟韻秀眉微蹙,帶着一股憂慮之色,道:“不敢有瞞何大夫,我是為子嗣一事而來。我為人婦三載,卻始終未曾有妊……也怪我畏懼人言,遲遲不敢尋醫。機緣巧合之下,這才找來何氏醫館。”
“韻娘懇請何大夫直言,為我指點迷津。”
孟韻頓首,神情懇切;屋內的謝輕舟敲了敲桌沿,面色冷然,一絲隐晦之色飛逝而過。
何大夫撚了撚下巴的胡須,又問道:“這子嗣一事不單是孟娘子一人之事,不知郎君身子如何?”
子嗣一事事關多方,無論男女,皆可能出問題。
謝輕舟不自覺握緊了拳頭,眸光幽幽地盯着前方地面。
稍久,孟韻道:“他……身子尚可。”
見何大夫不語,孟韻略想了想,補充道:“素日也不見他生病,身子算得上康健。”
老練的孫媽不在,孟韻反應不及,一時沒有參透何大夫的深意,裏面的謝輕舟倒彎了嘴角,無奈地搖了搖頭。
何大夫挑了挑眉毛,聞言不再多問,只緩緩點了點頭,以做回應。
既然身體康健,那夫妻敦倫便沒問題,二人至今無子,只能歸咎于一個“緣”字。
思索片刻,何大夫道:“從脈象上看來,孟娘子的身體絕無問題。無子一事,若非郎君身子有恙,便是時機未到,麟兒無緣。”
閑暇時,何大夫偶爾也研究易經八卦等,若從面相上看,孟韻子嗣緣匪淺,乃是長壽多福、兒女雙全之相。
但這些模棱兩可之說,何大夫身為醫者,不便與孟韻說明。
孟韻聽後嘆了一聲,心中已有思量。
焦文俊和她身子都康健無虞,想來二人當真是缺了緣分。
這般想着,她倒覺得自己還算幸運,一來身體無恙,二來沒有孩子。
所以,三年時間交出的答案,是天意。
過去參不透的事情一朝了悟,孟韻心裏反倒輕松許多,起身朝何大夫告辭。
“這麽晚了還來叨擾何大夫,孟韻心裏真是過意不去。多謝何大夫替我解惑,孟韻心裏放心多了。”
“青幺、”孟韻朝身後的青幺使了眼色,青幺從袖中掏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遞給何大夫身邊的仆人。
“孟娘子不可。”何大夫就着青幺伸出的手,又推了回去,看向孟韻的臉始終帶着和氣慈祥。
“你是臨帆的友人,又大老遠從留仙t鎮而來。若非男女有別,某倒真想留你在舍下住上一宿。診金就免了,某也不是看在錢財的份上才替孟娘子看診的。”
孟韻颔首,面上帶着慚愧之色,輕點一下頭,青幺便把荷包收了回去。
“既如此,改日何大夫若來留仙鎮,孟韻定好生招待。”
何大夫撫了撫下巴的胡須,呵呵一笑,“會有機會的。”
孟韻朝何大夫欠了欠身,攏了鬥篷告辭離開。
站在廊下,鞋面已有一半沒入雨中,孟韻的餘光掃了耳房一眼,空空蕩蕩,沒有人站的痕跡。
很好,這回謝輕舟沒有偷聽。
“何大夫留步。”孟韻輕聲道。
何大夫點頭,“孟娘子慢走。”
雨中一抹青油紙傘在夜色中離去,像池塘裏一朵搖曳的碧荷,緩緩隐身在黑色的雨幕中。
*
到了何氏醫館的大門,青幺的神情明顯雀躍了很多。
一面為孟韻身體無恙高興,一面為終于不用面對何大夫和那位冷漠又心善的謝大人而緊張。
下了一級臺階,青幺攬着孟韻的肩頭,忽然問道:“娘子,臨帆是誰?咱們認識嗎?不會是謝大人吧,臨帆這名字倒很特別。”
青幺唧唧喳喳地打探着,孟韻聞言一噎。
耳畔雨珠捶打傘面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清晰過。
縱然兩人的身子嬌小,頭頂的傘面依然遮不完孟韻和青幺,雨水順着油紙傘的縫隙,悄悄滑入了白色鬥篷。
一滴冰涼的雨,恰好落在鎖骨上方。
孟韻瑟縮了一下,猶豫又像自言自語,道:“認識的。或許是……謝大人的別號、我也不清楚。”
不管臨帆是號還是字,都是謝輕舟無疑。
否則,何大夫不可能破例為她看診,還連診金都不收。
孟韻清楚,但她心裏生出了一絲抗拒和固執,好像不知道“臨帆”,就能與謝輕舟拉開一些距離。
看不見的情愫就像這黑暗中的雨一樣,一旦滋生,晚上雖然只聽得見下雨,一旦到了白日,無處不濕。
她管不了別人,但能管得住自己。
孟韻想得很清楚,她的的确确得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盡管她才說過要與焦文俊好好招待謝輕舟,但孟韻心裏依舊在默默祈禱。
下次最好別碰上了,謝大人。
檐下燈籠在風雨中搖搖晃晃,冷飕飕的寒意中漂浮着一籠又一攏的暖意。
二人走出何氏醫館一段距離,謝樓追了上來。
謝樓跑得氣喘呼呼,手裏捧着一個漆黑的盒子,撐傘擋在了二人面前。
不等孟韻問話,謝樓搶先一步道:“孟娘子,這是何大夫托我轉交你的丸藥。他方才忘了給你,說是對身子有益,服之可調理肌體,于秋寒之日養身最有奇效。”
方才何大夫連診金都不收,如今還讓謝樓追出來給她送藥,孟韻實在不好意思收下,連連推辭。
“樓郎君快拿回去吧,我實在不便收下這東西。”
孟韻說完就拉着青幺,側身欲從謝樓身旁出去,謝樓早有預料,把盒子往青幺手裏一塞,人便往回跑了幾大步遠。
“孟娘子收下吧,我也是受人之托。往後喚我阿樓即可,我可當不得孟娘子一聲“郎君”!”
接着就是鞋面濺起雨水的“噠噠噠”聲,謝樓一溜煙跑回了何氏醫館。
青幺摟着突然就到手上的盒子,看着謝樓利落逃跑的身影,不厚道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孟韻赫然,不敢看青幺的臉色,悶着頭一路回了客棧。
如今時日尚早,她還不知道,有的人從第一眼見到,就已經拉不開距離。
*
何大夫雖然是救死扶傷的大夫,為不少窮人義診,治好了許多百姓,但白送如此金貴的補藥一事,他還真沒做過。
謝樓冒雨回來,抖落了肩膀和頭上的雨水,朝謝輕舟回禀道:“郎君,差事已經辦好了。”
“做的不錯。”謝輕舟淡淡地誇了一句,接着道:“下去歇着吧,明日準你一天假。”
“多謝郎君!”謝樓朗聲道,旋即躬身告退。
何大夫看着面前氣定神閑,喝了一晚上藥茶的人,信步上前坐下,拎了拎桌上的茶壺。
沉甸甸的,壺水晃蕩之聲悶悶,根本沒倒幾杯。
喉間發出一聲輕笑,何大夫忽然面朝着謝輕舟,雙指敲了敲桌子。
看書的男子驀然擡頭,不見絲毫被打擾的不耐,眉眼俊朗深邃,燈火葳蕤,雙眸燦如星辰。
世間難得才貌雙全,偏偏謝二郎全占。
“何叔。”
謝輕舟放下手裏的醫書,神情頗為無奈,也有一絲被看穿的坦然。
他的确是動了私心,但僅僅是想幫她而已。
孟韻娘乃有夫之婦,他不至于連這點都分不清。
更何況,他可是連梨花郡主都得不到的男子,放眼長安,無人不曉謝家二郎的名聲。
豔色纨绔,金榜探花。
這樣的男子,哪怕一時表現地沉靜如水,也絕不可能為涓涓小溪而失了心智。
何大夫是過來人,知道謝輕舟想解釋什麽,大掌一擡,示意他不必多言。
“何叔也年輕過,早些年跟着你父母走南闖北,多少也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的想法。凡事無絕對,若你與孟娘子真是有緣,不必強求。”
何大夫目光灼灼地盯着謝輕舟,言語之間規勸之意甚濃。
謝輕舟彎了彎嘴角,乖巧地點了頭。
不可用權.勢迫人低頭,這道理,他懂。
其實,這道理又何必懂呢?
落花無意,流水也無意。
謝輕舟來到何氏醫館,聞着滿屋的藥草幹澀腥氣,仿佛回到了兒時。
周身覺得憊懶舒适,連解釋也不想多說,索性就讓何叔誤會一回,權當給他的生活添添樂子。
這般想着,謝輕舟身心都放松不少,就着面前的茶盞抿了一口。
杯中的茶水被風吹冷,入喉生澀回甘,苦得讓人皺眉。謝輕舟一張俊臉皺成一團。
何大夫見他懂事,自個兒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時辰不早,何大夫起身回房,臨走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道:“夜深了,切莫看書傷了眼睛。”
看了看階下如注的雨水,何大夫覺得,明日也許仍是一個陰雨天。
腦中忽然閃過一出西湖邊上的故事,也是與這陰雨天有關,想着想着,何大夫就念出了聲——
“①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吶……”
一路念一路合着旋律,聲音悠悠閑閑、潇潇灑灑,漸漸飄遠。
茶蓋兒“叮咚”落下,磕碰了杯沿。
謝輕舟斂眉,嘴角微微勾起。
從長安來到留仙鎮,又來了這栖鳳鎮,可比“千裏”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