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同桌用膳
第12章 第 12 章 同桌用膳
相熟的人随口問安,本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
但奇就奇怪在,方才謝輕舟背對着她笑了一聲。
幾乎是他回話的同時,孟韻就擡起了眼,一路跟着謝輕舟的背影,又在他站定的瞬間收回。
謝樓此時正好幫孫媽正骨完,孟韻立即上前扶着人,以掩飾心中忽起的一陣尴尬。
謝樓去拿藥了,青幺幫着他搗藥、倒酒,夥計在櫃後整理藥包,時不時看兩眼孫媽的方向。
至于謝輕舟,他十分認真仔細地看着手裏的醫書,偶爾拿起面前簸箕裏的藥材,聞聞看看,神情專注。
孟韻的餘光不可控制地被吸引過去——
就一眼,腦中頓時便警鈴大作。
從她的角度看去,謝輕舟的嘴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
雖極淡,但很有方才那聲輕笑的餘威。
瞬間,孟韻心裏有一根棒在敲鼓。
空出來的一只手悄悄揪住了腕邊的袖子。
直覺告訴她,那聲輕笑果然不尋常。
莫非,她有何失禮之處?
想着,孟韻趕緊低頭,動作極其細微地察看自身的儀态、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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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任她怎麽挑剔,也始終找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而且,門口正好路過了一個同樣白色鬥篷的女子。
她的打扮較那女子而言,很是相似,縱觀阖身上下,并無任何不妥之處。
孟韻有些懊惱,若非她此刻手把着孫媽的肩,定要擡掌拍拍腦袋,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亂想什麽。
或許是人家的無心之舉,她倒當真了。
見謝樓手上拿着藥過來,孟韻回籠了心神,聞着藥酒混合的刺鼻氣味,眉頭幾不可察的微皺。
謝輕舟的餘光剛好掃過來,濃密似鴉羽的眼睫輕眨,眸中有光一閃而過。
*
捆上紗布結,孫媽的腳算是處理好了,謝樓松了一口氣,起身對孟韻道:“孟娘子,這位大娘的腳上處理好了。何大夫的藥很好,大娘的傷勢也不重,少挪動一些,約莫七八天就可行走如初。”
孟韻欠身,道:“多謝郎君。”
孫媽亦跟着道謝。
謝樓颔首,拱手道:“舉手之勞而已,孟娘子和大娘不必客氣。”
語畢,謝樓便轉去了內堂淨手,路過他家大人身旁時,見謝輕舟看得認真,便跟着瞅了一眼。
謝樓走得飛快,匆匆一閃而過。
但他可是看得清楚,他家大人手裏拿着的草藥和攤開的書頁上的完全是兩種東西。
便是再不懂醫,枸杞和茯苓應該分得清吧。
既然不是為了看書識草藥,那他家大人賴在大堂,磨磨蹭蹭、裝模作樣的想做什麽?
謝樓伶俐的心思轉得飛快,搓着搓着手,忽然瞪了大了雙眼。
不會是……為了孟娘子吧。
謝樓為自己大膽的想法吓了一跳,很快搖了搖腦袋,晃得比波浪鼓還快。
他家大人怎會對只有一面之緣的孟娘子心動呢?
且不說孟娘子已經嫁作他人婦,就憑他家大人在長安見過那麽多的小娘子,已經是百煉成鋼,心無旁骛,郎心似鐵,不知拒絕過多少人,肯定不會輕易“下凡”。
對,肯定不會。
謝樓無比堅定地想着。
安心淨完手,謝樓拿起旁邊的帕子擦了擦,正要重返內堂,忽然被叫住。
何家的仆人向他指了指①庖屋,道:“樓郎君,你看現在要擺膳了嗎?是隔着屏風擺在堂屋,還是單獨放在兩處?”
謝樓不解,問道:“何大夫不是出診了嗎?家中只有四個人,郎君單獨用膳就不說了,咱們幾個何必擺兩桌呢?”
仆人回道:“這個奴也不知,是謝郎君才來吩咐的。一時準備的膳食不足,奴便做主多添了幾個菜,這才耽擱到現在。”
謝樓重複了一遍:“才來吩咐的?”
仆人很肯定地點頭。
謝樓一開始不解,愣了幾息,直到——
“孟娘子不必與我客氣,你身旁的那位大娘腳崴了,藥剛上好,現在出去淋了雨,恐怕得不償失……一頓飯而已,孟娘子在怕什麽……好,請孟娘子随我來吧……”
隔着一道簾子,謝輕舟的聲音斷斷續續緩緩飄來,幾道腳步聲愈走愈近。
謝樓揉着皺成一團的眉心,看着身旁等候示下的仆人,發話道:“擺兩處吧,記得隔着屏風,還要隔開一些。”
仆人轉身離開,謝樓看着檐下不斷的水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但願他家大人吶,是一顆菩薩心腸,是出于好心……
*
何氏醫館,內堂。
屋外的雨不住得下着,雨珠砸到青石板上,泠泠作響;路旁的藥草被雨吹得更彎了一些,近泥土的地方卻更顯堅韌。
隔着一扇竹篾編織的寬大屏風,內堂設置的兩桌仿佛楚河漢界似的,中間隔了很長一段距離。
青幺、孫媽和謝樓等人一桌,謝輕舟和孟韻一起用膳。
原本孟韻想和孫媽等人一起吃的,但仆人擺膳時特意來囑咐青幺,示意謝郎君那兒還有一個位置。
恰好謝輕舟淨手回來,正好看到仆人指路這一幕,這下,孟韻是于情于理都要坐過去。
否則,便是她不懂禮數。
謝輕舟用膳時不喜旁人伺候,幸好孟韻也是。
承蒙人家的幫助,又管了自己一行三人的午膳,孟韻主動起身給謝輕舟添飯。
纖纖十指扣着一方青瓷過來,白玉蔥根似的指節格外賞心悅目。
這是謝輕舟注意孟韻雙手的第二眼。
他還記得,掌心有道疤。
這麽美的手,真是可惜了。
謝輕舟的視線似乎把孟韻燙到了,放下碗的動作飛快,雙手轉瞬之間便縮回了袖子裏。
謝輕舟略笑了笑,捧起了碗,語氣很溫和:“孟娘子客氣了。也是今日碰巧,謝某才能有幸留娘子用膳,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孟娘子海涵。”
孟韻見他開始動筷,便長話短說,回道:“謝大人心善收留,孟韻感激不盡。若日後大人再臨留仙鎮,孟韻與夫君必定好生招待。”
沒有外人的時候,她又用回了客氣的稱呼——“謝大人”。
甚至害怕承諾的分量不夠,孟韻還把焦文俊搬了出來,要兩個人一起、好好招待、謝大人。
謝輕舟知道她是真心誠意,可聽着這話時,心裏莫名閃過一絲不悅。
他做的一切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完全出于對她為人的欣賞、在焦家境遇的憐惜,實在用不着夫妻兩人一起報恩。
用、不、着、
謝輕舟喉間發出極t細的一聲輕哼,語氣淡淡:“唐律不能随意叨擾百姓。用膳吧。”
孟韻直覺周身血氣一瞬間沖到頭頂。
若非她還算見過世面,怕是得羞得無地自容,當場找個地洞遁走。
罷了罷了,用膳吧。
孟韻漲紅着臉,拿着雕花玉著,一點一點地夾着面前的菜,吃得幾若無聲。
對面坐着的謝輕舟,用飯儀态亦十分優雅。
最令孟韻佩服的是,謝輕舟不愧祖籍蜀中,胃口很好不說,菜中猩紅的辣子吃得面不改色。
謝輕舟很快放下了玉著,孟韻吃得也差不多七八分飽。
屏風的那邊,青幺壓不住聲音,痛呼道:“好辣好辣,這辣子怎得比尋常辣上那麽多!”
仆人道:“小娘子快飲些茶水壓一壓。這是蜀中特有的朝天辣子,主人日日都要以此佐餐。聽幾位口音是蘇城人士,想來吃不慣這些菜式,是某疏忽了,小娘子見諒。”
青幺猛灌了一口茶水,辣勁兒總算緩了過來,見對方一臉歉疚,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老伯客氣,我吃得慣辣子,只是今日……”
後面的話孟韻沒聽清,也沒心思去聽清了。
此刻她面前緩緩橫送過來一只杯子,騰升的熱氣裏浮着濃烈的茉莉香氣。
整個桌上就兩人,她都不用擡頭,就知道是誰送的。
這樣親昵的關心之舉,孟韻下意識地偏頭回避。
“多謝大人,我不渴。”
謝輕舟不置可否,自顧自飲了一杯。
“方才孟娘子添飯,謝某添茶回禮而已。孟娘子自便。”
孟韻懂了,意思是愛喝不喝。
手裏的茶杯“咯噠”一聲落下。
謝輕舟擰眉,旋即想到他與她之間,說得最多的便是“謝”字。
當真是客氣守禮,也當真是無話可說。
孟韻才說完便有些後悔,辣子的餘勁兒從舌根浮出來,連帶着她嘴皮都麻酥酥的。
喝吧,她一時拉不下臉,因為剛剛才說過她不渴……算了,忍忍吧。
正糾結之際,謝輕舟忽然拿起茶壺,作勢又要往她面前的杯中添水。
孟韻趕緊喝了一口,馨香盈懷。
空出來的一截杯口很快又被添滿,搖搖晃晃飄着三兩粒茉莉。
謝輕舟勾了勾嘴角,眉間又浮現出溫潤之色。
“謝某在此冒昧問一句,孟娘子尋何大夫之事急不急?”
孟韻錯愕,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問起此事。
但觀謝輕舟眉宇之間一股正氣,想來應當是事出有因。
于是,孟韻坦然道:“此事不急,但越快越好。我有些難言之隐,需得找何大夫解惑。”
謝輕舟了然,腦中忽然回憶起那日席間聽到的、關于她的事——三年無子,婆母苛待。
不知她是否為了此事而來。
謝輕舟隐晦的打量悄悄落在她身上,似要透穿一身白雪似的玲珑裹身鬥篷,直接看到她心裏。
屋外一陣風吹來,寒意讓孟韻瑟縮了一下,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謝輕舟提議道:“既然如此,那娘子不如在此待到晚間。明晨何大夫又要出診,娘子明日若還來晚了,怕是要空出好些日子。光陰虛度,豈不可惜?”
“可何大夫的規矩……豈會為我一人破例?”
孟韻記得何大夫每日只看診半日,其餘時間只拿藥不坐堂,她何德何能可以讓這樣一位聲望出衆的名醫“出爾反爾”呢?
“我且幫你問一問。”
謝輕舟雙眼如炬,盯着階下藥草出神,二指交替、敲着桌面,滴答作響。
又得麻煩何叔一趟了,謝輕舟“內疚”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