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便是不受拘束的滋味……
第16章 第 16 章 這便是不受拘束的滋味……
翌日一早,天色剛蒙蒙亮。薄霧籠罩了四周的一切,肉眼只能看清十來步的景象。
仆人熄了檐角的燈籠,孟家諸人站在側門,紛紛為孟韻送行。
孟韻走到馬車前,轉過身子看向臺階上的衆人t,側身福了福。
“阿耶阿娘、哥哥嫂嫂,韻娘走了。你們也快些回去,就不必送了。”
孟老秀才點頭,朝孟韻揮了揮手,道:“去吧,早些回來。”
孟老秀才背負雙手,整個人站在最前面,精神矍铄,目光老練深沉。
孟韻最後再看了一眼衆人,轉身利落上了馬車。
此時,前方地磚傳來轱辘辘的響動。一輛靛藍色挂着彩穗的馬車緩緩在孟家側門停下。
兩輛馬車對面停靠,孟韻這輛馬車的車夫收了馬凳,正拉着缰繩倚坐廂門。
只等孟韻一聲吩咐,便可拉開鞭子啓程。
孫媽腳上包的藥散開了,青幺不得不重新處理,馬車行動搖晃不便包紮,孟韻便讓車夫停一會兒。
正好她無事,索性掀開車簾看看來者何人。
對面先行下來一個青年男子,穿着精致卻不出格的衣袍,觀其神态動作,顯然不是這輛馬車的主人。
孟老秀才見那青年男子下來,臉色微變,立即帶着孟大郎先行上去迎接。
青年男子未及與二人搭話,轉身朝馬車內伸手,很快,一只戴着五個戒指的手便搭在青年男子的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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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準确地來說,是一只手戴滿了七彩寶石。
像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財大氣粗,腰纏萬貫。
孟韻見此下意識皺眉,對來人的身份更加好奇。
阿耶一向不愛與浮誇之人交往,往來諸友多為文人雅士,對方究竟是何人,才會讓父兄如此重視?
莫非與陶家有關?
孟韻的一番暗自揣測,還真讓她猜對了。
此人與陶家相隔不遠,乃是當地的一位鄉紳。最初陶家賠償女方的銀錢被要到了上千貫,還是陶父請了此人出面,才将銀錢降至幾百貫。
陶父一死,陶家指着陶玉善後,此人便被孟老秀才請來了孟家,一起商議後續賠償之事。
孟韻從頭到腳打量了不遠處的這位鄉紳,頭冠束帶外袍無不昂貴,單是束發的那根簪子,怕是也要數十貫。
她管家久了,看人也積攢了一些閱歷。
此人通身氣派威嚴,與孟家人答話有來有往,談笑風生。
看着雖是人模人樣,但——孟韻再看了一遍他的眼睛,偶爾精光閃爍,像是一只狩獵的鷹犬,刻意掩飾了自己貪婪的野心和深處的欲望。
許是孟韻的目光太過赤裸犀利,又盯了人家許久,那人竟然一個回頭,直接往孟韻的方向看來。
探究的眸光瞬間掃射過來,快得像劍鋒一樣。
“噠、”孟韻飛快收回手,指節磕到了車廂,手指麻麻地鈍痛。
“快走。”她的心緊張地跳了跳,出聲催促着車夫。
“駕——”車夫抽了一下鞭子,馬車緩緩動了起來,孟韻也安下了心。
幸好,她眼疾手快地放下了簾子。
直覺告訴她,此人危險,比她從前遇見的人都要危險。但,險在何處,她又說不上來。
只是,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
腦中下意識生出了抗拒。
青幺見她變了臉色,神情恍惚,打開水囊遞了過去,道:“娘子眯一會兒吧,到了客棧青幺叫你。”
孫媽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方枕頭,塞到孟韻手裏,笑着道:“娘子休息休息,恢複些精神也好。瞧這些日子,都累瘦了。”
連日來三人一路奔波,尋醫問藥也沒睡個好覺,孟韻本就中了暑熱,便是鐵打的身子也該休養一段時間。
元叔已經先行去了前面的客棧打點,對于投宿一事,不必像來時那樣需要孟韻操心。
被兩人這麽一說,她倒真有些困了,接過孫媽遞來的枕頭,趴到馬車內的一方小幾上,不一會兒便睡得沉沉。
*
雖說孟韻飛快放下了簾,可李六郎賞美無數,便是只隔着一條兒縫,他都能認美醜,更何況車簾寬大,小娘子又柔荑白.嫩。
他就看了一眼,心裏面便開始發癢,像貓抓狗撓似得難受。
聽說陶玉有個美貌的小姑嫁去了留仙鎮,孟老秀才因不滿這樁婚事,三年不許女兒回家看望。
那女子清早從孟家出來,又有阖家去送,看幾人依依不舍的樣子,八成該是孟家女吧。
想着見到的那張天仙似的臉蛋兒,李六郎的心裏又是一陣恍惚。
如此白玉凝脂的小手,真想按在懷裏……
借着喝茶的一瞬間,李六郎飛快看了一眼清正的孟老秀才,邪氣地笑了笑。
“噔”一聲茶蓋磕碰,在場的孟家人紛紛朝李六郎看過來。
李六郎放下了手裏的杯子,眼神掃過孟大郎期待的臉,忽然一改來時的想法,露出了難色……
他就是要讓孟家人知道,此事光有錢是辦不成的,還得讓孟家人承他李六郎一個大大的人情。
*
孟韻回到留仙鎮的時候,天色又變得霧蒙蒙,滾珠似的大雨澆頭落下,打得街上行人零落。
白梅點綴的繡鞋踩到青磚地上,濺起的水珠潤濕了鞋尖,濕噠噠地布料裹着鞋尖,寒意一股一股上湧。
仆人開了門,青幺一面招呼着将馬車上的東西搬下來,一面讓人背孫媽回房。
孟韻撐傘先進入院內,正值晌午時分,衆人都各自回房用膳,偌大的院子空空蕩蕩。
耳畔雨聲厚重,眼前花草景色幽致,孟韻環視了一周,忽然覺得新鮮。
沒有焦母的刻薄抱怨,沒有焦文俊的侃侃而談,她還是頭一回見到如此安靜的院子,如此安靜的焦家。
真是稀奇吶!
孟韻好心情地勾了勾嘴角。
她只在雨中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周身便都浸染了秋日的寒氣。
下意識拂了拂衣袖,旋即,孟韻移步去了內堂用膳的地方。
焦文俊從來沒問過她的行程,更不知道她今日回來。夫妻做到這份上,姻緣也該到頭了。
她此時前去,正趕上用膳的時候,說不定還能聽到點往日不知道的事情。
留仙鎮的雨下得這樣大,從屋裏屋外,雨聲隔絕了兩處的一切動靜。
孟韻收了傘,一路捏着過來,雨水淅淅瀝瀝跟着流了一路。
一路上她未見到任何人,直到內堂,方出現人聲。
“阿娘,你慢點吃。雖說你心裏高興,但也別吃太多,這雞肉柴得很,吃多了不好克化。”
是焦文俊的聲音。
孟韻停在門扉後面,雙腳往裏挪了挪,屋裏的人若不站到門口,發現不了她在此處。
屋裏的人接着又說話了。
焦母嘴裏嚼着雞肉,含糊不清:“文俊,玉珍的肚子可真是争氣,才與你有了一次便懷上了我的孫兒!你成婚三載,好不容易有了孩子,若是個孫子,我一定要給李神仙多捐些香油錢,讓他保佑你多子多福!”
“對了,還要在焦家村裏大擺筵席,讓你那些叔娘嬸娘們都知道,不是只有她們才生得出孫子。”
“這個玉珍也是,好好的雞湯都不喝,說什麽惡心難受,我那會兒懷你的時候,想吃還沒得吃呢!”
焦文俊笑了一聲,一臉得意之色,勸道:“阿娘,玉珍有了身孕,你多擔待她一些。等她生了孩子,你身邊不是又多了一個伺候的人?”
提起這個,焦母就來氣,道:“誰伺候我啊?孟韻娘嗎?她自己都三天兩頭病歪歪的,肚子不争氣,連個孩子也生不出來,要不盡早把她休了,還能把那些錢留給我孫子!”
孟韻冷冷地勾了勾嘴角,青幺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聽到此話,眼中冒出了鬥大兩團火。
若非孟韻攔着,只怕青幺已經跳出去叉腰怒罵。
孟韻朝青幺搖頭,無聲道:“冷靜”。
雖然她回來就是為了和離,早晚都要撕破臉皮,但眼下還不是時機。
“且再等等。”孟韻指了指屋內。
焦文俊娶孟韻時便看上了人家的嫁妝,如今被焦母說出來,心思一朝暴露在白日下,自己也覺得猥瑣惡心。
飲了半壺酒,焦文俊顴骨通紅,假惺惺道:“哪怕韻娘不能生,我與她總有三年的夫妻情分在,便是一輩子就這樣,我也願意的。”
一想到孟韻娘今後就要看他臉色生活,慢慢地等到幾十年後,嬌滴滴的大小姐慢慢被深宅大院磋磨成風燭殘年的老妪,他的心裏忽然感到無比暢快!
自卑仿佛一瞬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高高在上、睥睨少時落魄的雲淡風輕。
“韻娘的錢,我的兒子,真好、真好呀!”焦文俊醉得笑了。
焦母恨鐵不成鋼,罵了幾聲“傻子”。
……
後面的話孟韻沒有再聽下去,再回神時她已在房中坐下,掌心傳來絲絲痛楚。
原來是她捏着傘的時候用力過猛,将手心生生蹭破了皮。
青幺輕輕掰開她的手掌,拿來藥粉吹了上去,最後裹好一層薄布,再把筷子遞到她手中。
婢女送上了飯菜,孟韻掃了一眼,夾了一筷子入口,嘴裏終于有了滋味。
飯菜的幽幽香氣飄如胸腔,像在這昏暗的雨天裏抛出了一把鈎子,引得人胃口大動。
她忽然想起了三年來許多個這樣的雨天,自己乖巧地站在廊下聽訓,焦文俊只t來匆匆看過一眼,便急着進去用膳。
膳食出自她手,可最後享用的人卻不是她;偌大的宅院出自她手,最後卻要被人算計留給玉珍的孩子。
從前的孟韻傻,人家誇她一句手藝好,她便傻得忘了自己還餓着肚子。
換成現在的孟韻,絕不肯做。
“你不會再有機會了。”
焦母、焦文俊,你們聽到了嗎?
不會再有機會了……
孟韻仰頭看着檐角與外面的天,一黑一白,一靜一動,連綿不絕的萬千雨線落下,洗濯世間一切塵埃。
*
晚間,孟韻沐浴過後,散着的發尾帶着濕氣,輕柔地垂在頸邊。
青幺點上了燈,搭了一塊薄毯在孟韻膝上,暖和舒适,孟韻甚至想裹緊了毯子,就這樣趴在小榻上睡至天明。
青幺收拾了箱籠,從裏面找出了孟韻纏胸的布巾,之前帶出去的兩塊忘在了孟家、孟韻的閨房之內。
想着娘子時常穿這些,青幺便拿出來,順手放到了一旁的架子上。
孟韻正拿了一本書在看,視線落到青幺找出的幾塊長巾上,凝眸若有所思。
青幺抱着衣裳和布巾過來,問道:“娘子在想什麽?”
說着青幺遞上去一塊,孟韻接過來看了看,忽然道:“把這幾塊布巾燒了吧。”
“燒了?娘子不穿了?“
青幺的聲音帶了點驚喜,看向孟韻的眼睛裏有一絲不敢相信。
她家娘子身子養得好,有時衣裳穿得緊,玲珑.有致,便是連她也移不開眼睛。
原本是好事,可落在焦母眼裏,就成了浮浪不莊重,明裏暗裏數落了幾回娘子。
別無他法,只好尋來布巾纏到胸上,勒得緊緊,避免惹了焦母的眼。
這東西纏在身上本就難受,如今孟韻發話要燒,青幺第一個贊成此事!
見到青幺驚喜的樣子,孟韻啞然失笑,難得露出一個狡黠機靈的表情。
“對,給我燒了。”
燒得幹幹淨淨,最好挫骨揚灰。
青幺得令立即去辦,支了盆子生了火,一股腦将布巾抛了進去,火舌瞬間屯滅了一大團絲帛。
火光倒映在孟韻眼裏,看着從前的桎梏慢慢消失,孟韻長長呼出一口氣,抱書捂住了心口。
這便是不受拘束的感覺,孟韻閉了眼細細回味。
焦文俊終于知道她回來的消息,急匆匆地沖進屋裏,肩膀、鞋面帶入了水汽,打濕了孟韻屋裏的一塊兒幹燥地兒。
孟韻蹙眉,眼睛轉到別處,連眼角風都不想掃一下眼前這個男人。
焦文俊讓青幺給他拿塊幹淨的帕子過來擦身,一連三聲,青幺根本不應。
他又轉頭去看孟韻,孟韻垂下了眼皮,嘴角微微勾起。
青幺沒好氣地撇嘴,站在孟韻身旁,也不理焦文俊,像個木頭人一樣支使不動。
焦文俊冷哼一聲,自顧自在凳子上坐下,拍了拍身上的衣裳,道:“喲,咱們小青幺怎麽了,一回來便對我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莫非文俊有何處惹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