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鄉再遇
第20章 第 20 章 他鄉再遇
門前碧波潭中倒扣着點點殘荷,幹枯的蓮蓬從半腰折斷,密密麻麻的雨線t從空中直墜水中,點起圈圈漣漪。
陶府門前搖晃着兩個素白燈籠,陶母憔悴的臉上擠出些許喜色,領着兩個仆人在門前等候歸家的陶玉。
青幺先下車,撐傘先後扶着孟韻和陶玉下來。幾人依次在檐下站定,一陣寒風帶雨吹來,陡然生出一股蕭瑟凄涼之意。
陶玉事先已經向陶母說明,此次陶家能過難關,全是因為孟韻慷慨拿錢周轉。
因此陶母一見孟韻,面上先是一笑,接着又感激地癟了嘴角,就要哭出來似的。
“孟娘子——”陶母上前一步,拖着孟韻臂彎,不受她一拜,“孟娘子于我家有恩,我怎可再受你的禮?”
孟韻不曾料到,陶夫人會因借錢周轉一事,對她如此感激,心中當即一動,竟然生出了一些愧疚和心虛。
陶夫人攥得她緊緊,生怕她給跪下,孟韻略掙紮了一下,便放棄了行禮這個想法。
但禮數不可廢,幸好她早有準備。
“夫人是長輩,我頭回登門,理應給夫人見禮。還請夫人莫在推辭——”
孟韻說着,揮手讓青幺拿出帶來的禮品,呈到陶夫人面前。
兩盒時令水果和雜色果子、另加一盒茶葉、兩匹絹帛。便是節慶時分送禮,也是極親近的親戚之間才會如此饋贈。
陶夫人擦了擦眼角,等見過女兒陶玉點頭示意,方吩咐仆人收下。
“此番接到玉兒消息,說孟娘子陪她一起回來,我這心裏是既有喜又有憂。如今陶家蒙難,我是生怕……慢待了孟娘子。”
陶夫人引着幾人進門,回頭看了一眼孟韻,表情十分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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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韻一路進來,眼見陶家門庭冷落,枝疏葉敗,看來陶父去世,加上陶二郎一事,已經重創了陶家。
此刻,她臉上神情愈加恭敬,搖頭道:“夫人何出此言,阿嫂待韻娘如親妹,此番還是托了她的福,我才有機會來叨擾您。只盼着夫人不嫌棄才好,若是再這樣說,倒叫我覺得不好意思了。”
“是、是、”陶夫人連連點頭,面上笑意更多了一些,不再提擔憂慢待孟韻一事,轉而催促婢女,“讓茶點果子快些上來。”
一直沒有說話的陶玉,環視四周一圈後,才出聲問道:“阿娘,怎麽不見二郎?”
之前她回來,二郎都會到門口迎接,怎得今日不見了他人?
陶玉擔心,莫非自己這個弟弟又出了什麽事?
陶家正值多事之秋,可經不起再來一樁麻煩。
“你一說起珏兒,真是……唉、”陶夫人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面色一變,喜色瞬間成為化不開的愁怨。
“自從知道跟孟家借錢了了那邊的冤孽後,那孩子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裏,非要跟我鬧着去什麽西北從.征。我是好話都說盡了也無用,你說——陶家只剩下你們倆姊弟了,讓我如何忍心……忍心看他去、去那黃沙西北呀!”
陶夫人說着嘤嘤哭了起來,孟韻忙起身小聲安慰,一旁的陶玉秀眉微蹙,一時沒有接話。
陶夫人這些日子流了許多淚,一流淚眼睛便發紅發腫。
陶玉一早知道陶夫人的症狀,悶聲坐了一會兒,終究抵不過對母親的心疼,說道:“我去看看。”
陶夫人立刻止住了哭聲,起身跟了上去,孟韻在廳中幹等着也不是,想了想,還是決定跟着。
陶家二郎她幾年前見過,個頭小小,卻清瘦有力。陶玉有孕,陶夫人年老,哪個都禁不起推搡。
萬一真鬧起來了,孟韻好歹還能在一旁穩穩場面。
*
到了陶二郎房門前,門果然被關得嚴嚴實實,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陶玉屈指敲了敲門,清晰的咚咚聲穿進去,頭發散亂的少年仍呆呆坐着,紋絲未動。
“咚咚、咚咚咚、啪啪——”
“陶二郎,你若是還有良心,不想把阿娘也逼死,就把門給我打開!”
陶玉一連又敲又拍,幾下之後便不耐煩,心裏一股無名火氣,對着門就吼了出來。
陶夫人知道女兒氣極,看着陶玉怒罵,一時不知該先心疼女兒還是兒子,眼裏的淚滾珠一樣落了下來。
“夫人別急。”孟韻在一旁安慰陶母,看着面前緊閉的房門,心裏為這家人捏了一把汗。
陶父去了,若是陶二郎不能支應門庭,陶家往後便完了。
陶家不僅在諸位親朋面前擡不起頭,陶二郎自己的前途也十分渺茫。
陶玉恨鐵不成鋼,顧及肚子裏的孩子,火氣不敢再撒,只能深吸兩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忽然,陶玉眼前發黑,腳底一軟便往旁邊倒去。
“阿嫂!”孟韻眼疾手快,兩步上前摟住陶玉軟軟的身子,驚呼道:“快去請大夫!”
青幺也跟着大喊:“快來人吶!快來人!”
陶母頓時慌了神,急匆匆不知往前還是往後走,無助地跟着青幺喊道:“來人吶!快去請大夫!”
她的女兒和外孫可千萬不能有事!
頓時,廊下急吼吼鬧作了一團。
“吱呀——”門扉被人一下從裏屋拉開,少年一把跳出,撈起陶玉便往屋裏走。
“小心些。”孟韻見他動作太快,怕傷着陶玉和肚子裏的孩子,忍不住叮囑道。
少年回頭飛快望了她一眼,腳下動作不停,将人穩穩放上.床後,一言不發跑了出去。
*
庭院之中淫雨霏霏,潤澤的雨安靜地洗滌着花草,墨綠色的葉子被風卷下屋檐,輕飄飄落入雨裏。月月紅的花苞半開不開,裹着一枚盈潤的水珠,頑強地躲在一隅。
陶二郎出門把大夫背來了陶府,雖然不用大夫走路,但少年颠簸的力度劇烈,幾乎要将一副五六十的老骨頭颠散。
大夫捂着嘴猛咳一聲,連喘三下,方神思清明,幾步坐到床前,施針診脈。
小半個時辰後,陶玉方悠悠轉醒。
孟韻見她醒來,先是一喜,後轉頭問道:“大夫,阿嫂的情形如何?”
“是啊,我女兒身子如何?”陶夫人亦擔憂道。
這時,少年一直低垂的頭微微擡起,眼神在孟韻臉上一掃而過。
大夫松了一口氣,邊收拾藥箱,邊道:“這位娘子是急火攻心,這才暈厥了過去。萬幸老朽來得及時,母子均安。只是以後不可再動氣,否則,我也保不了第二回。”
人無事就好。孟韻心裏松了口氣。
若是阿嫂出了何事,她真不知跟阿娘和阿兄交代。
陶夫人連聲道謝,跟在大夫身後出去,看樣子要順便抓藥、結診金。
屋裏剩下孟韻幾人,此刻氛圍忽然安靜下來,落針可聞,詭異又尴尬。
孟韻觑了一眼姐弟兩人的臉色,果斷将熬好的參湯擱在一旁,對陶玉道:“阿嫂記得喝,我先出去。”
“無礙的,你就當在這兒陪陪我。”陶玉知道孟韻想避嫌,怕因為她在場,自己不好和陶珏安心說話。
但陶玉正氣頭上,索性破罐子破摔:“你也是他姐姐,他用自己逼阿娘,有什麽不好意思讓別人聽見嗎?”
“阿姐,你別氣了。”陶珏低低開口,頭幾乎快垂到了地上。
“我也不想生氣,你倒是做出個人樣來啊!阿耶去了,阿娘就只有你一個指望。你還——”
陶玉說着又激動起來,剛半撐起的腦袋猛然倒回了枕頭上。
孟韻立刻勸道:“大夫說了讓你別動氣。快好好躺着。”
話音剛落,“咚”的一聲響,只見青幺嘴巴微張,雙眼圓瞪。
孟韻趕緊回身,發現陶珏竟然在床前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阿姐,我想去西北從.征。”陶珏定定說道。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床榻上的陶玉,孟韻小心翼翼挪到一旁,将面前的地方留給姐弟倆。
“此事你可想清楚了?”
陶玉沒有孟韻意想中會阻攔陶珏,反而語氣十分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了此事。
陶珏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垂眸的片刻,目光掃過眼前的地面,卻只看到繡花鞋的鞋尖。
眉頭不經意微皺,意識到人站遠了一些,陶珏連忙板起臉孔,一絲不茍。
陶玉“哼”了一聲,沒有錯過弟弟一閃而過的皺眉,問道:“你莫非還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陶珏頓了頓,慎重張口道:“沒、沒有。”
“可如今天下承平已久,你想從.征,也未必非要去西北。我讓你姐夫就近——”
陶珏打斷了姐姐的話,回道:“不,我就想去西北。”
“為什麽?”陶玉想不明白,她聽說西北戰亂随時會起,為何他如此執着,非要去那危險之地。
“因為、因為……”陶珏支支吾吾,不敢開口。
其實是因為西北能立功,那樣他就可以很快還上欠孟韻的錢。
但他還不能說,起碼現在不能。
于是,陶珏道:“因為我有一身武藝。就得去能展現男子漢氣概的地方。沙場報國,忠肝義膽,這是先生教的。”
他這番話也不算扯謊,只不過是原因之一。
陶玉雖然不是很相信他的一番話,但陶二郎畢竟已成人,若t真下定決心想做一件事,她縱然身為長姊,也不好阻攔。
“阿娘那兒我會替你去說,但如何讓她徹底放心,最終同意你去西北,你得好好想想。”
陶二郎不喜歡咬文嚼字,也不喜歡念書作文章。如今終于遂了他的願,當即“蹭”一下站了起來。
“多謝阿姐!”陶二郎一依次朝陶玉和孟韻作揖,而後飛奔了出去。
孟韻眼見青蔥似的小夥子拔地而起,心裏很有一種“鄰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其實她比陶家小子只大上兩歲,還是陶玉婚宴上,隔着人群遠遠見過一面而已。
忽然想到陶家這次就是因陶二郎才遭此變故,人財兩空,孟韻下意識皺了眉頭。
她雖然不了解陶二郎,但是方才觀他秉性,最多算個愣頭青,怎麽也不是那種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弟。
鬧出這等事,八成被人算計了吧。
孟韻下意識同情這個孩子,絲毫沒想到其實自己比人家不過大兩歲。
“韻娘、韻娘?”陶玉連喚了她兩聲,孟韻才回過神來。
“阿嫂可有吩咐?”孟韻重新在陶玉跟前坐下,順手将參湯端給她。
瓷碗溫熱,觸感極好,陶玉仰頭喝下時,忍不住捧緊了一些。
“韻娘,讓你陪我回陶家,路上已經颠簸了兩日。我方才已經吩咐人去燒了些熱水,你與青幺盥洗後,好好歇一歇吧。”
“我無礙的,阿嫂。”孟韻見她臉色有些憔悴,有心想留下照顧她,不過陶玉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韻娘,你先去好好休息。今日你也看到了,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鬧着要去西北游歷。我阿娘一輩子被人呵護,除了料理庭院之事,外頭的人情打點,根本沒經歷過風雨。此番我身子這樣,萬一要與貴客的女眷來往,我怕是得勞煩你一趟。”
陶玉擔心陶二郎從.征一事,怕還得過裏正或是李六郎的手,既然承人家的情,除了孟大郎打點,女眷那邊也不可怠慢。
若是雙管齊下,說不定會成事更快。
所以,萬一人家女眷來到陶府,多一個人從旁說話,總也管些用的。
孟韻明白陶玉的意思,正好她身上确實有些乏了,便起身同陶玉告辭。
“阿嫂你好好休息,我晚些時間再來看你。”
陶玉彎了彎嘴角,笑容憔悴溫婉,應了聲“嗯”。
孟韻走後,陶夫人身邊的婢女來到陶玉屋中,端來了一些膳食。
“孟娘子那邊有嗎?”陶玉問。
“有的,娘子放心。”婢女将藕羹放到床前小幾上,立刻想到了什麽,繼續道:“小郎君還親自來庖屋問過孟娘子的膳食,婢子們記得娘子的吩咐,特意給孟娘子添了一些開胃的小菜。”
陶玉接過絲帕的手一頓,秀眉微蹙,“你說誰?”
婢女垂首,正色道:“婢子方才,說的是……珏郎君。”
“知道了,你下去吧。”陶玉深吸了一口氣,将帕子扔到一旁,慢慢舀了一口藕羹,戳進嘴裏。
“此時莫要跟夫人提起。”
婢子走出房門時,陶玉特意提醒道。
*
孟大郎直到夜裏才回來。
被汗浸透的裏衣牢牢貼在背心,庭間冷風一卷,孟大郎加快腳步進屋,撲面而來一陣溫暖的香氣。
房中燃着一支燭臺,預示屋中有人。孟大郎還在庭中時便知道,妻子來了。
陶玉還未睡,見他歸來,忙披衣坐起。先喚人送熱湯來,又體貼地問他用過膳否。
孟大郎忙活了一整日,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雖然疲累,但見到妻兒安然無恙,心裏還算熨帖。
陶玉又問他,“到底用膳了沒?”
他實在累得吃不下,但為了不讓妻子擔心,便點了點頭。
“早些時候在李家那兒吃了。他家碼頭的貨可真多,運了整整一日都還排着長隊。”孟大郎有些羨慕似的說道。
像這幾日的貨量,哪怕在李家碼頭每月只現十天,一年所賺之數也夠買下十個孟氏繡坊。
但一想到碼頭這兩日來往的人,孟大郎下意識皺了眉頭。
有股說不出來的感覺,他總覺得哪裏要出事。
陶玉知道自己丈夫這兩日受李六郎所托,在忙着李家手底下的事情,略等片刻,方試探着喚了一聲:“夫君——”
孟大郎回神,見妻子眉間有試探之意,聯想起方才一進陶家,自己便被小舅子攔住,還在廊下說了許久的話,頓時明白了妻子的意思。
“玉兒,你就放心吧。”
孟大郎先将妻子扶坐下來,就着婢女送過來的熱湯淨了手,再回來掌住妻子肩頭。
兩顆腦袋緊緊貼在一處。
“二郎既有從.征之願,岳母又同意,咱們理應當全力支持。只是天下承平已久,朝廷如今多對西北用.兵。二郎想去西北從.征,少不得要找裏正點頭。”
“嗯、”陶玉點頭,反握住丈夫放在她肩頭的手。
丈夫說的與她所料相差無幾,陶玉心中立刻安定下來。但此事未竟,夫妻二人皆不敢掉以輕心。
陶玉又道:“對了,韻娘也來了。照顧了我一路,才歇下來,明日你也去看看她。”
孟大郎臉上露出驚喜又欣慰之色,先點頭答應,複又嘆道:“韻娘是個好姑娘。這些年我只是在生意上照看了她一些,家裏事卻沒有仔細去打聽,否則,我一早便宰了那焦文俊!”
提起焦家的人,孟大郎惱怒不已,将手用力捏成沙包大的拳頭。
陶玉難得見他露出如此憎惡的神情,遂柔聲勸道:“好啦,如今韻娘與焦家和離,等阿耶阿娘去簽了文書,咱們一家就可真正團圓。你明日去見她,可小心着少提焦家。”
“我知道。”
聽到“和離”二字,孟大郎臉色稍霁,柔聲和妻子又說了幾句,起身盥洗更衣,很快入夢。
*
孟大郎行事沉穩練達,加之有陶玉、孟韻從旁協助,不出十日便把陶二郎的事辦妥。
一切只等官府文書下放,陶二郎便可正式動身,出發西北。
陶家下帖宴請李六郎和裏正。男女分席,孟大郎和陶珏去外廳招待男客,陶夫人便和孟韻一起在內堂陪着女眷。
蘇城時和年豐,民安物阜,時人也追逐風尚,喜愛各色絲帛衣料。
陶夫人有心,想給兩家的女眷送些衣裳料子。家中尋常的東西自然拿不出手,孟韻又從小在繡坊長大,此事交給她辦最為妥帖。
孟韻大方答應下來,心中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一定要去布莊選幾匹上好的衣料。
出門時正好風輕日暖,半路上卻忽然下起了雨。孟韻側傘看了看天,慶幸自己帶了雨具。
剛到布莊門口,還未來得及看清四周,一聲驚呼穿透雨幕,直沖孟韻耳畔。
“孟娘子!”
聲音熟悉又帶着驚喜,孟韻立刻擡傘一瞧。
竟是謝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