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視大人為知交好友
第28章 第 28 章 視大人為知交好友
謝輕舟眸中的情緒在瞬間凝滞, 心中原本激蕩泛起的浪潮,被迅速清醒過來的神思拍散。
眼前的孟韻娘眸色清澄,卻又帶着試探之意, 謝輕舟有些慌亂地端起面前的杯子, 遮掩自己大意流露出的情緒。
幾乎在瞬間,他心中已将孟韻對自己的态度做了權衡利弊。
胸中好似空谷冷風回蕩,讓他整個人囫囵冷靜下來。
他既不是強取豪奪的李六郎,也不是有名有分的焦文俊。
平白無故地對一個陌生女子“施恩”,也難怪人家會懷疑。
一口茶水見底,謝輕舟慢慢将杯子放下。
他沒有立即回答孟韻提出來的問題,而是故作不解地看了一眼孟韻,視線輕飄飄地掃過她衣袖上繡着的蘭花。
孟韻問這句話, 心裏原本就有些忐忑。
來之前, 她甚至再次做好了義正言辭、拒絕謝輕舟的準備。
但事情的發展,好似跟她預想的不同。
此刻謝輕舟面色一冷, 冷不丁看了她一眼,嚴重甚至帶了些“痛心疾首”和無辜。
孟韻緊張地吞咽了一下,心中忽然有些發慌。
謝輕舟宦海浮沉幾載, 故作深沉, 洞察人心的本事多少學了兩分。
今日居然用在一個未滿雙十的女子身上, 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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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此刻萬萬不能露出破綻。
他依舊微蹙着眉頭, 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然後視線慢慢上移, 終于肯看孟韻的臉了,嘴角再微微上擡,臉色一下子放松了下來。
端得是一副又苦澀,又無奈的樣子。
“大人?”孟韻壯着膽子喚了他一聲。
她可不是幾年前未經人事的小娘子,尤其不會因為男子嘆兩聲氣, 就能将她輕易哄騙過去。
無論如何,謝輕舟今日必須給她說明白了。
想到這裏,孟韻心裏的緊張蕩然無存,盯着謝輕舟的眼神依然溫柔,卻分外堅定。
謝輕舟知道她今日鐵了心想要一個答案,也知道她才經歷了一場生死之劫,此刻能面不改色地坐在自己面前,已屬非常有膽色的女子。
尋常手段,根本哄不了她。
于是,謝輕舟沉聲道:“不必說了。”
他的聲音冰涼,骨節分明的手掌擡起,微微遮住孟韻透過來的視線。
指節上一枚翠玉扳指泛着幽冷的光。
她的視線被他驟然擡起的掌心擋住,錯過了男子臉上一閃而逝的晦暗和松懈。
答案就在眼前。瞬間心跳如鼓。
孟韻攥緊了袖t口,力道之大将一朵蘭花扯得發皺。
窗外一陣瓢潑似的的雨從空中侵洩而下。
客棧臨街,落雨之時人聲瞬間嘈雜,一室之內卻清雅安靜。
天地瞬間分割,給這兩顆期待又緊張的心平添了一把幹火。
終于,一道冷泉般沁涼的聲音落地。
“孟韻娘,你以為我謝輕舟是什麽人?”
質問直擊人心,将她問得啞口無言。
謝輕舟卻不管她忽然發白的臉色,繼續道:“我若是想要一個女人,那也是堂堂正正,行事光明磊落。謝某不才,卻也懂得何為律法。”
“方才你問謝某,憑什麽幫你?娘子聽好了,謝某憑的是大唐律。若娘子願意,大唐律法足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幫你!”
“宵小之徒,原無可懼。只因這世間有李六郎之流的鼠輩當道,這才致使娘子遭遇今日的不測。謝某身居此職,所為皆為分內之事。輕舟有所冒犯之處,萬望娘子海涵。”
孟韻本就是強打起精神和勇氣,想要問謝輕舟一個明白。
如今人家将自己一整個清清白白地剖析在她眼前,正氣凜然,君子端方,倒讓她覺得宛如身在火上,進退兩難。
一時不敢回想自己方才聽到了什麽,孟韻抿了抿發白的唇,錯眼不敢去看面前兩道灼灼的目光。
“大人所言……韻娘明白了。”她嗫嚅道。
青蔥指尖無意思磨着袖口的蘭花紋,秀眉微蹙着,仍似有所顧慮。
這就是還不放心。
謝輕舟一直在觀察她的臉色,見狀眉梢一跳,拎着茶壺将兩人面前的茶水斟滿。
此刻,熟悉謝輕舟的人若在,定能察覺這是他獨有的神态——每當看到謝二郎眉毛一動,就得離他遠些,否則被他坑進去了,都不知道套下在了哪兒。
茶盞蒸出的水汽模糊了二人的視線。
房間幽閉,唯有二人。
謝輕舟放肆直白的打量被放大,但孟韻已經無暇顧及這些,或者說根本就沒察覺。
顯然,她不知道自己還該不該再問一次。
看到謝輕舟給自己斟了茶水,孟韻的心微微放松了一些。
或許,他氣了,但也沒有很氣。
蘭花紋、何大夫、千鈞一發之時的救命之恩,這些統統都做不得假。
莫非,真如他所說,的确對自己并無非分之想。
這一切的一切,都如她自己對楚容所解釋的那般,全因為“謝大人是一個好人”?
孟韻想相信,卻又謹慎地不敢相信。
她擡頭小心翼翼地看着謝輕舟,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打攪了對面一言不發的男子。
屋外的雨勢在這一刻猛然變大,豆大的雨珠如擂鼓一般擊打着半掩的窗扉。
寒冷的風将窗扇吹開,屋內頃刻湧入一股冷風。孟韻脖子忽覺發冷,不禁瑟縮了一下。
謝輕舟慢慢啜着杯盞中的茶水,見狀動作一頓,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孟韻從問話過後一直在關注着他,見他忽然站起,徑直朝自己而來,莫名心裏一緊,手指不安地捏成一團。
然而,謝輕舟只是繞過了她,漠然站到了窗邊。
寬大的青色衣擺無意掃過她的衣袖,卷起一圈清冷的香氣。
孟韻背窗而坐,此刻并沒有聽到關窗的聲音,只知道謝輕舟站到了窗邊。
寬大的身子甫一站過去,立即擋住了侵襲而入的寒風。
她的脊背慢慢放松,周身的冷氣也漸漸散去。
風從謝輕舟的衣衫縫隙而入,少許吹至她面前,冷香繞鼻,經久不散。
她緩緩地擡起眼,目光平視前方,無意識落到了面前的那套青瓷茶器上,杯口還有點點水漬。
窗扇“吱呀”響了一聲,耳邊又刮過一陣涼意。
孟韻一驚,稍稍偏頭,連帶着她耳上的瑩潤耳珰都晃了晃。
謝輕舟深深看了一眼,眼前耳珰幽幽晃動,與記憶中焦府壽宴那日的她不謀而合。
有別于見過的諸色長安佳麗,孟韻總是穿着素淨的衣裳,頭上也不簪戴豔麗的絹花。
只是越素淨,越有什麽東西更豔麗。
謝輕舟收回落在她脊柱上的視線,慢慢轉身,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韻娘,”有別于方才铿锵激昂的回答,此刻,謝輕舟的聲音落寞極了。
他背對着孟韻,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氣,“我初來蘇城,原以為我們至少還算得上朋友。卻不想,你竟是如此看我。”
算得上朋友……卻不想,你竟是如此看我……
孟韻猛地一轉身子,茫然地張了張嘴,愣是說不出一個解釋的字。
來之前準備好了一肚子的話,不管好的歹的,在這一瞬間通通忘了個幹淨。
他當她是朋友?
孟韻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繼而目光精準地落在謝輕舟的領口上。
男子素衣盤發,長身而立,唯有衣領袖口處的蘭花點綴,是一身衣裳中唯一的亮色。
她……能信他嗎?
背後傳來清晰的衣料摩擦聲,謝輕舟知道她在看着自己,清瘦高大的脊背微佝,顯得落寞又凄冷。
他沒有關窗,于是雨珠濺到窗棂,又飛濺些許到他臉上。
他的臉對着窗外,看着街上因雨勢猛增,而來往避雨的人群,嘴角微微勾起——既非嘲弄,也非慶幸。
雨珠挂在謝輕舟濃密的眼睫上,眸子擡起又落下,濕潤和冰涼随着他的動作反複湧現在他臉上。
他像是知道孟韻的想法,下一瞬便嘆息道:“我從前年少輕狂,又缺少長輩約束,一直都不太懂如何與同年女郎相處。家中幼妹長年養在皇後膝下,我也甚少得見。如今見了娘子,倒是讓我想起了家中幼妹,故而多生了幾分憐惜之心。不成想關懷過分,徒惹娘子戒備,我真是……”
謝輕舟的語氣委屈又無奈,再加上一個人孤獨寂寞地站立窗邊,大有遺世獨立之風。
楚容若在此,定會震驚地雙眼圓睜,下巴大張。
曾幾何時,楚家族老,也是楚容祖父攜她同去長安。她可是親手撿到謝輕舟身上漏出的一個荷包,據說還是梨花郡主之物。
無奈謝輕舟死不承認,竟然推說是平康坊女子之物。
皇後既是撫養謝家三妹輕熙,又非囚禁,除了宮禁內院不能随意出入,哪點又阻攔了他們兄妹相見呢?
他會不知如何與女娘相處?真是笑話。
可孟韻不知他從前的事。
聽到謝輕舟一番“肺腑之言”,只覺喉嚨像堵了一大團棉花,似輕似重,壓得她喘不了氣。
徒勞地張嘴解釋道:“大人,我——”
謝輕舟卻在這時轉身,擡手制止了她的解釋,臉色平靜又冷漠,笑意消失,唯剩無奈。
“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幫你?現在問清楚了,也說清楚了。”他朝着門外朗聲道:“謝樓,送客。”
“大人,我不是這個意思。”孟韻起身上前兩步,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
其實話剛出口的瞬間她便已後悔。
只是如今才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
謝大人是她的恩人,枉自己讀了多年的聖賢書,怎麽今日卻對自己的恩人問這樣一個失禮的問題。
就好比,自家羊圈失火,領居來幫自己救羊。過後自己卻問人家,你為何要抱着我的羊?
這不是……妥妥的白眼狼嗎?
“謝樓,送客吧。”謝輕舟明顯已經不想與她多說。
謝樓推門而入,見狀“咦”了一聲。
他家郎君面色不善,孟娘子一臉急切,嘴巴開開合合,往日伶俐的模樣渾然不見,倒顯得笨拙了許多。
謝樓撓撓頭,神情怪異得看着兩人。
這是吵架了?不應該呀。
他家郎君連威嚴肅穆的皇後都可哄得眉開眼笑,怎會惹惱孟娘子。
帶着一頭霧水,謝樓拱手問道:“郎君有何吩咐?”
謝輕舟倒沒有再提“送客”一事,只是無聲指了指孟韻的衣裳。
謝樓“哦”了一聲,立即明白了過來,轉而對着孟韻解釋道:“娘子勿怪。這身衣裳是在之前給大人買衣裳的布莊尋的。那布莊掌櫃一聽完我要拿衣裳,便塞了這件給我。大人吩咐早去早回,我便沒有細瞧,還請娘子海涵。”
布莊掌櫃與他說了許多,就差将衣裳誇得天上地下僅此一件,謝樓怕耽擱時間,便匆匆買了回來。
至于這衣裳是何樣子,他還真沒仔細看。
孟韻聽後更覺愧疚,好端端得她多想什麽。今日果然是魔怔了,怎會生出謝大人觊觎她的想法?
此事真乃無稽之談。
雖說謝大人從前行事是荒唐了一些,壽宴那日随口的調侃,現在看來也定是無心之舉。
話說誰人沒有過從前,她不也曾覺得焦文俊是一個好人嗎?
過去的已經過去t,從前的荒唐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就好。
她實在不該懷揣着舊時的眼光,如此苛刻地來看待這位光風霁月的謝大人。
想到這裏,孟韻先是朝謝樓道謝,再轉向謝輕舟:“都怪孟韻一時情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誤會了大人。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謝輕舟搖搖頭,“沒關系,我知你才經歷了李六郎一事,難免對男子有些防備。也是我身邊的人行事不當,不知為何也為娘子買來了蘭花紋樣的衣裳,這才引來你的誤會。輕舟在此向孟娘子賠罪。”
謝輕舟說着就朝孟韻拱手,作勢要給她作揖賠罪。
有恩于她的人反倒要向她賠罪,試問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孟韻早被他一番話說得心中又羞又愧,此刻也顧不得禮節,朝上托着他的手,一臉急切。
“使不得大人,您這樣,孟韻真是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謝樓見狀,已經悄悄退到了門後,将自己盡可能地遮掩起來。
謝輕舟的手卻像是被她燙到了一般,連連往後縮,猛一下搭上窗棂,五個指尖死死扣着邊緣。
“不妨事,是我考慮不周。”
說完,謝輕舟霍然側身看向窗外,單手把着木框,似要關窗,又似要将其阖上。
孟韻茫然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愣了兩下,慢慢地縮了回來。
她這次,好像真的過分了些。
對朋友真心相待,卻反遭誤會,是個人都會生氣。
雖說謝大人是官,她是民,但同樣是人,只要有心,肯定都會覺得難過。
謝輕舟側身而立,孟韻看到他決然地閉上雙眼,手掌無意用力,窗反而微微張開得更多。
雨水被風吹得飄搖,密密麻麻地打在他的臉上,眼睛上,也打在她的心上。
孟韻心中覺得萬分愧疚,可謝輕舟一直不肯看她,便是想解釋也無從說起。
這時,門上忽然傳來三聲極輕的聲音,“陶家來人了。”
謝樓不得已,偏頭去看兩人,眼神示意外面該如何處置。
孟韻不知外面是陶家何人,但此刻與謝輕舟相處尴尬,她只好選擇起身告辭。
“多謝大人今日相救之恩,改日孟韻定親自登門道謝。今日是我糊塗,冒犯了大人。”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又道:“如蒙大人不嫌,韻娘其實早亦視大人為知交好友。”
說罷,孟韻側身福了福,将一方帕子放在桌上,便往外走去。
“我送送你。”
孟韻剛出房門,謝輕舟的聲音便在她身後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