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僧語連三問
第19章 僧語連三問
沈璟彥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從容不迫,默默望着場上的戰況。
如果程不漁真的要殺吳轫,那此時此刻,落在吳轫胸腹之上的,便不是這一掌,而是他那戴着玄鐵指虎的拳頭了。
他的拳頭,可是向來不認人的。
陸昭昭竟緩緩站起了身,目不轉睛地瞪着程不漁。
他到底是誰?
這樣的手段,她只在一人身上見到過。
葉舟。
難道他是……
正在陸昭昭幾乎要确鑿認定他就是葉舟的徒弟時,吳轫那“昆侖一掌”竟直接落在了離程不漁胸口一寸不到的位置,而這掌風蘊含的內力,竟也讓程不漁不由踉跄倒退了三步。
場上傳來一片悚然驚呼,就連扛着刀的二十八塢匪徒也跟着心驚肉跳。
沈璟彥蹙着眉頭,原是輕輕敲着手臂的手指也停住不動,心情忽起忽落。
程不漁穩住身體,瞪眼嘆道:“吳兄,昆侖一掌,名不虛傳!小弟今日算是領教過了!”
但他也知道,吳轫也并未鐵了心要殺自已。如若真的下了死手,憑借昆侖一掌的威力,他現在恐怕早已肝膽俱裂,一命嗚呼。
吳轫望着他,眼中似有光閃動。他的心已經快要碎了,他的思緒也已快要崩潰。
這樣一個少年,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實在下不去手——他如何能下得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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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不漁似看出了他的猶豫,朗聲道:“吳兄!你不必手下留情。昆侖的絕學衆多,小弟倒想都見識一番,也不枉在江湖走上這一遭!”
吳轫卻并未回答。他心中有萬千言語,可一切言語都在不言中。
陸昭昭顯然也看出了二人的心照不宣。她柳眉一橫,怒聲道:“你們兩個,果真如那牛馬,不抽上幾藤條,便不會使上幾分力氣!若再猶豫,便都死在我的劍下好了!”
吳轫的拳頭不由自主地又攥緊了。他的瞳孔似已在收縮,呼吸也跟着沉重了起來。程不漁睨了陸昭昭一眼,忽然也斂了笑,定定地望着吳轫。
卻見吳轫的手掌豎立,自下反切,程不漁旋身一躲,而另一掌卻又劈天蓋地向他壓來。
就在這一掌即将落到程不漁胸前時,他卻突然壓低了聲音,用極快的語速道:“你我都不必死!”
吳轫這一掌忽然懸在了半空。但他只是微微愣了一瞬,便又以更快的速度、更加迅捷的出手向程不漁逼近,眼中的神色愈發淩厲。
身形如電,掌風如綢,兩個人已經鬥到了一百多招。他二人的武功都是無窮變化、精妙絕倫,令人目不暇接,啧啧稱奇!
此番比試,就算是風花雪月四位堂主見了,都不免覺得,他們二人之中任何一人死在這裏,都是一件極為可惜的事。
“這二人,當真世間奇才。”雪長老低聲嘆道。
“便是這樣的奇才,若不除掉,來日必成二十八塢禍患。”月長老冷聲道。
卻見程不漁腳步一滑,人已在吳轫的右側身後,擡起一掌,對着他的肩膀斜斜削下——這一掌本已強勁而有力,以吳轫身處的位置,原是躲閃不過。
吳轫卻突然将手一擡,竟穩妥、精準又果斷地接下了這一掌!
程不漁一愣。
沈璟彥突然暗嘆不妙!
果然,只見吳轫死死擰住了程不漁的手腕,而程不漁的身體在他這一擰之下,在空中旋了一周,待他看清吳轫的出手時,那極狠、極辣、極其淩厲的一掌,便已經落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沈璟彥猛地瞪大了雙眼,身體情不自禁向前一傾。
衆人皆爆發出一陣驚愕的呼聲。
卻見程不漁人已淩空飛起,重重跌落在了三丈之外。
陸昭昭錯愕望着癱倒在地的程不漁,而沈璟彥則差點兒就要翻出欄杆向他跑去——
可程不漁卻只是躺在那裏,愣愣望着湛藍的天空。
一片白雲自他面前悠悠飄過,空中還掠過幾只飛鳥。
他居然一點也不痛。
不但不痛,整個人仿佛只是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悠然推了出去,沒有受一點點傷。
他這才後知後覺,喃喃道:“是昆侖內功,移天換日!”
就在他說出“移天換日”四個字時,吳轫已經跪倒在地,自口中湧出一灘赤紅的鮮血。
昆侖內功移天換日,在這一掌落到程不漁身上時,吳轫便已用內力将這強力的一擊撥回。這一掌看似是落在了程不漁的胸膛,而其中蘊含的無窮內力,卻是實打實地落在了吳轫自已身上!
只可惜,當程不漁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吳兄!”
程不漁慌忙爬起,幾乎是一步蹿了過去,一個趔趄便跪在了吳轫面前,扶着他的胸背,顫聲道:“吳兄,你這是何意!”
“小兄弟,你,你勝了。”吳轫嘶聲道。
“吳兄,我已告訴過你,我們都不必死,你這到底是為何……”程不漁壓低了聲音,可語氣中卻滿是悲哀和無奈。
吳轫卻突然輕輕笑了起來。
他擡起眼,眼中似有淚,将落未落。
“我知道,你有萬全之策,可保我們無虞。可是……我的身份已經暴露,若是活着離開這二十八塢,只怕昆侖派與二十八塢之間的争鬥将無止無休,昆侖派中,将永無寧日。”
程不漁的手不住顫抖着,他的喉嚨發不出一丁點聲音。他只能惶然地望着吳轫,無措地撫着他的背——他的肋骨已全然斷了。
“我,我知道你是……”吳轫看着他,哽了哽,“我知道你是葉舟少主的徒弟,雲水盟盟主的義弟,你是程不漁……”
“你知道……?”程不漁錯愕難當。
“我認得那竹葉飛花……”他輕輕笑道,“這世上,會使竹葉飛花,又這般聰穎的少年,除了楚盟主的義弟,還能有誰呢?”
程不漁整個人頓住,只能凄聲喚道:“吳大哥……”
想起這兩日相處的種種,他的淚已落了下來。
“楚盟主待我與我師父有救命的大恩,我無以為報。我,我只能用這般方式,助你一臂之力。”
吳轫的聲音更弱了些,用幾不可聞的聲音繼續道,“我知道你在查什麽……我已将我知道的都告知了你,你一定,一定要将二十八塢和、和赤竹的陰謀查清,絕不能讓他們危害江湖!”
“我定會的,吳大哥,我,我……”
“你定要。”
他堅決而有力地說完這三個字,便整個人身體一癱,伏在了程不漁肩頭,沒了聲息。
程不漁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的手仍撫在吳轫的背上,可這背卻一動不動了。
沈璟彥驚不可扼地望着眼前這一幕,整個人僵立在了原地。
無人能料想這結局,就連陸昭昭也愣得仿佛沒了意識。霎時間,場上竟然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吳轫這出其不意的一招懾住,駭在了原地。
怎麽會有人甘願自已送死,讓對手活下去?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突然三聲鑼響,只聽漢子高聲叫道:“第一場,阿九勝!”
自外圍湧入四個壯漢,将失神落魄的程不漁連拖帶拽拉出了場地。
如此豪傑,如此犧牲,他怎能不恍惚,怎能不敬佩,怎能不嘆惋,怎能不心酸!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沈璟彥原是想安慰他一番,卻又不知如何安慰,便只能望着他,黯然嘆息。
吳大哥,你原也是雲水盟的暗探,同我一樣,是麽?
還未等程不漁緩過神來,又是一聲鑼響,衆人的目光自程不漁身上挪到了場地中央。
漢子高聲道:“下一輪,十八對湛空!”
沈璟彥微微扭頭,望了湛空一眼——湛空雙手合十,垂眸含笑,不慌不忙,向沈璟彥點了點頭。
沈璟彥只輕輕一躍,便如一只白鶴,飄飄然落到了場地中央。雖手腳仍縛着鎖鏈,可這鎖鏈對他來說輕若無物。待袍擺翩翩而落之時,他手中已自多出了一杆銀光閃閃的長槍。
“風雷門?!”
一陣錯愕的驚嘆之聲自人群中響起,風花雪月四大堂主也驚駭不已。
花長老伏在陸昭昭耳邊輕聲道:“塢主,此人是風雷門弟子,風雷門乃朝廷特設門派,是朝廷在江湖的門面。如果這般貿然得罪,恐怕對我們不利啊。”
陸昭昭秀目一瞪,冷聲道:“怕什麽?不過是銀槍弟子而已。”
花長老聞言,已知不能再勸,只能憂心地點了點頭。
沈璟彥将槍一揮,平靜道:“小師父,你我原是不必打這一場。”
湛空仍是雙手合十,淡淡道:“的确不必。”
沈璟彥恭謹道:“既如此,多有得罪了。我盡量不傷師父便是。”
湛空含笑道:“無妨。你真正的敵人,原本也不是小僧。”
半空之中,一道銀光乍然而起,宛如天瀑傾瀉,龍吟陣陣。這一槍如從天上來,其勢無窮。
可湛空卻仍是不慌不忙,只腳下微微一滑,淩波微步,連半點塵土也未曾看見,長槍徑自從他肩膀劃過,刺入了地面,抖了兩抖,便不動了。
沈璟彥如鷹一般俯身落地,長袖一拂,那長槍又回到了他的手中。整個過程電光火石,不過是眨眼間事。
只見他右手負後,左手擎着長槍,連連刺出。湛空仍是雙手合十,左右微微閃避,這槍勢雖密集,可卻未能沾到他的半塊衣袂。
沈璟彥心下有些訝然。這湛空不過是少林寺的一個行腳小僧,莫不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湛空左右閃躲,臉上的微笑變也沒變。他忽然邊閃躲着,邊悠悠開口道:“施主,你說何為智慧?”
“……什麽?”沈璟彥的招式并未停歇,可人卻已經愣了。
“智慧即般若,能讓衆生斷除結縛、止息煩惱、抉擇善惡。”
“受教了。”沈璟彥道。他槍勢一變,連甩三槍,槍聲呼嘯,勢沉如山。
湛空擡起一只手,只輕輕撥了一撥,這精妙的三槍便被他盡數化解。沈璟彥只覺得一股至柔至韌的內力自槍身傳到他的雙臂之上,他的身體竟也跟着變得輕盈靈巧,疲感皆無。
“你說,何為慈悲?”湛空撥開面前的長槍,又含笑發問。
“……在下不知。”
沈璟彥心中疑雲四起,竟不知眼前這個和尚的用意。
“慈悲,乃與衆生樂,拔衆生苦。”
“……”
銀槍游走,白衣騰挪;僧人含笑,神秘莫測。就連在一旁觀戰的程不漁,也一頭霧水,匪夷所思。
“你說,何為解脫?”湛空又再度發問。
“……何為解脫?”沈璟彥糊塗得簡直不能再糊塗。這和尚到底要做什麽?
一槍刺出,湛空微微一笑,竟突然出手,出乎意料地一掌穩穩握住了沈璟彥的長槍。
沈璟彥心下大驚,而湛空卻忽然手腕一震,那長槍竟然兀自震得收了回去!
只聽湛空忽然大聲道:“現在就是解脫!”
“脫”字剛說出口,他人已淩空躍起,将沈璟彥環腰一攬,又向程不漁飛掠過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竄出了十丈高,待衆人回過神時,他們三人竟像一只鳥一般,已然消失在了角鬥場上方的天空之中,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