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無辜的太陽
005 無辜的太陽
以上,就是阿爾文記憶中與太宰治這個“有趣孩子”的第一次初見。
就像是路遇一只奄奄一息卻還會對任何敢向它伸手的人類發出兇惡嘶叫的野貓,阿爾文作為一個二十多年都沒完成社會化的非人類,對此等行為只有一種印象、一個評價:
真是一個超有活力的孩子啊!
可愛。
先不提這樣的可怕印象到底被人吐槽過多少次,無論如何,這也是四年前的事了。
這四年裏,阿爾文與這只“超有活力的野貓”AKA“在角落陰郁畫圈圈的小蘑菇”的相處,可謂是鬥智鬥勇,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陰郁小蘑菇的态度就發生了一些微妙轉變。
阿爾文本來還以為這是他的錯覺,直到今天突然被這只陰郁小蘑菇抓住手按在他臉上,阿爾文才在愕然之餘确定了一件事:
這個名為太宰治的年輕人,果然出了問題!
所以,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微妙變化?
阿爾文冥思苦想,沒有結果。
一側,過分敏銳的年輕人幾乎瞬間就察覺到了阿爾文的走神。
“阿爾文,你在想什麽?”
太宰治的聲音越發輕快甜蜜了起來。再結合這個年輕人在來到橫濱這四年裏做下的豐功偉績,相信任何一個人都有理由将此刻的太宰治聯想到童話裏那位意圖給白雪公主塞毒蘋果的惡毒王後。
但不知道為什麽,阿爾文卻在這一刻聯想到了那群會定點來打劫他零食、并會在發現他沒帶零食後向他大聲抱怨的海鷗。
阿爾文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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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這孩子的本性就是非常活潑啊,以至于就連任性蠻橫的行為都顯得可愛。
阿爾文笑道:“沒有,沒有在想什麽。”
“撒謊。”年輕人冷冰冰拆穿謊言。
“好吧,好吧……”阿爾文無奈道,“如果一定要說我在想什麽……我大概是在想,為什麽太宰君你會主動觸碰別人吧。”頓了頓,阿爾文補充道,“我記得你很讨厭別人碰你,不是嗎?”
在阿爾文的記憶裏,名為太宰治的年輕人有着一身大大小小的毛病。比如說讨厭曬太陽,性格悲觀,說話陰陽怪氣還超級刻薄;
比如說喜歡三言兩語把中也氣到爆炸,習慣性跟亂步別苗頭,給作之助起奇怪外號,還愛給森助理搗亂看他瘋狂掉頭發;
比如說明明吃不了辣但哪怕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也要把作之助特制超辣咖喱加入團聚菜單,直到确定在場每個人都吃掉超辣咖喱後才滿意撲街;
比如說喜歡給還在讀書的中也安排一場大庭廣衆之下的社死大戲,然後又以采風為借口拉着保镖作之助溜之大吉。
等等。
總之,這是一個特別調皮搗蛋、毛病多得讓人頭疼的孩子。
而其中,讨厭被人觸碰這一點,是阿爾文在見到這個年輕人的第二面就發現的事。
阿爾文不知道緣由,覺得可能是因為潔癖,也可能是因為別的心理問題……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阿爾文非常尊重人類的各種習性。
因此,在發現太宰治讨厭被人觸碰這一點後,阿爾文這四年裏都有很小心地與對方保持距離,哪怕在這個年輕人被人流撞得倒向他的時候,他也只是小心地用手杖去扶他。
可如今,太宰治這個年輕人卻主動抓住了他的手……這可真奇怪,不是嗎?
身旁,太宰治沉默了下去。
但在阿爾文的直觀感受裏,這個年輕人身上的火氣卻是一截一截地往上蹿。
可即便如此,太宰治的的語氣也非常平靜。
“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太宰治聲音微妙而古怪。
如果不是阿爾文此刻明确“看”到了太宰治腦袋上氣得快要爆炸的火焰,阿爾文幾乎會以為這個年輕人只是随口一說。
“你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一直避開了我?”
太宰治怎麽都沒想到,自己這四年裏想過無數遍的“阿爾文為什麽會特意避開自己”的問題,其答案竟然會這樣……這樣……讓人生氣!
——難道他之前說的話還不夠明白嗎?
哦,對的,對“委婉”一竅不通的阿爾文肯定完全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是他的失誤。
——那他該說到什麽地步才可以啊?
為什麽世上會有阿爾文這樣讓人生氣的家夥啊!
太宰治又又又又一次被阿爾文氣得火冒三丈。
而一邊,阿爾文還在嚴謹補充:“不對,不能說是避開,嚴格來說,我只是……跟你……保持……”距離而已。
太宰治逼視的目光如同實質,阿爾文的聲音越來越小。
“呃……”
沉默了一會兒,阿爾文試探說:“對不起?”
阿爾文此刻滿頭霧水。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又惹眼前的人類生氣了,但阿爾文知道,這種時候道歉就對了。
因為人類就是這樣文化複雜的同時又很柔弱很需要保護啦。
阿爾文覺得,自己在保護人類這件事上還是很有心得的。
但奇怪的是,身邊的年輕人更生氣了。
而比奇怪更奇怪的是,他吸了口氣後,又把這股氣惱壓下去了。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太宰治說,“如果阿爾文你覺得對不起我,你要做的不是道歉,而是補償我哦!”
太宰治将無理的話說得格外理直氣壯,甚至像是在撒嬌。
如果某位名偵探在這裏,他肯定能看出太宰治這家夥一定又在琢磨着某些壞主意了。
但很可惜,在這裏的只有阿爾文。
于是,阿爾文·被糊弄學9級·對撒嬌的人完全沒有辦法·傻乎乎的非人類,覺得太宰治說得很對。
阿爾文點頭:“那太宰君想要什麽補償?”
太宰治從長椅上輕輕跳了起來,站在阿爾文面前,熟練向阿爾文伸手。
“首先,發帶!”
阿爾文笑了笑,也熟練地解下發帶,放在太宰治的手心。
“不——對——”
太宰治拉長了語調,一翻手,将發帶又放回了阿爾文掌心,然後繼續向阿爾文伸手。
阿爾文驚訝地想了想,試探着握住太宰治的手腕。
面前的年輕人發出了輕笑,像是在鼓勵他。
于是阿爾文将發帶輕輕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柔軟的發帶在柔軟的皮膚上緊系。
阿爾文忍不住困惑:“你不是……很讨厭這樣嗎?”
阿爾文還記得,四年的他将發帶系上年輕人手腕後不到三個小時,就被當時還是個孩子的太宰治氣急敗壞找上門來。
“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麽?!”
當時的太宰治年紀很小,聲音卻陰沉得可怕,足以随機吓壞幾個幸運路人。
但說實話,這樣的質問對阿爾文來說完全沒有壓力。
阿爾文笑道:“誠實面對自己的情緒不好嗎?太多情緒堆積在自己的心裏,會把人壓垮的哦。而且,我也沒有對你做任何事。”
少年的太宰治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顯然不相信阿爾文口中的半句話。
阿爾文解釋道:“就像是天上的太陽。當你走在陽光下時,你會感受到溫暖,感到開心,感到希望,但這些情緒并不是因為太陽對你做了什麽,而只是因為你看到了太陽、接近了太陽,僅此而已。”
少年太宰治沉默許久,做出點評。
“竟然将自己比作太陽,您可真是厚顏無恥。”
阿爾文:“……”
這年頭說真話都沒人信了。
阿爾文委屈,但阿爾文不說。
時間回到現在。
阿爾文用指腹輕輕撫過太宰治手腕上的發帶,越發感到了困惑。
“我一直以為……你很讨厭被影響。”
太宰治讨厭被人觸碰,更讨厭被幹擾和影響情緒,哪怕是正面的也不行。
而來自阿爾文的幹擾,更不行。
所以,在解開發帶後,曾經有那麽一段時間太宰治是繞着阿爾文走的,直到後來他似乎跟當時還是醫生的森醫生打了什麽賭,這才對阿爾文恢複了平常心。
然而,今天的太宰治已經連續做出兩個反常舉動了。
這真的還是他了解的太宰治嗎?
阿爾文狐疑地對太宰治看了又看。
太宰治笑了笑,沒有解釋,而是晃了晃手上的發帶。
“不是你說的嗎?”太宰治熟練地避重就輕,“要誠實面對自己的情緒,不能因為走近了太陽就讨厭太陽的溫度……”他的聲音輕了下來,“太陽不是故意的,太陽只是一視同仁而已……”
頓了頓,太宰治“啧”了一聲:“果然還是很不爽。”
阿爾文:“……”
阿爾文覺得太宰治在胡說八道,但他沒有證據。
在這個話題上一點而過,太宰治再次向阿爾文伸出了手,理直氣壯:“可別高興得太早,我要的補償可還沒有結束哦!”
太宰治說:“還記得你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嗎?”
“什麽話?”阿爾文不解。
“關于為什麽你喜歡這個世界的話。”太宰治說,“再對我說一遍吧。”
阿爾文很快想起來了。
他微微笑着,輕輕握住這只伸到他面前的手。
“我喜歡夏天。夏天的陽光很好,海風也很舒服,雖然更多的時間裏,夏天是非常悶熱的,但如果能趁着涼爽的那幾天在公園散步、看看大海、和海鷗玩喂食的游戲、躺在草地上曬太陽,還有和鮮花一起打滾的話,那會有非常幸福的感覺。所以我喜歡夏天。”
阿爾文感到年輕人的手在他掌中虛虛搭着,輕輕發顫。
阿爾文下意識認為這是這個年輕人的潔癖又犯了,善解人意地打算收回手,但卻出乎意料地被太宰治反手抓住。
“還有。”太宰治說,“繼續說。”
阿爾文有些困惑,甚至有些連自己都不明白的細微悸動。
但阿爾文并不知道這一刻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人到底在想什麽。
他只能按照這個年輕人的催促,繼續說了下去。
“我喜歡雨天,特別是秋天的雨天。秋天的雨有一點涼、一點寒,當它劈劈啪啪落在葉子上時,會發出很好聽的聲音,如果能在這樣的聲音下坐在壁爐前,和家人還有朋友坐在一塊兒看書,哪怕什麽話都不說,也是非常美好的,所以我喜歡雨天。”
“還有。”太宰治依然在催促,“繼續。”
阿爾文溫柔說:“我喜歡有很多人的熱鬧地方。雖然人一多就會有各種奇怪的東西堵在街上,攔下我的腳步,可是當我為此停下時,我總是能發現一些意外的小驚喜。
“我看到路邊的團子很好吃,雖然有點太甜了,但店家是個很活潑的年輕人,哪怕生意繁忙的時候,也會記得找我聊天,這樣的話題和生活很有趣,我很喜歡;而如果路邊有游戲廳的話,會更有意思,因為那些孩子在打游戲的時候會說一些奇怪又有趣的話。我聽不懂,但我很開心。所以我喜歡人多的地方。”
“還有。”太宰治還在催促,“還有。”
阿爾文想了想:“還有……雖然我沒辦法用眼睛看到大家,但每個人在我的感知裏都是獨一無二的。我喜歡每一個人,特別是被我影響而改變了……”阿爾文将“命運”這個詞含糊了過去,“的每一個人。這會讓我生出非常美妙的鏈接感,所以我喜歡這個世界。”
太宰治輕聲,在“太陽”的影響與鼓勵下,說出了那句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話。
“就真的這麽開心嗎?”太宰治說,“真的就沒有任何遺憾嗎?”
阿爾文微微一頓:“如果要說遺憾的話……也有的。”
“那麽,是什麽呢?”太宰治垂下了眼,哪怕明知道阿爾文不可能會看見,卻還是下意識掩飾着自己的內心。
阿爾文微笑道:“我很遺憾,不能看到太宰君你。這四年來,我其實一直都有聽人說,說太宰君你真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孩子,只可惜我什麽都看不到。哪怕是在我的感知裏,你也是一片空白,所以有些時候我也會感到遺憾,想着,如果有一天我能真的看到太宰君你的話,那就好了呢。”
太宰治驀然緊握住阿爾文的手。
是啊,是啊,是啊。
就是這樣。
就是這句話。
太宰治想要聽的,就是這一句話。
——想要看到你。
——我唯一的遺憾,是不能親眼看到你。
太宰治想要聽阿爾文親口對他說這句話。
阿爾文到了這時,像是突然反應了過來,驚訝說:“等等……所以,這就是太宰君你突然讓我摸你的臉的原因?”
因為知道他一直有這樣的遺憾,所以特意滿足他的願望嗎?
這麽體貼的嗎?
真是個好孩子!
不等阿爾文心中生出老父親的感動,太宰治的另一只手就已經抓住了他的領帶,用力往前一拽,打斷思考。
“錯!誤!”太宰治俯身,語氣惡劣,“才不是因為體貼之類的東西,阿爾文,把你腦袋裏那些蠢念頭丢掉!”
阿爾文不服氣:你就知道我腦袋裏在想什麽了?
太宰治輕笑一聲:“我當然知道,那就是蠢念頭,因為我是為了我自己。”
“是嗎?”
讓他摸臉是“為了自己”?
為了“自己”的什麽?
阿爾文才不相信。
太宰治:“……”
真是熟悉的挫敗感。
果然,暗示是一點用都沒有的……或者說,太宰治都沒有覺得自己是在“暗示”——這根本就是在明示吧?!
可有些家夥,真的就是個木頭。
太宰治深吸了口氣。
或許是某個一點神經都沒有的家夥将他氣過了頭,又或許是過分坦蕩的太陽給了他坦誠的勇氣。
這一刻,太宰治惡從心頭起,拽着阿爾文的領帶,用力将他拉到自己的面前。
先是溫度。灼人的溫度。
然後,太宰治聞到了夏天的味道。
太宰治表情一僵,下意識想要将阿爾文推開,但又感到了十二分的不甘心。
他們太近了,近到連呼吸都似乎融化在了一起。
可他們又很遠,遠到近在咫尺也不夠了解對方。
太宰治難得感到了進退兩難。
畢竟這一個舉動根本不在太宰治原本的計劃中,是太宰治難得的一時沖動。
但——做都做了!
太宰治在阿爾文的臉側輕輕一吻,然後又像是被燙到一般将阿爾文按回長椅,縮回手,聲音若無其事。
“這就是理由。”
太宰治故作鎮定,故作冷靜。
“所以,你明白了嗎?”
太宰治微微側頭,雙手插在口袋裏,沒有直視阿爾文的臉,卻也沒有放過阿爾文的表情。
然後,太宰治就見到阿爾文又一次露出了他熟悉的、令他火冒三丈的、屬于笨蛋的困惑。
“這……太宰君,我還是不明白。”阿爾文的表情純白無辜,甚至還歪了歪頭,像是一只傻乎乎的小鳥,“這是什麽意思?晚安吻?但這有點太早了吧?”
太宰治:“…………”
還“太陽”呢!你這個家夥竟然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太陽”,就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非人類也沒有!
二十年的時間都不夠你了解人類基礎常識嗎?
真是氣死他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