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裴宿洲做了一個夢。
夢裏面,也是如這樣的雨夜,風聲從四面八方襲來,冰冷的雨絲緊緊貼着面頰。
他不知走了多久,渾身疲憊。
卻仍舊窺不到一點光亮。
半刻鐘前,那朱門裏站着的貴婦人高高在上,眼底裏的嫌惡與厭棄掩都掩不住。
而此刻,他跌跌撞撞,渾身是傷,奄奄一息倒在一處不知名的竹林裏。
他想。
他大概是快死了。
裴宿洲自嘲一笑,心中湧動着一種不知名哀傷,然,下一刻,有人撐了一把傘,擋在他面前。
輕柔的暖香拂過,裴宿洲晃了晃神,卻看到,那撐傘的少女,正不疾不徐走入他兄長的懷中。
他看到,裴瑾珩同樣是高高在上,他負手立于月下,這一瞬間,他看到了那個名滿京城,卻又冷漠無情的裴瑾珩。
“宿洲,她是你的嫂嫂,你不該如此僭越。”
他嗤笑不屑,孑然一身這麽多年,人倫廉恥早就被他抛之腦後。
他想要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然,下一刻,他卻看到,嬌媚動人的女人,正瑟瑟發抖的縮在裴瑾珩懷裏,她用那樣害怕的眼光看着他,隐隐還帶着曾經他萬分熟悉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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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不許!
裴宿洲掙紮從地上爬起來,眼前的一切卻都消散了,雨聲驟然響起,他仍舊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環境中。
*
玉芙有些焦急,外頭響着驚雷,室內燃着暖香,可她的夫君,卻不省人事的倒在床榻上,發着高燒。
方才,瑾郎進來後,一言不發就開始吻她,原本她還有些羞澀,可後來發覺,瑾郎越來越不對勁,他冒雨而來,渾身都濕透了,完全不像往日裏沉穩平和的瑾郎。
內室之中,玉芙坐在塌前。
她輕輕伸出手,撫摸上男子的面頰。
不知為何,她心跳的厲害,那種不安的感覺不知從何而來,下一刻,忽然起身問道:“大夫呢?大夫來了嗎?”
蘭卉小步跑了進來,匆忙道:“夫人說,現在宵禁,外面的大夫進不來,府裏的陳大夫就在外面,少夫人可要讓他進來?”
玉芙咬了咬唇,心中忽然覺得奇怪。
她點頭,沒過多久,陳大夫把過脈之後,道:“世子只是感染了風寒,待老朽開幾副藥,自然也就無大礙了。”
“多謝陳大夫。”玉芙松了口氣。
外頭雨聲依舊,陳大夫正俯身寫着藥方,玉芙倚在窗前,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起身,環顧四周,看見沒有什麽人。
她才小心翼翼道:“大夫,這世上可有一種邪術,能讓人瞬間變了性情?”
陳大夫已經年過花甲,聞言,伸手摸上胡須,苦思冥想半日,仍舊搖搖頭。
“夫人所說的,老朽未曾聽聞過,不過,倒是知道西夷有一種岐術,能讓人失去所有記憶,一夜之間判若兩人。”
玉芙心中一緊,眼眸也變得凝重起來。
岐術?
瑾郎中了岐術?
玉芙心中思緒不平,送走陳大夫過後,她折返回來,夜深寂靜,外頭除了簌簌雨聲,再無旁的聲音,少女伸手扶在門框處,眼中滿是困頓不安。
她仔細回憶着這些日子與瑾郎相處,白日裏,青年依舊如從前一般,溫潤體貼,俊雅不凡,但是每到夜裏,四下無人時,她總能在他臉上尋到不一樣的神情。
陰沉狠戾,她從未見過。
玉芙摸上了心口,思緒越來越紛雜。
她抿着唇,小心翼翼替瑾郎捏好被角,而後伸手拂去他眉間的不安,無論如何,瑾郎曾經救她于危難之中,不管他變成什麽樣子,她都會陪着他,将病治好。
翌日,裴宿洲醒來後,感到手背處有處暖意,他蹙了蹙眉,瞥見少女将腦袋枕在塌前。
輕柔的光影撒下,落在她明豔的眉眼之間,烏發鋪開,雪頸露出一截,看起來美好易碎,裴宿洲剛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
他不由想起昨夜那個夢。
夢中,她與自己兄長并肩站在一處,他們相攜而來,仿佛神仙眷侶。
而他,泥潭裏掙紮,永遠都觸不到她的衣角。
裴宿洲不悅的閉上了眼,心中的戾氣越來越重。
不知過了多久,玉芙才醒來。
她第一個反應,便是去查看瑾郎的情況,然而,正瞥見男人靠在床頭,他眉眼俊朗绮麗,身前的衣衫不知何時敞了開來,玉芙知道瞥了一眼,便紅了臉頰。
昨夜他生病,玉芙忙于照顧他,未曾注意到其他。
而現在,一個血氣正盛的青年就躺在那裏,玉芙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了。
“郎君,你醒了?”
她本想去探他的額頭,不料腦海中忽然冒出陳大夫的話,中了岐黃之術的人,會記憶盡失,宛如另一個人。
她不确定,瑾郎還記得她多少。
玉芙心中有些難過,稍稍往後退開一步。
卻沒料到,她這個動作被裴宿洲盡收眼底,本就不悅的男人見狀,宛如噼裏啪啦的烈火裏添了一把幹柴,燒的更加灼熱起來。
他擡起眸,漆黑沉寂的眼眸漸漸冰涼,唇角卻微微勾起一抹薄笑。
他輕輕伸出手,拉住玉芙的指尖。
“阿芙可是在怕我?”他指尖輕輕撫摸着少女的掌心,漫不經心問道。
玉芙低下了頭,半晌後,才道:“夫君怎會這樣想,妾身愛慕您還來不及,從前妾身遭遇危險,是您不顧一切,從重重圍困中帶着妾身安全離開,那一幕,妾身此生都能難以忘懷。”
玉芙說的是實話。
她與裴瑾珩的初見,便是那日她去廟裏祈福,下山時遇到了匪寇,匪寇兇惡,個個拿着大刀,她與蘭卉倆人,走投無路,幾乎以為要死在那裏。
恰在此時,馬蹄聲響起。
裴瑾珩如天人臨世,一把掀起肩上的白袍,落在她身前。
在此之前,她只聽聞過,國公府世子才華橫溢,卻不曾料到,他騎在馬背上的那一刻,竟也那樣明亮耀眼。
匪寇伏誅,男人從馬背上跳下來,白衣獵獵,好看的如一幅畫。
他輕輕伸出指尖,溫柔道:“姑娘,莫怕,惡人已經伏誅了。”
那樣溫柔的瑾郎,只一瞬,便令她心智迷亂,她沉浸在他溫柔的關懷裏,心髒不受控制的為他跳動。
是以不管瑾郎變成什麽樣子,她都不會抛下他。
她會陪着他,度過難關。
玉芙絲毫不知道,自己的眷戀與回憶落在男人眼中,不僅沒勾起絲毫憐惜,還令他的怒火越來越盛,裴宿洲沉了眉眼,他就不該多餘問出那句話。
是了。
她喜歡的人是裴瑾珩,她要嫁的人也是裴瑾珩,甚至她現在,都以為身邊與她朝夕相處之人,便是她心心念念的瑾郎。
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要求她。
涼風吹來,将男人的眉眼襯托的冷硬深沉,玉芙抿着唇角,意料之中的反應沒有出現,她輕輕擡眸,不明白是哪句話令他不高興了。
她想起陳大夫的話來。
若是瑾郎中了岐術,那他此刻記憶盡失,豈不是早就忘記了那些回憶,那她說的話,他完全沒有印象,怎會因此而明白她的心意。
可是看瑾郎的樣子,又不像完全不記得,玉芙心中有些顧慮,她咬了咬唇,猶豫半晌,終究還是問道:“郎君,妾身有一事不明。”
裴宿洲擡眸,眼底的情緒湧動着,扯了扯唇,“何事?”
玉芙深吸一口氣,突然握住了他的指尖,她上前一步,幽幽暖香襲來,裴宿洲沒收回手,就這樣看着她。
“郎君,昨夜陳大夫說,西夷有一種岐術,中了的人會記憶全失,性情大變。”
光影消散,外頭的涼風被送了進來,裴宿洲挑了挑眉,忽然明白了這女人的猶豫不安。
西夷岐術?
她是擔心他中了岐術,而不是覺得眼前之人早就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瑾郎了。
真是傻。
裴宿洲心裏嗤笑着,面上卻不顯,他垂下眸子,仿若在認真思考。
玉芙緊張的看着他,生怕錯過一點,良久後,面前的男人輕輕擡眸,臉上是她熟悉的溫和,他反握住她的手,柔聲道:“阿芙,你是擔心我中了岐術?”
玉芙遲疑的點了點頭。
她也說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猜測,只是這些日子相處種種,總讓她覺得別扭又奇怪。
陳大夫的話仿佛點醒了她,一個人怎麽會時常陌生又時常熟悉,定然是中了邪術。
裴宿洲若有所思,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
他擡了擡眉眼,輕聲道:“實不相瞞,我近日确實有些不适。”
玉芙面上染上一抹擔憂。
裴宿洲心中冷笑,果然,她對裴瑾珩的在意,超乎了他的想象。
“偶爾會忘記一些以前之事,比如我們的初遇,我……确實記不大清了。”
見狀,玉芙心中不由有些失望。
瑾郎果然……是将她忘了。
“但是,我一直都知道,我很喜歡你,阿芙,我們的親事,是我向母親求來的,我與你成婚,也是心甘情願的。”
玉芙不可置信瞪大雙眸,她從未親口聽瑾郎說過喜歡。
記憶裏,他一直都恪守本分,哪怕有過情動,也是發乎情,止于禮,未曾有過半分僭越。
而現在,失去記憶了的瑾郎,竟然說喜歡她,玉芙有些驚訝的同時,竟生出幾分少女的歡喜來。
她主動靠上前去,腦袋貼在他胸前,輕聲道:“夫君,阿芙也喜歡你。”
這是她第一次,直白的說出自己心意,卻不料一切落入男人眼底,則是極盡諷刺。
真瘋狂啊。
他的嫂嫂,如今靠在他懷裏,對他說喜歡。
裴宿洲無聲勾唇,一股報複的快感從心底生出。
他想讓裴家身敗名裂,讓被萬人敬仰裴瑾珩自此摔下雲端,他從來不是好人,裴宿洲垂眸,輕輕看向懷裏的女子。
啧。
真可憐。
錯信了人,注定要承受不可挽回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