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暖陽正盛,清幽的風卷着落葉拂來。
安樂撐着下巴看去,每一年都是這些項目,她将場子聚起來,這些個人來來回回,都是些熟面孔。
侍女剝了葡萄,遞到安樂面前。
安樂此刻有些不耐,随意吃下後,目光一轉,找了許久,才在角落裏找到那個刻意降低存在感的人,安樂勾唇一笑,捧了杯果酒,竟直接從高臺上走了下來。
角落裏,玉芙正看着前面馬術表演。
從前她被拘在家中,難得有機會出去,更別說見到這樣龐大的場面了。
她只覺得那二人騎在駿馬上,或跑或跳,翻過一道道障礙,卻仍舊穩穩不倒,當真是精彩。
玉芙心中看的有些熱,記憶中,母親也曾教過她騎射,因她從小體弱多病,母親為了讓她身子硬朗起來,便訓練她騎馬射箭,只不過母親一死後,宋姨娘住了進來,十年間,她被困在府中,別說騎馬了,就是連馬都沒見過。
“容娘子。”
安樂身形擋在了她面前:“本宮聽說,當日裴哥哥與容娘子初見時,是在容娘子被盜匪劫持後。”
此言一出,席間衆人不由将目光移了過來。
唏噓議論聲響起。
誰人不知,若不是裴世子,只怕這容尚書家的小娘子早就身敗名裂。
只是,人家救她,她倒好,賴上了人家。
這滿京城裏,比她有資格嫁入裴家的不是沒有,卻沒有哪一個女子,似她這般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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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勾了勾唇,像是很滿意衆人的反應。
她繼續道:“裴哥哥騎射一貫以來都很好,就連父皇也多次嘉許,容娘子身為裴哥哥夫人,想來騎射也不會差,本宮特意準備了一個環節。”
她轉過身去,面向衆人。
“諸位,本宮這裏有一個賞賜,待會兒的騎射,拔得頭籌者,得本宮賞。”
玉芙握緊了拳。
這分明,就是沖着她來的。
“公主殿下有所不知,我姐姐的騎射,可是從小便學了的,想來并不差。”
容家四娘子,容玉瑩突然開口。
安樂若有所思的望了過去,随即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便開始吧。”
學過沒學過不要緊,要緊的是這可是她精心準備的,汗血寶馬,價值千金,除了馴馬師,至今還未曾有人能馴服,她就是要容玉芙當衆出醜,最好從馬背上摔下來,那樣,裴哥哥就再也看不上她了。
安樂算盤打的極好,她已提前安排了幾位貴女入場,到時候自是不必對她客氣。
思及此,她笑着走上高臺,拍了拍手,便有幾名宮人牽着馬入內。
參加的貴女一看,連忙走上前去,将馬都挑選了去,只剩下一匹紅棕色的馬兒。
玉芙心裏有些沒底,她雖學過,可技藝早已生疏,更何況眼下瑾郎不在,她一個人,實在有些為難。
“請吧,容娘子。”
正猶豫着,一位穿着紅衣的女子走上前來,将馬鞭遞到她手心裏。
安樂看着這一幕,心裏嗤笑,紅衣女子正是永陽侯府家的沈若芸,平常與她走的最近,她特地囑咐過,待會比賽開始,務必要好生“關照”容玉芙。
“本宮命人在林間放了一塊錦盒,若是誰第一個找到且帶到本宮面前,本宮重重有賞。”
話音剛落,幾位貴女便争相上馬,只聽幾聲輕呵,便有幾人沖了出去,安樂好整以暇看着這一幕,場長只剩下了那個女人。
“容娘子,可是不願?”
安樂聲音沉沉壓了過來,玉芙擡眸,心知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去了,她若是此刻拒絕,不僅會給自己惹來非議,往大了說,便是對公主不敬,藐視天威,這可是死罪。
玉芙腦海裏想起瑾郎的話。
他說,無論她惹出什麽禍事,都有他扛着。
可是……
玉芙抿了抿唇,縱然郎君那樣說,她卻不能這樣做。
他是國公府世子,萬衆矚目的存在。
身為他的妻子,玉芙自然不能讓人看輕。
她想與他并肩,想堂堂正正與他在一起。
思及此,她沉下了心,努力去想當初母親教她騎馬時的場景。
只是時隔久遠,如今讓她站在這裏,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少女緊緊握着手裏的缰繩,翻身一躍,竟就那樣上了馬背。
玉芙萬萬沒料到,她還沒坐穩,這馬便如發瘋了般,不顧一切沖了出去,任憑她怎樣控制,馬兒的速度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還愈來愈快。
沒過多久,她的身形就消失在了此處。
安樂抿着唇,眸裏浮起一抹陰毒。
容玉芙,你最好永遠都別回來了。
-
入了林中,馬兒的速度并沒有停下來,玉芙極力控制着方向,終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馬兒性子如此烈,倒是讓她想起,小時候阿娘提過的汗血寶馬。
來自西域,價值不菲。
除了馴馬師,無人能騎得。
但她此刻察覺,已經晚了。
林中布局錯綜複雜,高大的數目更是遮擋了方向,終于,她心中生出了害怕,早知如此,就不該逞強。
玉芙心中苦笑,為了瑾郎,她當真付出了好大代價。
難道今日,真的要折在這裏了嗎?
天色陰沉,方才還是晴陽萬裏,如今卻驟然浮起幾朵烏雲。
林中的風聲越來越大,将她發絲吹亂。
瓊枝飛舞,忽然,一跟長箭破長空,朝她襲來。
玉芙連忙趴下馬背上,長箭射空。
她瞥到了一襲豔麗的紅衣。
身下的馬兒仍舊在奔跑,她已分不清去了何處,她用盡了所有力氣,此刻早已精疲力竭。
玉芙昏昏沉沉,鼻子忽然有些酸澀。
若是瑾郎在的話,該多好。
若是瑾郎在的話,他定然會溫柔的将她抱入懷中,替她遮下一切風雨。
他那樣好,與他在一起,是她的幸運。
“郎君……”
她無意識呢喃,腦海中,全是昔日瑾郎面對她時的溫柔體貼。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風聲靜止,林中多了些詭異的安寧。
-
她好似做了一個夢。
夢裏面,阿娘還在,父親也會抱她,他們一家人生活在平和安靜的小院裏。
白日裏,阿娘奉香點茶,在她耳邊,徐徐念着詩書,她說,女子不可困于一方宅院,若有機會,還是出去看看為好。
夜裏,阿娘搖着折扇,輕輕給她唱着歌謠。
有時,她會給她講外面是世界。
北地冰寒,嶺南遙遠,漠上荒蕪,江南盛景。
阿娘的聲音很溫柔,她的人也很溫柔。
起初時,父親也總是溫和,他待阿娘極好,對她也很好。
可是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父親變得多疑,猜忌,他經常來,又經常與阿娘吵架。
每次他們吵完架後,阿娘總是孤身一人進入佛堂,閉門不出,一待就是一整日。
徐姑姑說,等過了這些日子,一切就好了。
她縮在徐姑姑懷裏,聽見屋內傳來激烈的争吵,也不知要到何時。
後來,宋姨娘入府,父親便不怎麽來這裏了。
她與父親見面次數,從每日,到一個月,再到後來,半年期間,她或許只見過父親一次。
阿娘滿不在乎,整日将自己關在房中,奉香念佛,再也不與她說起外面的事情來。
看着阿娘日漸消瘦,徐姑姑忍不住擔憂了起來,送進去的吃食,只用了幾口,就連她也能明顯感受到,阿娘越來越麻木。
她像是一具沒有感情的木偶,被困在了這一方小小的院子,那些美好風光,再沒從她口中吐露半分。
終于,有一日徐姑姑告訴她。
母親心結所在,乃是在極北之地的大漠。
母親未出閣前,曾随着外祖父四處行醫,她醫術高明,性情又好,走過之地,人人誇贊稱頌。
母親與外祖父一路向北,有一日,竟誤入了一處早已荒廢的城池。
邊關鏖戰,敵人來襲。
一路上,全是逃亡的士兵。
醫者仁心,更何況母親生性便善良。
她救治了幾位士兵,得知我朝與蠻夷發生戰亂,竟不顧外祖反對,一心想要入軍營。
刀劍無眼,更何況她一介女子。
此舉無疑是荒謬。
在任何人聽來,都是癡妄。
外祖父自然不答應,可是架不住母親懇求,一日兩日不行,就求上半年。
母親有格外的耐心與韌性,外祖父自然拗不過,便松了口,放母親去了遠處。
徐姑姑一直陪着母親,她見證過漠北風光,黃沙漫天,幹涸無水。
她實在難以想象,一個女子,是抱了怎樣的志向,才會一心想要去軍營裏救人。
可是一切就那麽開始了,初入軍營,沒有人瞧得起這位不遠萬裏來的大夫,他們肆無忌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背地裏不懷好意的讨論。
徐姑姑講到此處,眼底不禁染上了心疼。
她看着母親長大,又看着她一步步堅定信念,如今,她受到這樣大的委屈,她心裏早就很難受了。
玉芙聽到此處,內心也不禁帶上了擔憂。
她從沒出去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但聽到徐姑姑說起來,便也能想象,當時的情況必定是萬分兇險。
徐姑姑笑着安慰她,又說起,幸好後來,她們遇到了一個将軍。
将軍?
玉芙來了興趣,稚嫩的嗓音忍不住問:比父親還高大的将軍嗎?
徐姑姑忍俊不禁,點了點她的鼻子,道:那個将軍,是她們遇到最好的人。
當年,小姐與他兩情相悅,甚至已經到了談婚論嫁地步,若不是朝廷突然派去了個巡撫使,若不是那個巡撫使便是如今的容尚書,若不是小姐生性善良未曾多想,一切的一切,怕是會很不一樣。
緣生緣滅,都抵不過一個命字。
徐姑姑沒與她說這後半段故事,但玉芙曾經聽見過父母的争吵。
那一次,雨聲掩蓋了屋內的碎瓷聲。
她聽到父親氣急敗壞問道:“蘇落雪,這麽多年了,你心裏一直有他。”
“放手吧,安卿。”
“放手,好讓你去漠北找你的情郎,你做夢!”
“……”
“只要我活着,你就永遠別想離開這裏,京城才是你的家,你只能在這裏,哪裏都不準去。”
父親生氣的話語像是被應驗了似的,不到半年,母親便郁郁寡歡。
臨終前,她将玉芙叫到床榻前,給了她一本醫術,那是她畢生所學,本想濟世救人,卻被命所困,在此宅院裏了結餘生。
“阿芙,你要記住,長大後,一定要去外面看看。”
“只有看到了外面風光,你才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阿娘,芙兒不要,芙兒只想要你……”
“阿娘,別抛下芙兒……”
別留下,芙兒一人在這世上。
可惜,她的哭聲沒換回容夫人的命。
她死在一場大雪過後,滿城素稿,天地皆白,如她的名字般,随着落雪飄下,一同歸于天地間。
消融,消散。
最後。
永遠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