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滴淚 愛人的臉

第28章 一滴淚 愛人的臉。

洛洛呆呆看着這一幕。

半晌, 她終于反應過來一件事。

剎那間醍醐灌頂。

巫雅生下了一對雙生胎。

神胎便是當今神主,而那個人類嬰兒則被聖女巫謝放進了神水河。

李照夜是師父在神水河裏撿到的!

他和神主長得那麽像!

所以,他們竟是一對親兄弟?!

洛洛輕嘶一口涼氣, 急忙追向聖女巫謝的背影——巫謝帶走了那個疑似李照夜的、哭得好大聲的嬰兒。

剛踏入庭院, 覆滿花瓣的泥土便像水波紋一樣蕩開。

洛洛一腳踩空陷了進去。

巫雅死了,但是幻夢仍未結束。

恍惚間, 洛洛聞見了一種詭異的香味:混合了濃厚的香料、腐敗的木頭、簇新的布料、燭和香灰,還有一些更加幽微的味道, 無法分辨齊全。

她吃力地睜開眼,視野五顏六色,支離破碎。

周圍有很多人影在動,每一個人都高得異常,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脖子和腰總是歪向不同的方向——好像一道道扭曲的影子。

這些人影轉過頭, 每一個都生着一張模糊的、沒有五官的臉。

相當驚悚。

洛洛本該駭然, 但因為反應慢了一拍,心底反倒是慢悠悠浮起了一股子塵埃落定般的安全感。

她想,這裏畢竟是死人的記憶, 要是從頭到尾不整一點“活”,總叫人不太放心。不出意外那才是真意外, 有意外反倒正常。

這麽一想, 洛洛釋然了。

她認真觀察了一會兒,發現自己應該是附在了已被制成屍傀的巫雅身上, 身邊這些都是神宮中人。

最前方那兩根軟面條似的細長白影, 想來便是聖女巫謝與聖女真圖。

人看屍傀就是個屍傀,屍傀看人卻個個都像鬼。

這只屍傀跟随衆人,登上一座巨大的祭壇。

視野扭曲得厲害, 整座祭壇的觸感是玄鐵,玄鐵應當純黑,此刻在洛洛的眼裏卻五彩斑斓。

登上祭壇,她發現距離頭頂很近的地方有悶雷滾動,雲層裏一道道閃電蜿蜒游走,在她眼中都是慘白色。

蒼白的閃電劃破七彩的雲。

她正翻着眼睛偷看奇景,忽然聽到有人沙啞含混地叫她:“巫……雅……”

屍傀感受到的聲音好像悶在水中。

蒙蒙地,甕甕地,漂浮不定。

巫雅已經死了,像一根木頭,不會再對外界的呼喚作出回應。

洛洛感覺不到身上有任何情緒波動。

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人”。

他身處祭壇正中,被鐵鏈囚鎖在巨大的玄鐵刑架上。他踉跄着往前掙,手腳揮舞,一身鐵鏈叮叮亂響。

洛洛差點兒沒能認出他是前任神主。

他的關節不再反拗,眼底的紅痕消失不見,嵌入骨血的封印沒有了,恐怖的力量似乎也不複存在。

他瘦削清隽,乍一看像個普普通通的讀書人,身子骨還不大硬朗。

巫謝令神宮衆人停在原處,只帶着屍傀上前。

自從巫雅出現,他就只緊緊盯着她,不自覺往她的方向掙紮,鐵鏈勒進皮肉也不管。

“啪。”

巫謝一巴掌把他的臉扇得歪向一邊。

“你害死了她。”巫謝冷冰冰地說道。

他被打懵了一瞬,艱難轉回頭來,愣愣張開嘴,血和碎牙順着唇角往下淌。

他好像感覺不到痛,只望着屍傀笑,被鐵鏈拽住的手一個勁兒往她的方向伸。

嘩啷,嘩啷。

“不知道什麽是死?”巫謝面無表情,“巫雅沒有教過你。我來教。”

這位聖女長老忽地擡起手,攥住他被鐵鏈束縛的胳膊,往外狠狠一拽——兩三條鐵鏈不堪重負斷裂,他的臂骨也應聲折斷。

一條扭曲的手臂連帶着斷鏈,探進了屍傀空空如也的腹腔。

上探下探左探右探。

沒有內髒,沒有會流動的血,沒有柔軟的身體和生機。

她變成了一具空殼。

“這就是死。”巫謝道,“她總說你聰明,學東西很快。那麽現在,你該知道什麽是死了?”

他慢慢擡起頭,直勾勾看着巫謝。

他只學會愛,沒有學會恨。只學會笑,沒有學會哭。

他緩緩咧開嘴,發出輕而嘶啞的聲音:“婆婆。”

許是聽慣了巫雅這麽叫,這句婆婆沒有結巴打磕,好像一個正常人。

巫謝冷聲:“別這麽叫我。你并非我孫婿,這一聲婆婆我當不起。”

他依舊咧着唇角,輕輕地,又吐出一個清晰的字音,“死。”

他仍在笑。

眉眼像巫雅一樣純真。

婆婆,死。

恰好一聲驚雷滾過——“轟!”

饒是經歷過無數大風大浪的巫謝,腮旁也不自覺浮起了細小的雞皮。

巫謝倒退了一步。

她探出手指,想要抓回屍傀。

他已經抱住了它。斷掉的手臂仍在它體內,他并沒有意識到應該把它拿出來,他只是艱難地擰動身體,将它抱進懷裏,用另一條手臂緊緊扣住。

他小心翼翼把臉放上它的肩膀,習慣地收起已經不再尖銳的指甲。

“她死了!”巫謝瞳仁微震,嗓子有些破音,“你和你的種,都是怪胎!怪胎!它撕爛了她的肚子,你親手摸到了嗎!是你們害死了她!”

他不再理巫謝了。

抱住巫雅之後,他的氣息變得溫柔平和。

他嘴唇微動,像平時她對他說話那樣,他也對她說話。

時間太短,他還沒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樣流利地表達自己的心意,只能斷續吐出模糊的字音。

“歡喜……巫雅……孩子……會好……我、是人!”

向來頂着一張冰冷死人臉的巫謝沖他叫道:“你算什麽人,你是怪物!你的後代,世世代代,都只能是怪物!怪物!巫雅死前悔不當初,恨透了你!她就不該同情你這個怪物!你該死啊,帶着悔恨,帶着痛苦,永堕煉獄去吧!”

因為恨,巫謝不惜把巫雅做成屍傀帶到這裏來,她要讓這個害死巫雅的兇手死了也不得安心。

他并不理她。

他只微笑着,緊緊抱住這個曾經一次次告訴他他是人不是怪物的少女,抱住他生命中最閃耀的光。

巫謝轉身,拂袖。

“走。”

聽到命令的屍傀毫不留念地從他懷抱裏面掙出。

他的手臂斷在它腹內,屍傀沒有神智,只木然低頭看着它,等待主人的命令。

巫謝神念覆蓋,後背有眼。

她寒聲道:“給他插回去。祭品身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少。”

少女巫雅模樣的屍傀緩緩點了一下頭,從身上抽出斷臂,戳向他的腹。

“噗哧。”

他看着她,唇角很快湧出更多的血來。

劇痛并沒有讓他變得怨恨,他仍然用力沖着她笑,用力擡起另一只手,可惜已經碰不到她的臉。

洛洛難受得要命。

她知道李照夜是孤兒,卻怎麽也想不到他的親生父母竟然這麽慘。

此刻舊神主漆黑的眼睛裏清晰映出屍傀的樣子——它的眼神死寂漠然,嘴角勾着無懈可擊的微笑。

是愛人的臉。

但它已經不是那個看見他就雙眼雀躍放光的少女了。

它真的已經不會再愛他了。

他笑着笑着,眼角淌出一滴淚。

他終于學會了哭。

‘不是的!’洛洛在心裏大聲告訴他,‘你不是怪物,巫雅一直到死都在愛着你,她還生出一個非常健康、非常英俊、非常正直的男子漢!他是你和巫雅的孩子,他叫李照夜,他是最天才的劍修,是青雲大會的傀首,是世間最硬的硬骨頭!’

只可惜屍傀無法說話。

它聽從巫謝的命令,傷了他之後,無情地轉身。

洛洛急死了。

她氣沉丹田,憋住所有的力氣,調動全部修為——轉身之際,她借着裙擺蕩起的風,用盡全力讓屍傀擡了一下手。

她的視野已經轉走,未能看到身後。

正如春風拂面,它的指尖恰好帶走了他臉上那滴淚。

*

屍傀被帶到祭壇邊緣。

神宮衆人俯首上前,圍着鐵刑架上的男子,結成一個望之不祥的祭陣。

咒聲漸起。

祭壇上方的雷雲更加密聚,一道道赤紅閃電降落,就連屍傀的視野也泛起了血色。

在這個距離,她看不見那個人的臉。

洛洛不解:歷代舊神主,不是都要走進十二封神殿嗎?怎麽會被綁在祭壇上處刑?

念頭剛一動,頭頂上方忽然傳出一聲天崩地裂般的可怕聲響。

高逾百丈的玄鐵祭壇開始震顫。

很快,震顫的幅度越來越大,除了化神期的修士之外,所有伏趴在地的神宮中人都開始左右滑動。

這座龐然大物竟成了風雨中一葉小舟,随着狂風巨浪颠簸搖擺。

天空,忽然裂開。

洛洛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景象。

亘古不滅的蒼穹,竟能像布匹一般撕裂,露出底下黑漆漆、幽暗暗的未知之地。

雲層和閃電就像一層薄薄浮在緞面上的顏彩,毫無存在感地消失殆盡。

天地仿佛倒懸。

這座小小的祭壇以及周圍的神宮地域,都像是要跌落入這張天幕巨口之內,輕易被吞噬。

可怕的失控感讓人站立不穩。

神宮衆人将身軀整個伏趴在地,閉着眼,誰也不敢擡頭。

忽然之間,刑架上那個人極其突兀地飛了起來!

他身上鎖着鐵鏈,然而那些鐵鏈不能成為任何阻礙——在那股磅礴恐怖的拉力之下,鐵鏈一瞬間嵌入他的血肉,勒斷了他的身軀,将他扯成好幾截。

每一截,都在墜向空中的深淵。他一時之間也許還未死透。但這要比死了更糟。

深淵巨口裏有東西。

一個極其可怕的東西。

黑暗、陰邪、古老、無比龐大、幽冥黃泉一般。

洛洛頭皮麻炸,心底有個聲音在本能地尖叫——不要看!不要看!會死!會死!真的會死!

她強撐着,沒有閉上眼。

倘若閉眼不看,将來見到李照夜時,她總不能對他說……我沒敢看清誰是殺你爹的兇手?

這話說出來,她臉還要不要了。

她用力睜大雙眼。

就在那幾截身體跌落的瞬間,洛洛看見了。那是什麽東西啊!

她的耳畔響起尖銳至極的尖嘯和呓語,腦海撕裂般劇痛。一股難以抵禦的吸力從半空來,她感覺自己的真身像塊破布一樣被撕出屍傀的身體,即将卷入恐怖深淵。

她并指想召秋水自戕。

招、招……招不動!

眼見就要被扯上半空,一縷細絲破風而來。

“哧。”

捅穿了她的心髒。

*

洛洛兩眼發黑,伏在榻上半天才喘過氣來。

神主盤膝坐在她面前,微微傾身,用一種關愛傻子的目光盯着她看。

“嫌命太長?”他好心地問。

倘若她點頭,她毫不懷疑他會真把她送走。

洛洛擺了擺手:“我知道你在。”

他:“啧。”

洛洛是個不太會看眼色的人,也不懂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

她老實道:“你我和屍傀一起進的欲浮生——你發現自己是個嬰兒,覺得丢臉,不好意思讓我看見,所……唔!”

她被他捏住了嘴。

雖然他沒把她兩片嘴唇攪拌均勻,但還是有一點痛。

這一點痛感激發了洛洛的逆反心。

她用腦子大聲逼逼:一個嬰兒,再兇又能兇到哪裏去,還不是只能在地上爬!掐着臉上的胖肉,拎起來!随随便便甩來甩去!根本咬不到我!反正也打不死,就往死裏揍!

他:“……”

洛洛趁機掙開了他的手。

“你知道嗎,”她真誠地盯住他邪邪惡惡的眼睛,“我們其實是一家人,你,和我。”

他無語:“少套近乎。”

“真的!”洛洛告訴他,“你的孿生哥哥就是李照夜!”

她雙目熠熠地盯住他。

“是又怎麽樣,”他卻沒什麽反應,百無聊賴道,“我連自己都不知道是誰,管他?”

洛洛:“……哦。”

您不就是個魚,腦殘魚。

他問:“看見那個東西了嗎?”

洛洛點頭:“看見了。”

“是什麽?”

洛洛想了一會兒:“……不知道。”

她托住下巴,思來想去。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大怪……不可名狀。”她把腦袋一點一點,“我是個屍傀,看得不那麽清楚。總之是一個大家夥,顏色……”

她想到一個最貼切的描述,“死色。”

歷代神主身祭十二封神殿,鎮壓上古妖魔的終極。

洛洛可算見識到何謂“終極”了。

“朝聞道,夕可死。”她道,“看見這個都差點沒,難怪看見大道就死啦。”

他:“你道法跟誰學的。讓他改行去殺豬。”

洛洛:“……”

她很想反駁,但一點也不想提師父那個人。

沉默片刻,她簡單把巫雅和前任神主的事情說給他聽。

神宮顯然并不希望神主擁有神智。沒有神智的神主才是好神主,老老實實接受安排,誕下血脈,然後去死。

“她就是你娘。”洛洛望向那只微笑的屍傀,“是她教你父親說話,成為他的啓蒙者。你父親也不是野獸,是人,只是中了血脈相承的詛咒。”

你也是人。

這句她沒說,感覺有點矯情,直覺說出來會被他笑話。

他敲了敲膝蓋:“如此說來,巫謝恨我才是。”

洛洛點頭:“對!”

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笑起來,漫不經心道,“她能有這麽好心,放任你我在這裏風流快活?”

洛洛:“誰跟你風流快活了?”

話一出口,便覺心虛。在旁人眼裏可不就是?

他笑着用下巴點了點窗外:“也該來了。”

洛洛掠向窗榻,側身望出去。

果然看見神宮一行整整齊齊踏過道場,正向着寝殿而來。

二十位所謂“好生養”的女子垂首跟在後頭。

巫謝面無表情向同僚解釋:“神主既已開竅有過性.經.驗,便無謂繼續浪費時間。洛洛她若是不能使這其中一人成功受孕,就讓她親身上陣。”

“不答應?那便令祂沉睡,灌欲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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