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名字
名字
“聞也。”
宋昭寧手指輕點,淡聲:“令聞令望,也許的也——”
她略一歪頭,說:“是這兩個字沒錯?”
聞也“嗯”了聲:“有另外一個解釋,‘知聞也。從耳門聲’,和……”
仿佛天靈蓋被人淩空落下一掌,聞也倉促地咬住話音。
【昭昭明也,聞也的也。】
【從現在開始,我的名字有了你。】
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快準狠地紮入心髒深處,洇出舊年累月已經幹涸的血。
聞也啞然片刻,他低下眼,解嘲地扯了扯唇角,若無其事地岔過話題:“我的名字很普通,既不是令聞令望,也更沒有特殊意義。”
馮院卻不這樣認為:“名字是父母對孩子給予的厚望,我覺得是有特殊意義的。你看昭昭,昭和寧都是很好的字。”
宋昭寧搖頭,不想讓自己充作談論中心:“您別把我作筏子。”
馮院愣了下,旋即失笑,他仰頭灌了一口保溫杯的老班章,藉由這個動作斂去眼底五味雜陳的複雜情緒。
“您替他看看。”
馮院今天似乎格外不在狀态,宋昭寧等了片刻,也不見他說一句話。
“叔叔?”她微微揚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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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院如夢初醒,他掩去失态轉過腳尖,背對着宋昭寧,直面着聞也。
那瞬間他雙眼裏束手無策的傷感和不知緣由的遺憾排山倒海洶湧而來,聞也被這樣沉重而滾燙的情緒砸得愣怔。
他聽見這位面目和善的先生溫聲而顫抖地說:“孩子,你怎麽了?”
那是發自內心的疼惜,并非逢場作戲。
聞也身世不好——
與其說不好,不如說是坎坷更加合适。
他原本家庭幸福,可記憶中足夠深刻沉重的畫面卻是臭氣熏天的排水溝和破敗不堪的福利院。
如梅雨天灰白發黴的牆壁,一尊破爛肮髒滿是裂紋的耶稣雕像。
白色雙手交握的十字架,被哪個調皮孩子掰斷。
還有一間四面漏風的小禮堂,不知道打哪兒撿來的鋼琴全部走調。
每個禮拜日,做慈善的年輕女學生會演奏嘔啞嘲哳的贊美詩,十幾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捧着破破爛爛的聖經,聞也是其中一員,但他不想乞求耶稣顯靈,只想吃一頓飽飯。
再後來,鋼琴沒了,年輕女學生也沒了。
耶稣像被搬走,廢品似丢入蒼蠅盤旋的垃圾場。
聞也看着耶稣徒勞伸出的斷手,好像他也想尋求什麽拯救。
當然不會有人去拯救垃圾,聞也毫無負擔地把自己歸類進這個範圍,但他的頭上驀然撐起了一把雨傘。
年輕溫和的男人蹲下身,眼裏閃動着奇異的悔恨和悲哀,摘掉黑色皮質手套的雙手将他和聞希攬入懷裏。
他的懷抱充斥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清香,聞也怔怔地,後知後覺那是一種名為安心的情緒。
但是被收養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從面對着同一張面黃肌瘦、悲苦絕望的臉,變成面對着有錢人的輕慢和無視。
顧正清不在的時候,聞也在無形之中受過無數的刁難和折磨。
聞希要好一些,他年紀小,生得又可愛,看人時形容單純無辜,沒幾個人能對那樣一張不谙世事的小臉蛋說出過于刻薄的話。
其實那些折磨算不得什麽,至少在聞也看來,還是吃不上飯更難受一些。
但他有時候會被宋昭寧看見,在某些陰差陽錯的場合。
小女孩蹙着細細的眉心,走過來輕聲呵斥。
“別總讓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那會兒她的聲音沒有現在冷漠疏離,她抱起手臂,沒有要主動拉聞也一把的意思:“小白兔在宋家是活不下去的。”
頓了頓,卻開口:“哦,聞希不算。”
“……聞也?”
與回憶中相同的聲音響起,他下意識循聲看過去,宋昭寧屈着指節,輕輕叩着桌面。
“馮院和你說話。”
他從一個吃不飽睡不好的夢境抽離,驟然跌進她微微不耐煩的清明眼底。
“你……”宋昭寧并指揉了揉緊繃眉心,修長手指向下揮動,是一個意興闌珊又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受傷了,叔叔您幫忙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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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也覺得荒唐。
他想過宋昭寧所謂的“有事找你”是什麽事,或許是要清算他幾個月前的魯莽行為,又或許是要警告他離她遠點。
總之,無論是哪個選項都好,他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可她偏偏帶他來看病。
馮院穩住外放情緒,換上一副和藹神色對聞也道:“小聞,傷都在哪兒?衣服脫了我看看。”
外套搭在背椅,宋昭寧鞋跟不輕不重地蹬着木質地板,轉椅半旋,她維持着原先慵懶姿态,平靜地補充:“地下打黑拳,沒死都算命硬。”
馮院詫然:“難怪這胳膊手指都是傷。”他微眯起眼,口吻半嘆:“年輕人……不惜命。對,只脫上衣,褲子不用。”
聞也一時窘迫,眼尾餘光瞥過宋昭寧,她手指懶洋洋地刷着手機,信息一條條地過,同時一條條地忽略。
她并不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聞也面無表情地擡起下颌,雙手拽着T恤下擺,向上一掀。
穿衣服時,胸肌和肱二頭肌不大明顯,然而把衣服一脫,六塊腹肌緊實分明。
細看的話,鎖骨和左胸口的位置,點着一顆小小的痣。
後腰也有。
右肩頭也有。
宋昭寧關閉手機,心想還真是多痣,難道是火龍果托生麽?
但話說回來,背調資料顯示他年紀确實不大,比她還小三歲有餘。
聞也是偏向精致美型的五官,面部沒有銳利的冷硬感,眉弓、顴骨和下颌的線條收束得非常幹淨。
可能是生活吧,還是別的什麽壓力,總之眼角眉梢沒有他這個年齡該有的愚蠢和天真。
宋昭寧想起夜色那晚,他隐忍又克制地望過來的一眼。
那不是一個對陌生人應有的眼神。
事情一定有跡可循,否則聞也為什麽會選擇在她經常出入的場合蹲點。
但他蹲點也笨,那張招搖至極的臉也不知道遮一遮。
她是覺得挺沒意思的,沒想到這人拒絕了她的名片,又小偷小摸地跟上來,這不是欲擒故縱,這是變态和跟蹤。
宋昭寧不認為自己真的有時間去了解聞也的動機和想法。
那段時間忙得在各種交通工具的輪換中争分奪秒地入睡,宋昭寧實在疲于應付一個不安好心的人。
她想他或許缺錢,畢竟一個在夜色出賣男色當酒保,又兼職地下打黑拳的人,不是為了錢,還能為了什麽?
宋昭寧樂意為好看皮囊一擲千金,但他實在不識擡舉,便掃了興致。
她細而白的手指松松撚過頁腳,在他看過來之前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全景落地窗映着時不時驚閃而過的雷電,空氣微涼的辦公室燈火亮堂。
所有陳年的、新增的,藏無可藏得傷痕,盡數納在眼底。
淤血已經變成深黑色,縱橫交錯地遍布着前胸後腰,馮院看着,不禁皺起眉,他明明是很輕地嘆了聲,又把宋昭寧的注意嘆了過來。
她知道地下打拳危險,生死聽天由命。
卻沒想到他竟然渾身是傷,就算是做局,代價未免過分。
馮院搖搖頭,溫聲把聞也趕到另一間病房。
“床上躺着。”馮院戴上手套,頭也不回地吩咐。
聞也匐在床前,身後只聽到馮院來回走動的聲音。
她沒有跟過來。
死死咬着的後槽牙緊了緊,黑色額發淩亂地抵着手背,他是在期待,還是害怕,在這場暴雨中根本說不清。
馮院伸手摁了幾個地方,發現他的左臂骨頭微有錯位,問:“左手之前受過傷?”
聞也沉默着點頭,馮院又捏了幾個地方,基本皮外傷,活血祛瘀的藥物開了兩瓶。
他親自去拿藥,每個未拆封的藥盒貼心寫上注意事項,他以長輩寬容耐心的态度對聞也說:“年輕人,別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到你老了,多是要還債。”
聞也穿好衣服,重新包紮過的手指抓着白色可降解塑料袋,目光有些發直。
馮院一回頭,見他這模樣,覺得有些好笑。手指在水龍頭的感應處移動。
“怎麽了?”
聞也坐在病床上,白色的柔質床單蹭着手心,他很多年沒有感受過如此親膚的面料。
他艱難地咽了下空喉,一陣又一陣的冷意後知後覺地鑽入神經末梢。
“謝謝……”他遲疑:“多少錢?”
馮院結結實實地愣在原地。
聞也逃避似的垂下目光,自己也知道這番話多麽無理。
“……能不能,先欠着,我過兩天開工資了,一定來還。”
馮院抽紙巾擦淨手指,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昭昭帶你來,自然不會收你任何費用。更何況只是一些跌打損傷的藥酒,不值幾個錢。”
病房四面冷白,反襯他冷津津的皮膚毫無血色,嘴唇因為缺水幹裂。
馮院拖了張轉椅,坐到他面前:“你這個身高體重,有些偏輕了啊。回家要好好吃飯。”
聞也按捺着情緒化的反應,很奇怪,他明明和這位院長是第一次見面,對方卻無來由的釋放善意。
“剛聽昭昭說你打拳?是什麽生意?”
他臉色蒼白,垂在身側的手指無意識地收攏。過了好一會兒,他含糊地應了聲。
“替酒吧老板做局,三七分。”
馮院露出恰到好處的了然:“你七嗎?”
聞也扯了扯唇角:“我三。”
“……”馮院無奈笑道:“那還真是黑心。”
聞也默不作聲地穿好衣服,皮開肉綻的傷口妥善處理,手指傷口重新包紮。
回到辦公室,宋昭寧卻不在原位。
馮院從後面進來,疑惑地張望一眼,心說奇怪,撥出醫院內線:“看見宋總了?”
電話回:“宋總在三樓。”
那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片刻,馮院說明白了,挂了內線。
聞也問他借了衛生間,仔細把褲腿蹭上的泥濘手洗幹淨。
等他推門出來,鼻腔再一次混入清新潔淨的冷冽香氛,他垂下烏黑眼睫,閉着睫定了定神。
馮院立在寬敞的辦公桌前,手指揩着桌角,聽到動靜,他擡了擡眼睛,對聞也笑了下:“昭昭在三樓,你搭電梯下去。”
聞也沒問為什麽,他對馮院禮貌地點了點頭,抓提紙袋,順着他手指點向的位置邁步。
馮院目光追着他,半晌,他搖搖頭,坐回轉椅,仰天無言地呼出一口氣。
這倆孩子又遇見了……
真說不知是好是壞。